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与左拉的不和

塞尚和左拉比谁都亲密,所以小说上不管想怎样虚饰,想怎样玩弄技巧,还是不会被蒙蔽的。在《巴黎的腹部》里,左拉已经把塞尚用来作为插曲人物克劳德·兰蒂尔的模特儿。当然塞尚知道克劳德就是自己,觉得很高兴。这次《杰作》的最前面的部分,自己的肖像被扩大和修正之后又出现了。根据杰奚姆·加斯克说,塞尚读了很感动。他就《杰作》的这一部分说:“真实性只有一点变动。再现了美丽的青春时代,内心深受感动。”根据加斯克所说,“不久方向分歧了,当遭到袭击的兰蒂尔的性格碰壁时,塞尚认为如此做不过是小说方案的需要,所以这时在描写兰蒂尔的左拉头脑里已没有塞尚了。”塞尚还认为,“总之左拉不是在写那段回忆,而是在写小说,它是长期思索的宏大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塞尚清楚知道《杰作》中的画家的二元性,即他既是保尔·塞尚又是克劳德·兰蒂尔。塞尚没有笨得认不清克劳德·兰蒂尔是接受卢贡·马卡尔家族血统的遗传。在命运上理论上,他清楚知道克劳德·兰蒂尔必然沉没于疯狂的深渊而自杀身亡。因为塞尚太了解左拉和自己了,所以对圣道斯在克劳德·兰蒂尔的小画前谈到如下的回忆必然感到悽惨的冲动。

他回忆了他们的努力,对荣誉的确信,美丽的空腹,无边的食欲,以及一举并吞巴黎的谈论等。他发现克劳德是远远抛弃伟人及其他天才而不知其前进目标的天才。那是梦想的不太大的画,使卢佛尔美术馆爆炸的计划,不断的斗争,一天 10小时的用功,倾注金身本领。这 20年时间的不懈努力,为的是要宣告这样一个结局,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吗?……抱着那样的希望,甚至那样的苦闷,被整个一生辛劳的工作弄得憔悴疲惫。那样这样,呀!也为的是达到这样的结局吗?

塞尚至此方才知道圣道斯——左拉的这种痛切的叹息不是讲给画家克劳德·兰蒂尔听的,而是讲给自己听的。朋友左拉在这里想起的是塞尚,是他的斗争,是他的梦,是他的巨幅画以及他的一切努力。

左拉谈到圣道斯和克劳德·兰蒂尔结合的友谊时,的确想起了塞尚。左拉记述这两个人的友爱如下,但随着克劳德·兰蒂尔疯狂的到来,他们更加亲密。

圣道斯目击克劳德失去立脚点,坠入艺术上英雄的疯狂深渊。最初他茫然失色,相信克劳德更甚于自己,因为他是中学以来比自己更优越的朋友,非常重视他,给予他革新一流派的大师交椅。接着圣道斯眼看那种天才的丧失,感到十分悲伤和恐怖,心情实在异常痛苦。在艺术领域年,谁也不知道到底要疯狂到什么地步?到什么程度才不疯狂了呢?一切失败者使圣道斯流泪。……这样受到作品打击的人们一定还安安稳稳地睡在无穷的梦中。怀着这种心情的圣道斯充满慈爱之心。

塞尚风貌和态度都不优雅,内部却有极纤细的精神。昔日左拉为他的天才满怀热情,现在热情逐渐淡薄起来。此时塞尚还是顺服左拉,就是左拉在文章中点自己的名也不作声。但不久左拉变成对画家,宁可说对朋友称赞,最后变成劝告了。即使如此,塞尚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朋友左拉的心情好似朝露一般。后来如左拉所说,他认为失败的画家、“受挫折的天才”就是塞尚,就是和克劳德·兰蒂尔同样的人。

