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塞尚的晚年

所谓晚年就是指塞尚不太离开南法的这 10年时间。

1896年夏,塞尚从塔罗瓦(阿纳西附近)写信给腓力普·索拉里说:“在埃克斯的时候,我觉得心情比任何地方都好。一到这里来,总觉得很想念埃克斯,生活单调寂寞得好像坟地一样。”

“虽说为消遣画画,仍没有改变我的心情,不过这里的湖被群山包围,非常美丽……是个无可非议的好地方,但总不及故乡。当然如果我生在这里的话,另当别论。”

1897年塞尚去了巴黎和米纳西,后来又到埃克斯附近的托罗纳作画。1898年旅居蒙裘瓦。1899年上半年在巴黎度过。其后 5年时间没有离开过埃克斯。至 1904年和 1905年因在巴黎附近的枫丹白露森林工作数周,好容易才离开了埃克斯。

在埃克斯的时候,租马车出去寻找画材成了习惯。他所寻找的写生地方,全是在工作时能够发现朋友来访的高处,或远离街道的地方,而且因其“疯子”和胆怯,从来也不允许在私人所有地工作。

至 1899年,塞尚经常到皮贝迈采石场去。那里风景优美,圣维克多山高耸,树丛和野生松树之间有形状奇怪的橙黄色岩石。在离采石场不太远的山坡上,有向“黑城”后面扩展的富有变化的森林,塞尚就在这个森林里作画。他在这里或者画水彩画,或者在通向黑城的小径上架起画架,画那透过原始森林看到的、有哥德式窗户的、明朗的两幢房屋。

每当来到山坡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和马车夫说:“社会上不理解我,不过我也不理解社会上的人,所以才这样隐遁呀!”有时埋头思考忘了乘马车,有时一面上坡思考一面和马车夫谈着走到目的地。

每当要倾心讲实话的时候,塞尚总是喜欢和老友腓力普·索拉里散步,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对艺术和自然的想法。或者请他到鲍列贡街吃中饭,两人热烈讨论艺术的时候连行人也止步倾听了。塞尚写信给索拉里的儿子谈到他父亲说:“对不起,我的绘画理论使你父亲讨厌了,你父亲真有受得住的好素质。”

塞尚很长时间不去埃斯泰克了,他写信给 1902年因休假来埃斯泰克附近的、由自己取命的保尔·柯尼尔说明其原因:

昔日埃斯泰克海滨的美丽姿态又照样在我面前复活了。很不幸,世上所谓进步的家伙无非是侵略的两脚动物。他们不断让一切东西改变,变成了点瓦斯灯,进而变成了点电灯的不愉快的海滨,多么不感兴趣的时代呀!

1901年 11月,塞尚在埃克斯北面高地的劳伏街买了土地,从这里可以展望有寺院钟楼的街道和并列于地平线的美丽山脉。根据合同,塞尚可以在这个土地上新盖房屋。新屋有好几个小房间和一个大画室,画室南面有临街的高窗,北面有很大的玻璃窗。

1902年以后,塞尚差不多全在这个画室里作画。塞尚很早就起床了,每天早上从 6点至 10点半在画室里工作,然后在劳伏街吃饭。在劳伏街吃厌的时候,便下鲍列贡街去吃饭。有时在周围是庭院的画室里,以花匠瓦利埃为模特儿作画。塞尚除了画《浴女们》外,根据水果、花、头盖骨、石膏像等画许多静物。工作极慢,有时画一幅需要几个月。在绘画商渥拉尔的关于玫瑰花束的信中,许多地方谈到了这时候的情况。1902年 1月 23日塞尚最早给渥拉尔写信说:“在继续画玫瑰花束,当然需要到 2月 15日或 25日左右完成。”后来 4月初又写信告诉渥拉尔说:

给你寄送玫瑰花画的日期要拖延了,我正在渴望给 1902年的沙龙提供展品。但今年实现这个计划又迟了,所得的结果不能使我满意。另一方面,我还要继续努力用功,我不希望这种努力成为徒劳。

一年以后的 1903年 1月,给渥拉尔的信写得很简单:“因为不能满意,你的玫瑰花画必须放弃。”在这种工作情况的条件下,在画静物方面,塞尚必须根据假花作画的原因也能理解了。

塞尚即使整个上午在画室里作画,下午却往往到附近地方去写生。在这样的时候,他便爬山,到达能看见森林峡谷的地方。峡谷后面是一片平壤,前面是悬崖峭壁的圣维克多山。他就在那里用水彩画和油画画了许多这种山景的新风貌。

1906年的夏天很热,不能进行过度晒太阳的写生,塞尚便乘马车到阿尔克河边。那条小河曾是塞尚年轻时愉快地游泳和钓鱼的目击者。离画室不远的美丽的特罗瓦·莎特桥附近也是比较阴凉的地方,他就在大水车前架起画架作画。从这里可以看到圣维克多山的灰色壁面。

