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向美术评论告别(1896)

1883年爱德华·马内死后,左拉对印象派运动似乎失掉了兴趣。为 1884年在国立美术学校举办马内回顾展览会而写的目录序文是表示左拉与巴提约尔集团关系的最后证据。

《杰作》出版的 3年后,即 1889年,克洛德·莫内为向马内夫人购买《奥林匹业》赠给国家而募捐,期待着马内的最早而最热心的保护者左拉的行动。还认为由于他的援助可以大为得力。莫内立刻与左拉商谈,但莫内一无所得。不仅如此,相反莫内收到左拉的回信却是干脆拒绝。1889年 7月 21日左拉从曼当写回信如下:

我亲爱的莫内,虽然这是极为悲惨的,但我不能参加你所通知的捐款。因为我已下决心绝对不买画了,哪怕是为卢佛尔美术馆而买的画。我清楚知道,为了给自己的画提高价格而签订合同的美术爱好者是怎么多呀!我是作家,决不做这种交易。

过去我大大地用笔来拥护马内,今天不是却遭到损害他荣誉的非难吗?

据说马内进卢佛尔美术馆了,但应该要以本身的力量让国家认识其才能,以团体运动或有自我宣传气味的捐献等转弯抹角的形式,不应该进卢佛尔吧。

或者有人驳斥左拉这种见解,或者有人对左拉不参加表示遗憾。然而左拉的想法是为了希望给马内更光辉更完整的荣誉,所以也不能否定由这种见解产生出来的事情。

现在左拉躲避参加这项工作,所以 1892年《罗浮瓦·伊留斯特列杂志》为写《知心话》的报道,接见爱好该杂志的作家、诗人、画家和作曲家,他们问写怎么样的人的时候,左拉一个人也没有提出来,含糊其词地回答说,自己往往喜欢“观察物体而表现明了的人”。

人们认为左拉的眼中,印象派画家就是观察物体而表现明了的人吧。如果左拉接受这种提问,恐怕一定说”不”了。左拉和居斯塔夫·杰福罗讨论马内、莫内、塞尚及印象派的时候,讲明了自己的幻灭思想。他认为在朋友的作品中不能找到美术作品所必需的构图要素。杰福罗说:

我给他出示了以前他自己的议论,以及他所支持的艺术家及其艺术发展的新见解。他顽固地倒退到需要装饰书籍似的那些构图了,即使他看了画家老友们的作品,也只认为是片断或草稿了。

左拉虽然有善意想进入朋友们的艺术之中,但他不理解绘画的美和理论的直接观察力,是一个表示攻击制作技法,为自己的想法找理由的典型实例。

但是,尽管印象派画家要想尽一切去实现自己的主张,但其作品中往往蕴藏着偶然的表现,或者使人感到甚至被认为轻率的笔触的新鲜感。左拉对这种”

轻易的”外表感到张惶失措,首先对缺乏充分考虑和准备的美术感到轻蔑。

他经常所谓的大师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将技法和精神——简而言之,就是将学院主义的东西补充在对自然的新观念上。

左拉的画家朋友清楚知道,左拉的作品里面往往以意义代替艺术的感性。他们还清楚知道,左拉的文学概念绝对妨碍理解他们的艺术。最好的实例是皮萨罗给奥克塔夫·美尔保的信中的感叹词,即:

现在刚读完福楼拜的《书简集》第 3辑。多么伟大的人物呀!多么优秀的气质呀!多么与左拉不同呀!……实在酷爱艺术……伟大的艺术,我完全被迷惑了。

左拉和印象派画家的见解分歧,早在 1880年,迟于《杰作》中就出现了,画家们逐渐离开了左拉。拒绝马内的《奥林匹亚》的捐款运动,特别是左拉1896年 5月 20日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关于绘画的文章,成了与左拉绝交的信号。这篇文章的内容如下:

这 20多年以来,每年举办绘画沙龙的时候,我总是听到这样的会话:“今年的沙龙怎样?”“仍旧是老一套吧。”“那么和去年一样吧!”“是呀!和去年同样,而且还和前年同样。”而沙龙似乎就是那样平凡地固定下去了。大家认为,以无止境的单调循环不已,光去看似乎无益。

