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解开缚着她的衣带,为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加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难见物,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负着黄蓉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却看出那大星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背负黄蓉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沉沉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自林中。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纵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如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不可这般没头苍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

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让郭靖负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问:“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转身倒走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奇幻,她愈能闭了眼说得清清楚楚,倘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的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数步,似乎越行越迂回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稍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一遍,仍没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救伤要紧,然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不是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什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处果然打有一根根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地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全在蓉儿料中。”原来墙里是座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吧,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堂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

郭靖将黄蓉轻轻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思路,一时不敢开口。

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计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现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颇为白嫩,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

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识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甚为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

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

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微微摇晃,突然一跤坐落细沙,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为奇。就说四四图罢,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你或者未曾听过,其实那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人教过我而已。”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甚为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省去了。

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拉起黄蓉负在背上。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略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二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给她这么一带,竟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溜,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均各暗暗诧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哪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到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斗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免令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给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桃华落英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敌。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跟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跟她多所纠缠,更不欲损她伤她,是以掌力之中留了八分,可是这女子功夫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命都要送在此处,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地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又怎经受得起这股大力,若非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滑到了一边,但她身子也免不了剧烈震动,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的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心道:“她这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道儿。”当下身子微侧,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便仍以刚才使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开。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都心中暗惊,不约而同地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非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如此了得。自因明师指教之故。”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当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出手又对我有意容让,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地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吧。”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地起了妒恨之心,冷冷地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吗?”

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双臂反手紧揽黄蓉,颤声问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感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泪水夺眶而出,两道泪水从双颊直流下来,呜咽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扶着她靠墙坐好,自己坐在她身畔,拉过她手掌伸出左掌与她右掌相抵,想以《九阴真经》中疗伤之法助她通息治伤。身前这女子友敌不明,如她恶意来扰,不论出手轻重,黄蓉立即殒命,自己也难免重伤,情势危急之极,但实逼处此,只有甘冒大险。刚运起内功,将内力轻轻送出,不料黄蓉全无反应,他大惊之下,内力稍催,黄蓉“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沾在衣襟之上,白衣红血,鲜艳吓人。郭靖大惊,哭叫:“蓉儿!”黄蓉垂头道:“不成的,我半分内力也没有啦,靖哥哥,你……你别哭……”

瑛姑冷笑道:“你输送内力给她,只有提早送了她命。劝你别送了吧!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忍不住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没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竟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声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裘帮主,请你见谅。”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吧。”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地道:“不算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

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什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地射向瑛姑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

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什么都懂,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什么……”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头,说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阻挡,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当真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地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到。只那人肯不肯施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什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叫他出手救人?你给他什么好处了?他为什么要救?”语意之中,实含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瑛姑道:“你们到这边歇一忽儿!”手指左首一间小房。郭靖谢了,扶着黄蓉进房,让她躺在一张竹榻上。只见瑛姑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什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进房来,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缩手道:“慢着!若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地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什么啊?”瑛姑厉声道:“干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只问她肯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将三个布囊递过。郭靖接了,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放入怀中,道:“我如有师妹的一成聪明,就好得很了。”又再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谢。你二人跟我无亲无故,我干吗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精神!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诚朴,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恭恭敬敬地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吧。”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地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从后进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向瑛姑谢后,轻拍黄蓉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锋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旋开瓷瓶盖子,取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将一瓶药丸尽数递过给她。瑛姑接过,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哪一个弟子有甚干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适才瞧她伤势,她衣服内衬的,便是桃花岛的软猬甲吧?”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郭靖点了点头,全身护在黄蓉身前。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情。”郭靖将布囊取出,却迟迟疑疑地不肯递过。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在腮边直泻而下。

瑛姑望着窗外,喃喃叫道:“天啊,天啊!”拿了布囊瓷瓶,走入邻室,背转身子,不知做些什么。黄蓉道:“咱们走吧,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回进室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吧,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瓶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不可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棒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睺、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级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地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什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谁叫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什么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情爱纠缠?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要。嗯,定是如此,人家不要,硬嫁成吗?发脾气有用吗?”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什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地要先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

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黄蓉喝了米汤后,呼吸急促,晕了过去。郭靖大惊,眼见无法赶路,问那小饭铺是否可借间房休息,饭铺主人道:“客官,这里年荒地贫,乡下人哪有多余的铺位房间。过去五里,有家米铺货栈,地方倒大,客官既有病人,去求借房借宿,只消出得了钱,或许能成。”

郭靖谢了,负起黄蓉,上马走了五里路,果见路边有三间大屋,砖墙甚高,门前停着三辆独轮车,一辆车上装了十几只米袋,一辆装的是硬柴黑炭,另一辆装的是蔬菜、油盐、红薯、鸡鸭之类食物。郭靖走到门口,见有个老者坐在一张长凳上喝茶。郭靖打个问信,说道:“老丈,在下是行路之人,我这个妹子忽然得了急病,想请老丈行行好,借间房住宿一宵,自当奉上房饭钱。”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大银锭,双手奉上。