因不断热情地工作和绞尽脑汁,塞尚的糖尿病严重起来了。1906年夏天,塞尚自己觉得病情厉害起来,给儿子的信中几乎都表示感叹:“真令人绝望,我已经不能克服痛苦的感觉了。我完全过着隐居生活,但这对我也是一件好事呀!”年龄和毛病使他的性格的阴暗面更为突出。过去只是疑心重,不相信人,现在有时主观思想真的发作起来了,比过去更害怕和别人有关系,特别害怕与牧师和画商打交道。

尽管时常沉沦于失意的底层,塞尚还是确信自己的价值。一般说来,他对自己的力量比较谦虚,偶尔突然毫不犹豫地公开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宣布:“现在只有一个存在的画家,那个画家就是我。”有时他也在政论中插嘴,说“任何立法机关里都有 20名政治家,但只有塞尚一人资格最老”。虽然他这样肯定自己的优越性,有时他还说要实现艺术家的梦还远得很。画家路易·罗·巴耶问要爱好怎么样的作品时,塞尚回答说:“如果能实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那就爱好我的作品。”

1903年塞尚写信给画商安普罗瓦兹·渥拉尔说:

我在顽强地工作,隐约可以看到约定的目标。我真的能成为希伯莱人的那种伟大的预言家吗?或许还可以达到约定的目标吧……我能取得一些进步,但为什么这样慢?这样痛苦呢?

塞尚的气质常常动摇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之间。他是善良而宽恕的,有时甚至是个挥霍金钱的浪子。但 1906年秋马车夫提出提高费用的时候,他立即解雇,此后便身背画家的 7件工具步行到郊外去了。不过大体上他是个不太介意金钱价值的人。据说一到他的地方,总是领受相当的施舍回来,所以有人打发不幸的人到他那里去。他对这种人不加以拒绝,不仅给钱,还以施物为乐。有时许多乡下孩子追赶所乘的马车,他为了欣赏孩子的笑脸,扔钱给他们。和勃列蒙夫人一起照顾他生活的妹妹玛丽,对塞尚有时外出只带少量零钱担心,由此也可以看出塞尚的为人。

1906年 5月底,埃克斯的米吉图书馆里在群众热烈祝贺下举行埃米尔·左拉胸像揭幕式。这个胸像是根据腓力普·索拉里的未完成左拉像制作的,胸像下面有特制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左拉未亡人赠给埃克斯的图书馆的《卢尔德》(Lourdes)、《罗马》、《巴黎》三部曲的手稿。在出席揭幕式的人中,在左拉未亡人身边的有埃克斯学院院长、米吉图书馆馆长、上院议员路易·列提,雕刻家的儿子埃米尔·索拉里及保尔·塞尚。

市长卡巴索首先发言,向左拉未亡人感谢这次太过分的礼物,还谈到埃克斯市在文豪左拉的小说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市长卡巴索是塞尚·卡巴索银行里塞尚父亲的合作者之子。他接着又说:“埃米尔·左拉写了《三个都市》,虽然他没有把第四个都市写成书,但第四个都市是他最爱的都市。这个都市的回忆,潜在于他所有的作品中。那个第四个都市就是布拉逊即埃克斯。”

市长回忆起既是自己的又是左拉的青春时代,谈到风庐,它在左拉的《杰作》中描写成“在那块血潮沼泽似的广大土地当中的白色回教寺院”。塞尚一面听市长讲,一面感动得历历在目。塞尚还听到市长讲“众所周知后来成为现代派的伟大画家”塞尚,和左拉为什么一定要诀别呢?当塞尚听到市长讲到 1858年“三个不诀别的伙伴”的时候,遥远的青春时代的一切就在眼前了。

然而,继市长之后当共同老友纽玛·柯斯特悼念故人回忆往事的时候,塞尚更为感动。纽玛·柯斯特说:

我们当时处于人生的拂晓,满腔莫大希望,要想越过深刻的嫉妒、恶劣的名声、不健全的野心所腐烂淤积起来的社会泥沼。我们的伙拌梦见征服和占领全世界智慧的中心巴黎。而这种抱负,在户外,在干燥无味的孤独中,沿着阴暗的急湍边走边谈,或者在为巨大斗争而巩固武装的大理石悬崖顶上谈论……

左拉先于大家参加了巴黎的文学界,其后就给老朋友保尔·塞尚送来了他的最早的论文,并将他的种种希望告诉我们。大家在山中央的绿色■树的树荫下读这封信,简直像读宣战书一样。

此时悲伤的巨浪向容易感动的画家塞尚袭来,他不堪忍受这种回忆之浪的冲击,不禁热泪盈眶。旁边的人目击了这位伟大的老人再也抑制不住感动而放声痛哭的情景。纽玛·柯斯特继续演说,这次他谈到了年老的左拉:“如他经常所说,即使人们相信可以革新世界,但一到最后阶段便一点革新都不能成功了……人出现在地上以来,依然只是软弱的、不果敢的存在。”

为了达到目的竭尽全力工作的时候,以及给过去的遗产增添新的一环的时候,革新不革新世界便不是个问题了。塞尚和左拉一样,不是也埋头艺术,坚决将一生献给工作,甚至丧失了一生中最老最真挚最深厚的友爱吗?