这是很大的错误,实际上在不断进步,而公众也随着进步,但这种进步的速度很缓慢,所以反而没有觉察……

但是魔术棒怎么一挥,将 30年前的沙龙和现在的沙龙比较一下,恐怕要大吃一惊吧。沙龙并非老一套,虽然互相继续,但不相似,而且没有表现出最近绘画那样的巨大进步。怎样的进步?那就是在对独创的探索的热情下,再说清楚些,在流行的热情下争取到的东西。

当观赏当代最近的沙龙时,不知不觉 30年前的那种沙龙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了,我的心受到强烈的冲动。我 26岁的时候,刚进入那时还叫做《埃凡纳曼报》的《费加罗报》,总编辑维尔美逊扩大正门来迎接我,全部自由地给我开放版面,因为他是个倾例于一种思想、一个人的人物。我当时迷醉于青春,迷醉于美术的真理和激励,总是陶醉于肯定自己的信念,而且写了关于1866年沙龙的文章。这篇文章以高傲的态度自称为《我的沙龙》,在那里高度肯定了爱德华·马内的优越性。这篇最早的文章掀起了一场暴风雨。这暴风雨一直在我的周围吹打,其后 30年以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怒吼。

就这样度过了 30个春秋,我对绘画的兴趣也略微减弱。受挫折的伟大画家、只发现部分天才而今天尚成问题的、我的朋友加兄弟保尔·塞尚,几乎与我在同一摇篮里成长起来。还有芳汀·拉图尔、雷诺阿、基依迈及其他一伙青年美术家,全部与我往来。他们现在都在各种各样的成功阶段上四处分散了,我也离开了画家朋友,将热情转到别处,继续开始走自己的道路,觉得 30年来对绘画一点也没有写过。正因为如此,过去的一切在我身上复活,再想为《费加罗报》服务而执笔的时候,我的心不能不为之动荡。经过将近三分之一世纪的沉默之后,再次谈一下绘画或许还有兴趣……

如果那样,可以认为我是 30年间睡着的人。直到昨天,我还出现要征服巴黎的热情,和塞尚一起同巴黎冰冷的道路作斗争。直到昨天,我还和被冷酷地落选的马内、莫内、皮萨罗一起到了 1866年的那次沙龙。但是那长夜黎明了,我睡醒了,现在出现在香·特·马尔斯和巴列·特·朗丢斯特利的沙龙里了。多么奇怪呀!这是意外的、颠倒的奇迹!我所播下的种子不是突然异常地在我眼前收获了吗?

最初抓住我的心是以明快为主调的画,这些画全部都是马内、莫内和皮萨罗的。从前每当朋友的这种作品展出一幅,好像在古典画派的被烤焦色调熏过的作品中出现一个光穴,这是对自然开的窗,是著名的户外绘画的登场。果然现在只有户外绘画了。我受到辱骂,甚至骂我完任成了朋友的追随者。好极了,因为这是所谓改宗(改变信仰)的家伙所高兴的。

我更为惊奇的是改宗者的热情和滥用明快的色调,如某一作品,甚至好像长期过分洗濯而褪色的衬衣。新宗教也流行了,一参加新宗教便成了负担,脱离了常识。在这种被洗濯漂白的石灰质干燥无咪的不愉快的沙龙面前,便回想起从前涂上沥青的黑色沙龙来了。昔日的沙龙太黑,今日的沙龙则过白。人生最富有变化,最温和、最柔软。我为了户外绘画,为了黄金的色调甚至那么激烈战斗,现在却变成期望没有血气的、有青白色梦的作品了,期望爱好阴暗色的画家了,在被流行的严重变色病迷住的作品行列里渐渐感到绝望起来。

现在是一切为色彩斑点而工作了,上帝呀!我为色彩斑点的胜利而论争吧。我迄今还赞扬马内,他将物体和人物在大气中的形态如实画出来,有时将因光线只成为色彩斑点似的那种手法单纯化,但担心滥用色彩斑点,那时我不能预见。不过马内基于正确理论的胜利,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来这次沙龙一看,除了色彩斑点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肖像不过是一种色彩斑点,形体更是色彩斑点,树木、房屋、大陆、海洋,全部都是色彩斑点。

