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塞尚的隐遁(1890前后)

孤独,它才是对我最适合的东西,一孤独,至少谁也不要想来统治我吧。

后来塞尚实现了这句格言。然而这种爱好的隐居生活因旅行巴黎、摩兰、基佛尼、阿纳西及其他地方而中断了。他还在 1890年离开法国到瑞士,作唯一的出国旅行。在瑞士访问了纽恰特、伯尼尔、弗里堡、维维埃、洛桑和日内瓦等地。那是不安定的,而且没有休息的隐居生活。1890年以来所患的糖尿病,使塞尚的生活更为苦恼,有时似乎陷于绝望的状态。

因为完全孤独,他有时和别人讲话便觉得是真正的愉快。当心情愉快要表明内心的时候,他便吐露真情,颇为饶舌。他还声明说“一讲话便非常高兴啰,简直像拔掉瓶塞似地滔滔不绝了,实在谢谢”。1891年保尔·阿历克西斯在埃克斯访问了塞尚,听他讲心里话的时候,也是碰到了这样兴高采烈的好时光。据保尔·西尼亚克的回忆,阿历克西斯从埃克斯带回塞尚的作品4幅,作为艺术家的礼物,其中 2幅是静物,一幅是风景,另一幅是《花匠肖像》。保尔·阿历克西斯写信给左拉,将塞尚的事告诉他如下:

……这里的街道似乎凡气沉沉的。和我往来的只是柯斯特一人,但还不能说每天都觉得高分……幸而最近去看了塞尚,稍微给我一些活力和生气。至少感到他的精神很饱满,精力旺盛。他在巴黎逗留一年时间,结果是对老婆感到愤慨,因老婆这年夏天又旅行瑞士 5个月和吃份饭使他烦恼……塞尚在瑞士,似乎只有在二个德国人的地方使他中意。从瑞士回来以后,这次因把儿子当作供品,老婆又逃到巴黎去了。结果他的生活费减半以后,老婆又被他带回埃克斯了。他在风庐每天以一名工人做模特儿画画。他的工作情况可以想见。最后补充说一下他的心理状态,他改信宗教了。

不用说,左拉委托所有的朋友给他传来塞尚的消息。同在这个时候,纽玛·柯斯特也关于塞尚写信给左拉说:

贪心不足的银行家为什么要生我们最近看来感到可怜的朋友塞尚那种人呢?这是无论怎么考虑也无法解释的。他很健康,肉体上没有危险性,然而变得懦弱、原始,比以前更幼稚了。

塞尚和母亲一起住在风庐,但母亲和他的妻子闹翻,他的妻子也和婆婆等人不好,而且和婆婆等的伙伴的关系也很坏,因此保尔和老婆分别生活。这个令人吃惊的人,到现在还保持着孩子似的纯朴,错误估计了斗争。塞尚热心追求成功而经受了那么多痛苦,他完全是个最可怜的人。

但是,访问风庐的所有的人并不都像阿历克西斯和柯斯特那样以青春时代所有的那种友爱来接受他的心里话。数年后产生的有趣事件,某种程度上招致塞尚的怀疑,同时表示他的疑心多么强。

1894年前后,塞尚和卡美尔·皮萨罗的朋友佛朗西斯哥·奥列尔结成了知己。奥列尔答应在保那巴尔街自己的画室里给塞尚保存几幅画,塞尚给奥列尔结清了绘画和颜料商人丹基叔叔的帐目,按皮萨罗所说“完全表示法国南部人那种直率的友爱”。因此奥列尔打算应塞尚之请一起去埃克斯,但 1896年初奥列尔写信给皮萨罗说:

保尔·塞尚先生是个无懒之徒吗?不然的话就是疯人,他让我倒了个你想象不到的大霉。

所谓倒霉就是这样:奥列尔想和塞尚一起到埃克斯去,约定在车站等候会面,但在三等车站怎么找也不见塞尚,这是因为塞尚早已乘在头等车里了。因此奥列尔错过了火车,决定乘下一次只到里昂去的列车。到了里昂便给塞尚的儿子打电报,复电是父亲塞尚已经到了风庐。祸不单行,在里昂的旅馆里放着 500法郎的钱包被人偷走了,最后奥列尔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里昂。到埃克斯后,立即告知塞尚自己到了埃克斯街上,但回答只有如下一句话:“如果到达了就立刻来风庐吧,我在等着。”