塞尚的自尊心和友谊严重地受到伤害。塞尚在其相当谨慎的外表下隐藏着无比自傲,即使在怀疑和灰心的时候,绝对相信左拉的天才和自己的才能。这种自傲不允许将创伤告诉别人,还不允许人家知道自己通过克劳德·兰蒂尔如何受到损伤。往往自我封闭的塞尚,也懂得给自己的行动和思想保密。要加以注意的是,即使偶然泄密,塞尚还是坚决否定任何证据。可以认为,塞尚一有什么事情就隐瞒真相,不会有理由像从前在父亲面前隐瞒妻儿那样坚决和左拉分手。

人们往往说塞尚,左拉贫穷的时候在他家觉得愉快,同时认为塞尚和左拉决裂还是由于曼当家的华丽邸宅。不用说,塞尚在曼当受到左拉及其夫人的厚遇。尽管如此,塞尚仍有自己的爱好,他不习惯处于过分热闹和奢侈环境而逐渐舒畅起来的心情。但是,如果从塞尚再访曼当来看,正如左拉原谅塞尚的不整齐服装和态度一样,塞尚不是也原谅左拉的那种环境吗?而且塞尚隐居南法数年的时候,说他和左拉兴趣不同,多少有些意见吧。再者,即使有这种不同,难道能有东西损害 30年来情谊深长的通信吗?

然而,所有种种不愉快的思想累积起来,正在奠定两人不和的基础,此非假话。在此以前,两人曾有几次下和:第一次是塞尚初次到巴黎以后的不和。这时因有某种冷谈心情,两人暂时中断通信。其后便发生这种情况:1870年的战争以后,阿修·安普勒尔从埃克斯来访问巴黎的塞尚家。他向埃克斯的朋友报告说,谁都不理睬塞尚,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左拉的朋友、索拉里的朋友及其他朋友都不把他当作一回事。

这样的两次不和,恐怕一定是从别的争执产生出来的,但这两次不和总是因重新建立的感情和旧情的恢复而和好如初。为什么说在《杰作》中一定可以找到两人之间不和的原因呢?因为塞尚给左拉写如下的信作为赠书的答谢。

我亲爱的埃米尔:刚才收到了《杰作》,实在谢谢。你给我在《卢贡·马卡尔》中写下了这种美好回忆的证据,我一面缅怀过去一面请求握手。那么,将一切献给你、再见。但忍受昔目的冲动支配。保尔·塞尚1886年 4月 4日于伽尔坦塞尚收到左拉的赠书后立即写回信是常事,有时甚至只读赠书的最前一页就写回信了,而且总是抱着很大的喜悦和兴趣,或约定立刻就读。但这封回信中,著作的内容一点也没有谈到。我们还可以看到,只以“刚才收到”这句话省略了谈内容。关于《杰作》的内容,最前的部分恐怕塞尚应该从左拉听到过的,后半部分也不能认为不知道。那一年初,《杰作》在《基尔·布拉斯报》上作为报刊小说连载过。同时这本模特儿小说至少使熟悉印象派画家的人产生很大的好奇心,塞尚不可能不知道。尽管那样,可是为什么这封感谢信里没有记述此内容?这是因为他不想说。

收到新著赠书给左拉写答谢信时,以往总是以满腔热情的友爱进行感谢。但这次他一面缅怀遥远的过去一面向《卢贡·马卡尔》的作者请求握手,而且将一切献给左拉的是“受昔日冲动的支配”。将一切东西献给过去,现在却一件也没有献,一点兴趣和一句友爱话都没有。

这封信与其他信成奇怪的对照,存在着遗憾思想和悲哀气息,的确也可以认为是告别信。事实上它就成了绝交书,塞尚和左拉之间的通信因此信而告终。

∴∴从此以后,两人没有见过一次面。大家认为左拉似乎想恢复和塞尚的关系,当然左拉为了尊重塞尚所追求的孤独,服从了其他朋友所采取的态度。不过尽管说左拉和塞尚的关系破裂了,但他们之间长达四分之一世纪亲密系成的结一定还未完全解开,而且绝交以后往往会发生的所谓怨恨憎恶的念头,在左拉和塞尚身上都不能看到。