光线反射的理论 30年时间终于演成了今天的疯狂行为,我从惊奇变成了忿怒。对于我们,对于先驱者们难道这也是赢得的一个胜利吗?物体和脸面的照明不是单纯的,例如树下裸露的肉体呈绿色。要给作品以光线的真正生命,必须考虑不断进行反射的交流,这些东西我们是真正支持的。要不断分解、曲折和四散光线,如果不指望在画室里人造光线下画的学院主义作品,如果要亲自研究宏大而变化无常的自然,那末光线便成为作品的灵魂,它永不固定。要正确无误地抓住这种光线的分解和反射,以及动物、人所照着的阳光戏弄等,而且还要将它表现出来,这不是至难之事。从而如果过分固执或加添理性,则立即变成漫画了。根据光谱的反射或分解来画呈多种色彩的女人,或深紫色的风景,或澄黄色的马等等就是把握了光线。这样的话,用科学来解释的时候便不惊慌失措了。月光下的面颊是青的,而灯罩下的面颊是红的。蓝的树,红的水,绿色水平线的天空,一看到这样的画便毛骨悚然了,厉害,完全厉害之至!

莫内或皮萨罗等先驱者乐于研究这种光线的反射和分解,而且出现了十分细致的技法和艺术。但是,其仰慕者一出场,我便吓得发抖,觉得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在昔日拿破仑三世为绘画的反抗者和迷路的孩子而开设的落选沙龙吗?更确实的是,据说在这里的半数作品是从前不能入选官方沙龙的。

其后出现了神秘主义泛滥这一可叹思潮。而这个思潮的犯人,我觉得是极其伟大而纯粹的艺术家比维斯·德·谢梵吧,其追随者是令人作呕的,恐怕是比马内、莫内和皮萨歹的追随者情况更坏的一帮人。

……这里特别要说的是,新的伟大画家一个也没有出现。据说连像安格尔、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那样的人也没有出现。

那种明快的画,印象派开放的窗,我很清楚,那是马内的画。为此,我年轻时被杀伤了。反射的研究,涂上树丛的绿色调的肉体色,三棱镜的所有色彩风舞的水色,我很清楚,那是我所拥护的莫内的画。为此,我受到疯人对待。光线的分解,树木发蓝的地平线,我很清楚,那是皮萨罗的画。为此,我被赶出新闻界,因为我敢说这样的效果是在自然中碰到的。

从前每次向沙龙提供展品都被拒绝的作品,今天成为极度夸张的东西,出现了不计其数。我眼看播在地上的种子成长,而且用奇怪的方法结出果实,我不禁害怕。公式化的危险和古典流派的可怜结局,创始人在工作的时候,大师在死亡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当一切运动成为流行的时候,作品便极度夸张,堕入技巧和虚伪中去了,丧失了当初理论上给予新血液的真正的真理。它被模仿,成为最坏的过失,成为最有害的敌人,要毫不留情地横扫。

我睡醒过来,多么觉得发抖!上帝呀!本来我为此曾经斗争过吗?为这种明快的绘画、这种色彩斑点、这种反射、这种光线的分解而疯狂过吗?尽管如此,多么丑陋的画呀!令我产生恐惧之心。我觉得议论的虚伪,公式和古典流派的无益。看完今年的 2个沙龙出来的时候,我以悲痛的心情自问,那么难道我以前的工作是坏的吗?

不,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作了漂亮的斗争。我 26岁的时候,和年轻勇敢的人一起战斗。我拥护的东西现在还是拥护,问题在于那种勇气,在于冲进敌人阵地去插旗帜。我们唯有在有热情有信心的时候是正确的,也许真理所致太少,但真理今天被获得了。即使打开的道路是平凡的,我们还是开拓了通向一个时期的艺术的道路。

而且大师的作品现在还保存着,各种各样的人来到新道路上,决定一个时期进步的人全部坚定地站在古典流派的废墟上。高唱凯歌的就是创造者,即创造给予诞生生命、给予真理的人,也就是天才。