其后几个星期里,这两位老朋友经常碰头,不久奥列尔向塞尚试作绘画上的劝告。塞尚几天来一直在忍耐,最后发怒了,给奥列尔一封如下的信:

拜启。最近你对我的自高自大态度以及动身时对我而做的过于假装的作风,使我感到不愉快。已经下决心不让你进入上帝的家。拜领各种教训就是你的礼品,那么永远再见吧。

保尔·塞尚 1895年 7月 5日于风庐当然,佛朗西斯哥·奥列尔作为处于这个痛苦的事件中的人,为了向皮萨罗诉说,寄出了前述的信。1896年 1月,皮萨罗给妻子写道:

昨天碰到了奥列尔,零零散散地谈了被认为发疯似的塞尚的事情,他比和雷诺阿在一起的时候更加不讲理。将奥列尔带到埃克斯,让他倒了个大霉。可以写这个故事,但觉太长……阿加尔来巴黎好几天了,他碰到了塞尚,说他生病了。总之,可怜的塞尚,我们大家,甚至连一切对他极为亲切的莫内也发怒了。

在给儿子柳西安的信中,皮萨罗如下引用了从奥列尔听来的塞尚的话:

皮萨罗是个老畜生,而且莫内是个废物,他们腹中一无所有。唯我有气质,唯我懂丹青术。

根据皮萨罗补充所说,阿加尔这时作为医生很接近塞尚,他没有发觉对奥列尔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不是塞尚的责任。他婉惜地说:“塞尚虽然有优秀的气质,但缺乏精神的均衡,这不是悲惨可怜的事吗?”

纽玛·柯斯特于 1896年 4月从埃克斯寄给左拉的信中也能窥见同样的印象:

好久以前就来到这里了。塞尚和索拉里两人碰头相当频繁,而且最近又见面了……塞尚很衰弱,经常遭到阴郁思想的袭击。但是,因自尊心以及对他不太喜欢的作品拍卖成功,有时感到一些满意。不过妻子光做无聊的事,似乎给他增添了麻烦。遵从妻子的命令,来往于埃克斯和巴黎之间。为了将太平保持下去,他必须不得已地使用自己的财产。据说此事在谈话中透露了,妻子似乎只给他每月约 100法郎的年金。他在左拉堤坝的采石场借了一所小屋,在这里度过大部分时间。

塞尚即使回到巴黎,也不想再和谁见面了。他要想逃避与人见面,不管是谁。据保尔·西尼亚克所说,有一天和阿尔曼·乔曼在河边散步,看见塞尚从对面走过来,他表示出不想亲切问候就那样走了的样子。两人觉得吃惊为难,走到近旁的人行道,一言不发地眼看塞尚走远了。还有一次,塞尚一散步就看到了印象派画家之一莫内,于是他便“低头慌忙钻进人群中去了”。

塞尚用给 1899年意大利收藏家埃琪斯特·法布利的复信说明自己的态度,法布利的来信这样写道:

很幸运,我也收藏了尊作 16幅。我在欣赏那种高贵而庄严的美,我认为全部都是现代美术中最高贵的作品。在凝视尊作时,往往想用激烈的话将我的感动传达给你。但是,觉得许多人来访问会给你增添麻烦,所以只讲一下想和你见面,请你认为这是没有礼貌的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想何日能得到成为你知己的光荣和喜悦。那且不谈,首先请接受我深切的感叹吧。塞尚对此信写了如下的复信:怎么能拒绝你想见我这一极其高兴的希望呢?我害怕比我优秀的人期待,而来会见的却是不及那种期待的我。当然这只是远离村庄和人群而生活的人的辩解吧。

塞尚的朋友渐渐开始懂得,要尊重塞尚闭门不出的孤独生活。奥古斯特·雷诺阿和塞尚的关系很密切,他和画家阿尔贝尔·安得烈一起到埃克斯,在将要会见塞尚的最后一瞬之间,他犹豫了。结果雷诺阿对阿尔贝尔·安得烈说,塞尚不会产生意外的反感吗?从这种担心进而放弃了访问。虽然数年时间雷诺阿未曾与塞尚见过面,但为了不妨碍他的孤独,决定连招呼也不打地离开了埃克斯。