那老者六七十岁年纪,头发全白,颏下光溜溜的不留胡须,微微一笑,神情倒还谦和,说道:“令妹病势不轻,借宿一宵,自当答应,却也用不着这许多银两。”郭靖听那小饭铺主人说道:“只消出得了钱,或许能成。”此刻只求对方肯收留,心想做生意之人,当然是银子越多越好,说道:“多谢老丈,我兄妹感激不尽。这锭银子先请收下,明日告辞,另有奉谢。”将银锭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那老者道:“客官贵姓?”郭靖道:“在下姓郭,我这师妹姓黄,老丈尊姓?”那老者道:“老朽姓杨。客官请先喝杯茶。”在茶杯中斟茶。郭靖扶着黄蓉坐在板凳上,见她呼吸略顺,心中稍宽。

那老者看了看郭靖双足昨晚所沾黑沼污泥,此时已经干了,颜色深黑,与鞋上、脚踝上平常泥色不同,说道:“客官昨晚是从那边树林中来,竟没迷路,也真了得。”郭靖微笑道:“那是侥幸碰巧罢了。”他眼光一瞥间,见三辆独轮车的木轮上也沾满了深黑色干泥,心中微生疑虑。那老者道:“这些车子,是送粮食、蔬菜去林子中的。”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瑛姑住在黑沼之中,粮食、柴炭、蔬菜、油盐之类,自须外面送去。”

郭靖先喂黄蓉喝了杯茶,自己喝了一杯。那老者引入内堂,一间房中有两张床铺,挂着青纱帐子,床上铺着草席,各有一条薄被,白木桌椅,倒也干净。郭靖扶着黄蓉在床上躺好,伸掌按在她灵台穴上,极缓极缓地给她宁气,生怕又牵动她内息,引得她呕血,不敢再试《九阴真经》“疗伤章”中顺内息、通周天的法子。过了一会,一个小厮托着木盘,送进干饭和稀粥进房,有些腊鱼、腊肉之类菜肴。郭靖服侍黄蓉吃了半碗粥,她勉强吞咽,却吃不下菜肴。

两人用过膳后,躺下休息。黄蓉道:“靖哥哥,你永远这么陪着我。我的伤势一百年好不了,我也开心得很。”郭靖道:“只要你不嫌气闷,我陪你一百年。”黄蓉道:“你那华筝公主呢?”郭靖一怔,说道:“我答允过娶她的,但我要先陪你一百年、两百年,她如肯等,就等一百年、两百年好了。唉,蓉儿,我死也离不开你,只好对她不住了……两百年之后,她变成个白发皱面皮的老太婆,我自然不能娶她了。”黄蓉笑道:“那时候我也变成了个老太婆了。”郭靖道:“你变了老太婆,我还是要娶,你那时是个美丽可爱的好蓉儿老太婆……”

就在这时,只听得堂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曲来,曲调是到处流唱的《山坡羊》,听他唱道:“清风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朝,对青山!晚,对青山!”

黄蓉喝彩道:“好曲子!靖哥哥,《山坡羊》曲子我听得多了,少有这一首这么好的。不知是谁作的,我记下来唱给爹爹听。”默默记诵,手指轻弯,打着拍子。

她说话甚轻,房外唱曲的老者却听见了,在门外笑道:“姑娘,你是知音,可知这首曲子的来历吗?”黄蓉轻声道:“请他进来。”郭靖朗声道:“老丈请进。”

那老者走进房来,坐在床前椅中。黄蓉道:“这首曲子的来历,还要请教。”那老者道:“这首曲子流传至今,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那是唐朝天宝年间传下来的。”黄蓉奇道:“这么久了?请老丈指教。”

那老丈道:“姑娘是聪明之极的人,听老朽的口音,或者料到我本是云南人。”黄蓉心道:“你说话的口音腔调,跟那讨厌的瑛姑有三分相似,莫非那瑛姑也是云南人?”说道:“老丈说话口音,与本地的湘西人确有些不同,又软又糯,好听得很,原来是从云南来的。”那老者微笑道:“老朽一向生长在云南大理,后来上司派我到这里,先指挥工人建屋,种植树木成林,以后在这里长住,专责供应林子里的衣食用物。”黄蓉点点头,她没力气多说话,同时瑛姑友敌不明,也不愿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那老者道:“两位昨晚既从林子里来,那边也没传来话说不准接待,那么跟两位说说旧事也不打紧。现今我们云南有大理国,从前叫做南诏,唐朝天宝年间,南诏国的国王是合罗凤,国势强盛,唐朝和吐蕃都拉拢他。唐明皇宠幸杨贵妃,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做宰相,朝政混乱。天宝十年(当时叫做天宝十载),杨国忠派鲜于仲通从剑南带兵八万去打南诏,打到了曲州、靖州,后来大败于泸南,唐兵损折六万人。到天宝十三年,杨国忠再派李宓从剑南带兵七万打南诏,合罗凤陛下善于用兵,诱敌深入,激战之后,李宓被擒,全军覆没,无一得还。唐军两次大败,被俘和逃散的唐将唐兵十余万人,全数流落再云南,老朽的祖先就是唐兵的小军官,在云南娶了摆夷(今白族)的女子,安家立业,绵延至今。老朽的父亲家道中落,无以为生,将老朽净了身,到大理国宫中做太监,可让两位见笑了。”