纽玛·柯斯特以“只有工作才是安慰人,令人忘掉痛苦”这句话结束演说。塞尚从满目泪水中看到左拉未亡人为感谢纽玛·柯斯特而激动得拥抱他的情景。

只有工作才安慰人,令人忘掉痛苦。塞尚也以同一想法写信给失去母亲的居斯塔夫·卡攸保特说,“因为这是消除悲伤的最确实的方法”,让时间和注意力对着绘画。

塞尚给儿子的最后几封信中,多次反复谈到工作这一永远关心的问题。依靠这些信,我们可以知道 1906年 5月底至 10月 22日突然袭来的死之前几乎每天的生活情况。开始衰弱下去的身体对工作成了很大障碍,但塞尚还是不倦地继续“探索”。

因大暑天感到十分痛苦的塞尚,8月写信如下:

天热使头脑大为衰弱,妨害了思维能力,早晨起床后能够真正像样地生活,只有 5点至 8点这一段时间,其他时间因太热,头脑无用得已经不能思考绘画了……想到自己的色彩感觉便不惜自己年老了……不幸的是未能大量制作我的想法和感觉的样本放着。现在向龚古尔兄弟、皮萨罗及其他天赋代表光和大气的色彩素质的一切人祝福吧。

其后,立即辩解着说:

我忘记写信了,因为一点点在丧失时间的记忆……一定神经很衰弱了,总觉得生活在空虚中似的。绘画对我比什么都重要,当地人要想来接近作为艺术家的我,要想触动我的工作,所以相当麻烦,真正无聊之徒……

现在就去工作。今天起床迟了,过了 5点。虽然工作给我乐趣,但有时会产生觉得自然丑恶那样的污秽思想。

塞尚在另一封信中写道:

最后说一下,我在自然面前成了更为洞察的画家,然而实现自己的意图仍然需要很大的辛苦,要达到在自己感觉前展开的程度仍然力所不及,我不具备给自然生辉的那种丰富美丽的色彩。一到这里的河边,便产生许多画材。同一画材,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成为非常有兴趣的研究画材。地方不变的情况下,有时进而朝右,有时进而朝左,几乎能埋头工作几个月。

如给儿子的信上所说,因天热和疲劳,塞尚不上劳伏街的画室去了。每天早晨只散一下步,一直到下午马车夫来带他到阿尔克河边去。9月底酷暑消除,塞尚叫唤说“天气多好,而且风景也很美”,但忧愁立即向他袭来。他继续写道:

我要孤独。人们的策谋冷酷无情,我毕竟还不能从那里摆脱出来。那就是偷盗、自傲、沉溺、凌辱、压制。虽然如此,自然是美丽的。我总是和花匠瓦利埃见面,让他做模特儿画画,但实现我的工作是如何缓慢,一想到这一点,我便万分悲伤。

稍后他又说:“如果我要画画,那只不过以模特儿所暗示的各种手法、感觉和展开为基础,根据自然而作成的建筑物。”

10月 15日塞尚给儿子这样写道:

虽然我经常说,如你所盼那样给你满意的消息是年纪超过了约 20年,但我食欲却很旺盛。另外还有一点点精神满足感,这仅仅是工作给我的,当地人不把我当作朋友。

此信是塞尚给儿子的最后一封信。和以往信中经常出现的一样,他在这封信中也说“我继续在辛勤地工作,但最后不能获得什么东西”。写此信的二三个星期之前,塞尚给埃米尔·贝尔那尔写信说:

我年老体弱,因愚蠢的热情使痛苦向一个不中用的老人袭来。但我觉得与其堕入这样值得鄙视的老耄,宁可勇敢地画着死去为好。

保尔·塞尚一生受尽失望,结果给他带来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满足感——他所希望的死。10月 15日星期一,塞尚在画室附近画风景,突然遇到一场暴风雨,被雨淋了几小时。洗衣马车夫把失去知觉的塞尚放在马车里带到鲍列贡街的家里,两个人帮助让他睡到床上。翌日一早他就起身到院子里去画花匠瓦利埃的肖像,回来的时候已是濒死状态了。然而 10月 17日他还在床上写信给商人要颜料:

定购“金红”以来已有 8天时间了,但未见回音,到底如何?务请答复。

保尔·塞尚妹妹玛丽忧愁地写信给侄儿说:“关于你所知的你父之事,要好好与你谈一下。再三叮嘱你,我觉得最好一定请你来一次。”两天后,勃列蒙夫人给他妻儿打电报说:“请你们两人立即一起来,你父情况严重。”但他们来迟了。

在追悼长逝故人的祝福声中,没有听到埃米尔·左拉的声音,假如这位老友活着的话,也要像为爱德华·马内作的悼辞那样地说:

最后,为真正的胜利奉献了他的一生,让他列入本世纪伟大的斗士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