不论在埃克斯还是在巴黎,塞尚过着极其隐遁的生活。在巴黎,塞尚到卢佛尔美术馆去画素描,不在街头和河边作画,这一定是市街太嘈杂。从前有时从裘西乌街自己的屋子画《葡萄酒市场风景》,1875年住在波旁波河边的时候,邻居阿尔曼·乔曼和塞尚一起在塞纳河畔竖起画架。现在他还到郊外的拉古拉西埃和依西去画画,永远失去了在街头作画的习惯。他在美术馆进行习作,无疑是代替写生的研究。他喜欢卢佛尔的古代及现代雕刻,特别喜欢“东北风(南法刮起的干燥而强烈的冷风)气息”的皮杰的作品,将它画成素描。或根据鲁本斯和普森的画,或根据特罗基德鲁美术馆的铸像画成素描。

1894年保尔·塞尚到久违的基佛尼,在旅馆下榻,有时访问克洛德·莫内的家。在这里,莫内将乔治·克莱门梭、奥克塔夫·美尔保、奥古斯特·罗丹、居斯塔夫·杰福罗等介绍给塞尚,其中塞尚和杰福罗特别亲密。杰福罗对光开玩笑的克莱门梭太相信塞尚的心情看不惯,塞尚给杰福罗这样写道:

我太软弱了……克莱门梭也不能庇护我吧。能庇护我的、除了教会之外便没有人了。克劳德·莫内还写信给杰福罗谈到塞尚:他在生活中没有支柱是多么不幸呀!虽然是真正的艺术家,但太怀疑自己了……他是个需要鼓励的人……

有一天,塞尚一点也没有预先通知克洛德·莫内,将未完成的许多画放在旅馆里就到基佛尼去了,莫内后来收集画,将画送去。塞尚的疑心病及害怕别人的恐惧心逐渐厉害起来,最后到了连最忠实的朋友也不信任的地步。有一天他到基佛尼来看克洛德·莫内的时候,那里聚集着雷诺阿、西斯莱及其他数名很亲密的朋友。莫内以非常亲切的感情将他迎人说:“终于我们能一起见面了,在这个机会里,我们能够谈一谈如何爱你,如何尊敬和赞赏你的艺术而感到高兴。”于是塞尚便以惊奇似的表情注视着莫内的脸,以充满遗憾和非难心情的声音叫道:“你,你仍旧在愚弄我吗?”拿了外套就出走了。

不管什么时候,热情之后接着便产生灰心,这就往往妨碍他的工作,使他陷于绝望。1895年春,塞尚燃起希望,无论如何也要制作一幅能在“布格罗沙龙”获奖牌的作品,请求居斯塔夫·杰福罗做模特儿。约 3个月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画坐在大书桌上、背朝书架的杰福罗。但是,他突然写信说“这次计划超过自己的力量,实行那种计划是错误的,所以放弃制作”,并来拿画架、画笔和颜料。②由于杰福罗的恳请,他又来了,为那幅卓越的画约画了 8天时间。据杰福罗所说,塞尚已经丧失自信,到埃克斯去了。其后过了一年,又来取画家的 7件工具,就这样放着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下次再也不回到杰福罗的地方来了。

塞尚为了汲取勇气,回到埃克斯。1895年他写信给克洛德·莫内说:“又从巴黎逃到南法了。为了向抓住艺术上一片云似的探索挺进,我无论如何也不离开这个地方。”

一回到埃克斯,塞尚便有了病弱孤独的老母亲了。因高龄逐渐丧失力气,儿子塞尚竭尽全力照顾她,一直到她去世。1897年母亲塞尚夫人死于风庐。

和母亲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时候,塞尚能充分享受自己甘愿的孤独生活。他常常在庭院里工作,每当春季来临,给人们带来了新鲜的沁人心脾的风貌。夏天还未全到,就有了七叶树的林荫道了。枝叶密茂,遮蔽了一部分房屋。冬天一来,在树木的秃枝之间可以远远地看到圣维克多山的侧面。枯树还照在池塘清澈似镜的水面上。