黄蓉道:“不敢,听说大理国段皇爷是一位圣帝贤君,老丈服侍段皇爷,那也好得很啊!”那老者道:“姑娘年纪轻轻,见识高明,真正了不起。”听黄蓉称段皇爷为“圣帝贤君”,很是欢喜,又道:“这《山坡羊》的曲子,还有好几首,是老朽的祖宗传下来的,听说当年在长安城中流传很广,贵裔庶民,很多人都会唱。唐将唐兵,有的从四川来,有的从长安来,被俘不死,沦落云南,这些小曲便也在云南落地生根了。只云南口音跟北方不同,有些小小改动。”(注:见本回之末)

那老者告辞了出去,怕打扰黄蓉休息,曲子也不唱了。郭靖道:“不知那瑛姑在布囊中藏了些什么。”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张简陋的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

次晨二人用过早餐,向老者告别,郭靖又送了一锭银子,杨老者推辞不收,郭靖坚决要送,讨了些干粮炊饼收入怀里。两人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行出七八十里,道路渐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通行,小红马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将小红马留在山边一家人家啃食野草。

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读了出来。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西毒也提过师父的伤恐怕只段皇爷能治。我听爹爹说过,段皇爷就是‘南帝’,他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哪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的字: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隐居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信,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什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什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什么事都知道。”

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在干什么。

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怎会有鱼?纵然有鱼,又怎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地凝视水中。

郭靖见他全神贯注地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旁休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动,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竿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头身俱扁,模样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什么?”

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竿不动。只见那钓竿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突然啪的一声,竿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地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

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地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如何忽地转念,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受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什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加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什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打拱作揖地赔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养着几对,有甚希罕了?”

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什么用的?”黄蓉道:“有什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倘若真养得有,那你就须赔我一对。”黄蓉道:“我干吗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莽撞撞地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竿。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了一次苦头,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只赔我一条也好。”黄蓉道:“若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黄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

那渔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吗这样凶?”

那渔人又笑又急,只说:“唉,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须得好好改过才是。小兄弟,我给你赔不是了。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这里去不远吧?”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丫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只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什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吧。”

郭靖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吧。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地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什么人?”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吧?”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是谁叫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

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吗?”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给他揭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什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吧!”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什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

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潜龙勿用”,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便如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出掌,势头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也没碰到郭靖手掌,突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给反弹出来。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这两个少年确是他弟子,倒不便得罪了。”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却殊无丝毫得意之色,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让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前辈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还说就算师父受伤,也不能送他去见他师父段皇爷。除非他是胡言乱语,否则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实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一见。”抬头仰视,见那山峰穿云插天,陡峭异常,更高于铁掌山中指峰,山石滑溜,寸草不生,实无上山之路,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踊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蹿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似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使劲上抬,只感大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或跃在渊”,双掌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给他抬起。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见龙在田”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哪里跳得上来,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给滑脱逃去,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陡然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已借力跃到岸上。

黄蓉没想到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

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吧,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吗?”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什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

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倘若当真不治,阴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负着你,也就是了。咱们走吧!”他下定决心,说得斩钉截铁。既已吐露了心意,便觉轻松,黄蓉生死如何,反不如何焦虑,总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死不瞑目。”渔人问道:“什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如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什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甚易。这水流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走,口中称谢,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吧?”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吧!”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地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

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入左腋,右手横抱黄蓉,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踊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倘若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一扳,铁舟又向上逆行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臭丫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

郭靖全神贯注地扳舟,哪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为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坏蛋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盘旋而上,溪水长了,水流虽向下冲,已不甚急。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冲而下,忙持双桨续划,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倘若我的伤好不了,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什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陡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两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溪流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

郭靖扶着黄蓉上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双桨放入舟中,回过头来,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也不知说什么话好,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是天地差!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时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什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或亲信,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春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位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唱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什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哪里?”