埃米尔·左拉克洛德·莫内的亲密朋友居斯塔夫·杰福罗说,这篇文章是“演奏送葬进行曲的一种胜利号角”。事实上读了这篇文章以后,不能分辨左拉是喜还是忧。而且在左拉这种“我为此曾经斗争过吗”的呼声中,甚至觉得否定过去似的。不过根据杰福罗所说,这宁可说是他的不理解,是眼看胜利归于胜利者和得益者而感到烦躁的一种声明。尽管左拉从前为被世人嘲笑的什么崭新东西而斗争过,但他对今天斗争已经结束这个问题,就是仔细考虑也不能作出一个明快的答复,不知站在什么立场上好。虽然他的心情和气质与革新者共鸣,但他的理性在绘画与他之间挖了一条深沟,而且这种绘画是他所不理解的艺术,他所认为轻易的、偶然产生的艺术。现在别人大量用他过去的论调赞美印象派画。不仅如此,而且印象画派所获得的胜利不是左拉梦见的那种东西。同时有战士气质的左拉不同意这种成功也是个事实。然而年轻时的朋友读了这篇文章以后,没有一个不怀悲痛心情的。左拉不想分享朋友的满意,也不想共享那种艺术逐渐而顽强地给新一代以影响的愉快。他已经肯定他们的运动转向虚伪了,只支持现在已经受到社会尊敬的莫内、雷诺阿和皮萨罗是不够满意的。左拉把攻击之矢指向出现幻灭思想的塞尚,称他为“受挫折的天才”,而塞尚却是他的朋友中仍然继续战斗的一个画家。

印象派画家认为这篇文章是左拉的告别辞,认为与自己的问题分道扬镳。不过一年之后,左拉公开站在肖伊拉·开斯特那这一边,即要求重新审查德莱菲斯事件这一边。此时左拉取得了莫内和皮萨罗的尊敬和友谊。他在德莱菲斯事件中的勇敢行动给这两位画家影响根深,使他们完全忘掉责难左拉之类的事了。莫内和左拉一样,也是个非常亲切的、对卑劣的事深感痛恨的正义之士。皮萨罗是犹太人,性格典雅而宽容,对痛苦的人怀有万分恻隐之心。这两个人毫不犹豫地成为左拉的同盟者。左拉为德莱菲斯大尉发表最早的文章时,在收到无数封信件中混着这样的信:

我要对《费加罗报》上的两篇出色的文章高呼万岁!万岁!!只有你谈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实在讲得很好。能衣这里向你表示感谢,觉得非常愉快。

老友克洛德·莫内 1897年 11月 9日于基佛尼1898年 1月《奥劳尔报》上发表《告发》的时候,莫内又给左拉信说:再呼一次万岁!对你的勇敢精神从内心喊出万岁!

老友克洛德·莫内皮萨罗也寄信给左拉说:亲爱的左拉呀!请接受我对你的伟大勇气和伟大性格赞叹的心情。

你的老伙伴 G.皮萨罗数周以后,皮萨罗又托有牵连的人转告左拉:这种共鸣和友谊的话不知是否能到达你的耳边。尽管如此,我觉得你为法国履行了值得自豪的任务。你这善良人的呼吁,给我们重新树立了法国道德的意义。法国以生你为骄傲的日子何时来到呀!?你的崇拜者、朋友 G.皮萨罗塞尚坚持艺术家的信念,决不想服从其环境的见解,一遇到与自己的艺术无关的问题,便不能超越保守的、宗教的气氛。德莱菲斯事件使大家激昂奋起,当法国分为两个相反的阵营时,塞尚服从故乡的一般意见。属于反德莱菲斯派的塞尚,不能承认左拉在这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宽恕的心情来注视左拉的事。对于爱生气的塞尚来说,这是值得奇怪的现象。

1899年前后,青年画家路易·巴耶涉及德莱菲斯事件谈论左拉的时候,塞尚笑了起来,对自己的见解一言以蔽之,只说:“左拉受欺侮了呀!”

在当时开始的德莱菲斯事件的斗争中,不靠近左拉的只有 3人,即犹太人排斥论者爱德加·德加、从对抗的心情成为反德莱菲斯派的奥古斯特·雷诺阿,以及成为乡下环境之囚犯的保尔·塞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