二十六 赤手屠熊搏虎

他已接连三天没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方能辨别方向。”在林中找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有暖意。他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并给她输送内力。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侧耳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老虎向西急奔,当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旁,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衣,挺着一柄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汉子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疾刺。这猛虎行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啪的一响,叉柄重重击中猛虎腰间。那猛虎吃痛,纵声大吼,夹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虎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难能。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你打虎。”斜刺里冲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陡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懂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一头老虎额脑门重重一掌,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筋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筋斗,又即扑上。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侧身避开,右手自上向下斜掠,嚓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随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手挽出,已抓住了虎尾,纵声大喝,左手也抓上了虎尾,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正自发力前冲,给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自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向空中,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长声断喝,右掌动劲推出,啪的一声闷响,击上猛虎肚腹。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见龙在田”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内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好生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一叉,右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疼痛之下,更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横戳,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颈,双手上抬,那猛虎惨号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钉入雪地。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竖起,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料想这是他姓名,便也指指自己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同伴,总是欢喜,当下比划手势,告诉他还有个同伴,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不开眼来,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条虎腿,便在火堆上烤了起来。阿骨打见他空手撕下虎腿,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地瞧着他一双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之色。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来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随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阿紫,右手便提起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料是赞他:“好大的气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迷路。两人走到天黑,便在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东,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打手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着阿骨打走近,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正分别缝缀兽皮、腌腊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向中间一座最大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了进去。帐中十余人围坐,正自饮酒,见到阿骨打,都大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着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着他手势,料知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口地称赞。

正热闹间,进来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叫许卓诚,每年冬天到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直到开春方回。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相攻战,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甚爱戴,他既没口子地赞誉萧峰,族人便也不以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

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做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一袋,意兴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仍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是人人敬畏。

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后,便跟着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话,未免说不过去,接着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女真话都说得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聪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远较汉话简易,时日既久,终于也能辞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伤势颇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富豪之家,如有一位小姐这般吃参,只怕也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其时每天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可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没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劳,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便多报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自己尽可放心出猎,便托一个女真妇人照料阿紫,跟着阿骨打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烂叶,颇为难行,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走得极快。到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着他所指之处瞧去,只见远处烂泥地中一个大大脚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森林,走上草原,众人追得更加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拿着弓箭,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起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着要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羽箭纷纷射来。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给他伸手拨落。却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领着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却不住向萧峰射来。萧峰接住一枝箭,随手挥舞,将来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齐起,分从左右刺到。

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人倒撞下马。萧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晌爬不起来。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过来,去拦截阿骨打等人后路。那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女真猎人强弓硬弩,箭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但寡不敌众,边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嗖嗖嗖嗖,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中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大腿,四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甚为勇悍。

萧峰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子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都已为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遭杀。这些时候以来女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护,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但若大杀一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方罢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如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们这些人当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

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地向前急奔。众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萧峰接过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断矛,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步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攻来,竟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手中接过三枝标枪,嗖的一枪向萧峰掷来。萧峰将断矛插入腰间皮带,伸手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一振,两枝标枪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坐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道“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他足下一点,向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地下。萧峰抱着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径自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殴击萧峰门面。萧峰左臂只一夹,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夹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

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开咱们首领,否则把你五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力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契丹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勒马退后,神色惊恐异常。

萧峰叫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打死!”说着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顶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离去。

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送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八匹马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个筋斗。契丹虽然人众,竟不敢还手。

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争辩,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骑士毫不思索地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这红袍人看来威望着实不低,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没半分违拗。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跟宋人打仗,一直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我斩去你一只手;有两个人追来,我斩去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转马头,等阿骨打等六人都上了马,一行人循东来原路急驰而回。驰出数里后,萧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地回到大营。阿骨打向他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神态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贵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说的是女真话。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隶。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屈,单膝下跪,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当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么些赎金不够,萧兄弟,你叫他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倘若这红袍贵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躇踌,一口答允:“好,就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真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两族族人撒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过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便不能回归本族,因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地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色登时转为恭谨,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苏道:“萧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间拔出半截断矛,右掌击向矛背,啪的一声,半截断矛登时弯了下来,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如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人虽斗你不过,骨气却跟你一般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人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吧!”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峰相斗必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崎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怒,叫道:“嘿,你要空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

萧峰摇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何况大家都是契丹人,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家去吧。”

红袍人大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喜不自胜,听萧峰说是契丹人,还不甚信,问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什么赎金都不要。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某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

红袍人更加欢喜,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说是我契丹族人,又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舵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向来只积功递升,从没和人拜把子义结兄弟,只在无锡与段誉一场赌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义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么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邦索居,委实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议结义,登有知己之感,又见这红袍人气度豪迈,着实是条好汉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比恩公大了八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基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当真是我契丹族人吗?”萧峰点头道:“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刺着的那个青色狼头。

耶律基一见甚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后族姓萧的族人。兄弟,女真之地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和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而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轻财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多不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次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着阿紫服下。这虎筋、虎骨、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都是珍贵之极的治伤灵药,尤其新鲜熊胆更加难得。薛神医虽说医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山人参给病人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新鲜熊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难办到。

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萧大爷别后,想念得紧,特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份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般服饰器用。”

萧峰愈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日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长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来。有人大呼传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分率族人,纷纷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亦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满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众人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地得了这许多财物牲口,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便学说女真话和契丹话,她学话远比萧峰聪明,不多久便胜过了萧峰。她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甚觉厌烦,常要萧峰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人并骑,她倚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外宿营,数日不归。此时的阿紫颇为温顺,往日乖戾再不复见,萧峰从她身上,隐隐也看到了一点阿朱的影子,午夜梦回,见到秀丽的小脸躺在自己身边,几乎觉得阿紫死后复活,凄苦之情,竟得稍减。萧峰趁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其实是一大片沼泽和小湖而已。”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大半年来和女真人共居,竟将武林中的种种事情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如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没半点血色,面颇微陷,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憔悴,身子更瘦骨伶仃。箫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秀丽俊美、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变得和骷髅相似,怎地我仍只念着她的坏处?这大半年来,她性情温和体贴,只怕从前的刁恶脾气都已改好了。”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随意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着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箫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只因我先用毒针射你,你才这么大力打我,是我先不好!”箫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吗?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射你,你可知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总而言之,我不是想杀你,如真有人要杀你,我会舍了性命救你。阿朱待你有多好,阿紫决不比姊姊少了半分。”

忽听得头顶天空中雁群唳鸣,阿紫问道:“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萧峰抬起头来,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一问,倒答不出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只小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我当做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得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交卸。”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下,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甚是高兴,说道:“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出去都见不到边才行。”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四方眺望,当真已不见草原尽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间诸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萧峰道:“前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要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说道:“麻烦这东西,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咱们过去远远地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地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啊,那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这边围上去。”西面、北面、南面,一片叫嚷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便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只见契丹骑士都身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彩。众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着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有一头鹿从行列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那鹿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