除这样的风景之外,塞尚还在这里画比静物更喜欢的肖像画。已经长大成人的爱子或伏在草地上,或戴山高帽做模特儿。塞尚还画各种模特儿,如农民或风庐的短工等。他那已经往往引人注目的《玩纸牌的人》就是以风庐的短工为模特儿的,此画与勒的南作品极为相似。其他作品方面,如画滑稽演员,有被认为近似瓦托画的。画农民,有《吸烟的人》数幅模特儿,还画一个农妇在做菜的姿势。《思索者》的画中,有一个农民的儿子在头盖骨旁边坐着。小孩的肖像也画了数幅。其他还有穿白上衣的意大利少女、拿木偶的少女及戴大草帽的少女等。在巴黎,一位穿红色背心的意大利青年做过几次模特儿。不过必须同意做最辛苦的模特儿是妻子霍士坦·菲克,因为塞尚要求模特儿不能动。有时工作数小时,模特儿疲劳而感到厌烦,他完全不介意。此外还画过许多幅自画像。

塞尚的工作进展是非常缓慢的,在画布上画一下模特儿的轮廓及一些阴影和色调的关系,模特儿必须一周时间每天不缺地来摆姿势。画静物的时候,必须用假花和玩具水果,因为在工作完成之前花雕零了,水果腐烂了。画一幅肖像画要用数百次模特儿,那样的事决不算稀奇。尽管如此缓慢,塞尚对所获得的结果往往还是不满意。当没有人做模特儿的时候,塞尚往往根据妹妹数年来收集的《家庭美术馆》或《绘画杂志》中发现的版画作画。临摹格雷科②的《穿貂皮的女人》的摹作,就是根据这种方法来画的。此画显然是将劣质版画改画成油画,却被称之为他的妹妹玛丽的肖像画。

在蓬图瓦兹的时候,塞尚在卡美尔·皮萨罗身边作画,其后所画的东西在表现方法上有显著发展。他的作品构造至此时重量便减轻了,画笔也变成更为忠于视觉了,但有时他的一部分画还涂上好几层颜料。很明显,这是他以缓慢而辛苦的努力画出来的。技法因画而异,透明色调的地方则颜料层轻,只有色阶浓的部分才重复多次色彩。他还有用完全相反的手法画的作品,画笔的运用法也不次于前者。他总是使用不同的方法,忽而使用极短的笔致,忽而使用细长的笔致。其运笔方向也因作品而异,忽而有上下左右运笔完全一个方向的作品,忽而有各种方向的笔迹浑然一体的作品。有时每一笔都有微妙的差异,有时用同一神韵平行地并列着几条线。显然塞尚的作品构造是按其心情来完成的,心情比题材性质和光度更起决定性作用。所以他的作品构造是毫无规律,毫无组织。按照塞尚自己的话,“对艺术的所有审美观念来说,作品应该是由最可喜的才能”——“伟大的感性”所制作出来的。他还这样说:

方法是由接触自然产生的,由各种状况发展而成的。它就是追求自己所感受的东西的表现方法,在个人审美观念上是整顿感觉,使之成为有机体。

后来他又这样写道:

我认为由于对自然的研究才发展了我们所见到或感受到的东西的理论。这样的话,其后便不需要担心将来的方法了,固为手法对我们来说,只是使公众对我们所感到的、喜欢的东西深受感动的一种手段。我们所叹赏的伟大人物,一定是到达这种道路的人。

∴∴母亲死后,妹妹玛丽·塞尚担当了兄长的财产管理任务。因继承法规定,1899年塞尚必须同意风庐的拍卖。这是无可奈何的同意,与这所房屋分离,对塞尚是无穷的痛苦。他 40年来完全在这里尝受孤独。在这里,塞尚曾在可以展望葡萄地和罗瓦山的顶楼画室及庭院里不懈地工作。以青春时代的热情画成的大厅装饰画,也是在这所屋里。这里的一切东西部使他想起双亲。

后来塞尚住在埃克斯的鲍列贡街,由仆人勃列蒙夫人照顾生活,而妹妹玛丽则规定住在圣约翰·特·马尔托寺院附近的身分高尚的上等人住宅街。

卖掉风庐的数年前起,塞尚想略微改变一下“画材”,在皮贝迈采石场借了一间小屋,从那里可以俯视左拉堤坝的峡谷,它好像特罗纳小街道的一部分黑城。塞尚经常到这里来工作,有时在这里睡觉,或者作为作品存放场所。离开风庐以后,来这里更加频繁。有一次曾向“黑城”的所有者提出购买申请,但这种申请被拒绝了。1899年以后,不论在埃克斯乡下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使他怀有真正在自己家里似的心情了,好不容易一直到 1902年建成真正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