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微微一笑,记得昨晚那老者所唱的曲子,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如山!达,志如山!”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因此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她虽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如何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昨晚记诵那老者所唱之曲,最后两句本是“朝,对青山!晚,对青山!”这时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然叫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吧!”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朗声说道:“多谢大叔!”负起黄蓉,拔出金刀割下山边一段较细的青藤,把黄蓉在自己背上紧紧绑住,双手交握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什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要死,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郭靖大声道:“对啦,不论死活,我都背着你!”黄蓉道:“靖哥哥,你说阴世路上你也必定背着我,我倒不怎么怕死了!”

两人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哞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黄牛不要,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下,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自己却陷入了这狼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分量瞧来也当不轻,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解开青藤,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陡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半尺,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

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

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如为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没法相助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

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什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

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

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

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此事,心想:“倘若无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但不知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

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手掌,我师父岂肯甘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账。”那农夫倒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地接过手来。黄蓉见他仍有不信之意,道:“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要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

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诡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你松手吧,用肩头扛住。”

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扑出,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地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吧。”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什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但我爹爹说骗骗人没什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等糊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

一、初写本回时,只写黄蓉所以能精通高深数学、难倒瑛姑,是受自父亲黄药师之教。数学是我故乡(浙江海宁)的学术强项,清代大数学家李善兰即海宁人,传世的数学著作甚多。黄药师是浙江舟山桃花岛人,虽与我故乡相距不远,但学术上应该不相干了。我在嘉兴中学(海宁现属嘉兴市)求学时,数学老师章克标亦海宁人,当代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先生是嘉兴人,可惜作者虽对数学有兴趣却乏天资,只在初中时得俞芳老师之教,于几何学略窥门径,其后于构思小说结构时,颇有助于逻辑思维及推理,对老师感恩不忘。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台北举行“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台湾师范大学洪万生教授提出了一篇很有价值的论文《全真教与金元数学》,论文学殖深厚,范围渊博,在会上宣读及讨论时,本书作者恭聆教言,又经历了一次做学生的生涯,大感钦佩。洪教授论文的副题是“以李冶(一一九二~一二七九)为例”,他详述金元时代大数学家李冶的身世和学养,说到他的至交好友中有元好问(即作“问世间,情是何物”词的大词人)以及大数学家、全真教道士赵友钦。赵是宋德方的再传弟子,宋德方是全真七子马钰与丘处机的弟子。所以李冶如有机会间接听到黄药师或其传人谈论数学问题,也未始不可能。李冶的主要成就,在于将宋金元时代的“天元术”集大成,为此后的“四元术”铺路。天元术即中国的代数学,以一元或多元为未知数,解方程式而求得未知数之值。李冶的著作《敬斋古今黈》中谈到的学术涉及经学、哲学、历史、文学、数学、医学、术数、气功、胎息、内丹等,可见他的渊博有点类似于黄药师。他在书中有一段话说:“予至东平,得一算经,大概多明如积之术。以十九字志其上下层数,曰: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此盖以人为太极,而以天地各位元而陟降之。”李冶明言这十九元之说,是他在东平得一算经而知。那么如说是黄药师所创,黄蓉受了家传,拿来吓唬一下瑛姑也无不可。作此注释,是对洪万生教授的指教表示感谢。

二、作者于二〇〇〇年初夏,随同围棋老师聂卫平、林海峰,友人沈君山先生等前赴云南丽江,参加“炎黄杯围棋名人赛”,于木王府余兴晚会中,得聆“丽江古乐团”演奏唐宋遗曲,乐手多数为白须老人,乐器用古琴、古筝、古笙等,女歌手合唱唐宋遗曲中,有后世传为元人张养浩所作之《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及若干宋人遗曲。合唱曲有录音带出售(今仍可在丽江购得)。据该乐团领队兼指挥宣科先生称,该等古曲曾在英女皇、挪威国王等御前演奏,并曾在英国牛津大学演出,获得赞赏,并赠以学术荣衔。千余年前之古乐保存至今,殊为不易。我国诗文源流悠久,非一朝定有一朝之诗文,如李白作《菩萨蛮》词,后人于敦煌石窟中发现不少唐人所抄写之“宋词”。此《山坡羊》诸曲或真出自唐人手笔,流传后世,元人张养浩闻而善之,加诸笔录,后人遂讹以为张所自作,亦非无可能。毕竟真相若何,后人难知。王国维先生乃一代大学者,其名著《唐宋大曲考》中予此亦未述及。笔者曾查考唐韵、宋韵及元曲数次修改之韵脚,以古韵学素养太浅,难有结论,当再求教于硕学通人矣。欲究其原委,恐非今世考古学家、文学史家、古音乐家、敦煌学家、民族学家等研究不可。评者以本书“宋代才女唱元曲”为笑,作者撰写武侠说部,学识浅陋,于古代史实未能精熟,但求故事生动热闹,细节不免有误。本书初作时,作者未去大理,不知此史实,本小段为后补。在南诏覆没之唐军遗留云云,未必系事实,视作小说家言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