塞尚不愉快的时候,有时向老友左拉诉苦,有时经常对几乎所有朋友吐露严厉的言词。然而,1891年左拉的朋友之一保尔·阿历克西斯到埃克斯暂住的时候,塞尚重新与他结成亲交,还曾送给这位作家许多画。阿历克西斯对绘画不太有热情,而且用近视眼来看有关绘画问题。对这位左拉身边的人尽心款待,也许不只是一个“老乡”(塞尚喜欢如此称呼阿历克西斯),还表示了那种友谊。这样说的证据就是阿历克西斯给塞尚谈了关于左拉的事,同时还详细向左拉报告了塞尚怎样生活,怎样思索和议论等事情。

左拉也对老友怀着友爱,别人一谈到塞尚,左拉的脸色总是很明朗快活,他还掺入感动的喜悦来说塞尚的名字,回忆两人的青春。左拉的女儿某日到保尔·阿历克西斯家看到塞尚的几幅作品时,仍然觉得多么高兴。不过被认为是 1896年至 1899年之间进行的、和居斯塔夫·柯基奥的会见中,谈了对塞尚不太感到愉快的事。根据柯基奥,左拉谈了如下的话:

不错,是塞尚吗?从我来说,不能抬举他真觉可惜。克劳德·兰蒂尔是按他而写,不过还做过手法,要是全部按他写的话,可了不得了。

我亲爱的塞尚,对舆论完全不介意。最简单的事,例如卫生、服装、精炼的言语等太轻视了。但是,如果伟大而亲爱的塞尚有天才、服装和自尊心强等也不是了不起的问题。请想象一下我处于必须抛弃他的整个过程的心情……是的,两人怀有同一信念,从同一热情出发,而只有一人走上荣誉的道路,就是你,也是受不了那种巨大痛苦呀!尽管如此,在《杰作》中我还是非常注意地写着我亲爱的塞尚所倾注的一切努力的迹象。但是我要怎样完成它呢?不是相继失败了吗?开始是顺利的,不久便遭到挫折,头脑停止思索,手也无力得不中用了。没有一件事能顽强地出色地干到底的。总而言之,一点也没有实现呀!

从左拉冷静思考这件事情来看,以上的话也无疑是太放肆了。也就是说,因为在那种话下面的虚伪的谦虚不过是恶意的解释。左拉不是那种人:以傲慢的态度来对待几乎在同一摇篮里长大的挚友。虽然如此,左拉认为塞尚是个失败者,而且始终相信他连充满整个青春时代的希望之一也不能实现。不过到后来,左拉毫不犹豫地承认那是自己的错误。1898年 5月杰奚姆·加斯克在曼当访问左拉的时候,左拉以非常深厚的友爱谈到了塞尚和索拉里。他虽然是个经常愁眉苦脸的人,但以伟大的兄弟友爱之心来爱塞尚。左拉对加斯克这样说:

虽然他的画永远离开了我,但迄今才开始对它进一步理解。因为当他的作品具备真实性和不可信的真理时,我便认为它是什么激昂的东西了。

从当时的会谈,加斯克告诉我们这样一个印象:左拉对朋友塞尚有着忠贞不渝的友爱,即使不爱塞尚的画,还是在塞尚的作品前面缅怀当时两人从艺术出发的崇敬心情。左拉固然往往不理解塞尚所追求的是什么,但他是最早能感到其创造力的人。而且 1900年法兰克·哈里斯听到左拉甚至说“塞尚在活着的画家中曾经是一位最伟大的人”。

不过左拉完全看不到想接近塞尚的那种态度。1896年左拉接受继续保持往来的纽玛·柯斯特之邀请来到埃克斯,曾在柯斯特家逗留数天。然而,左拉却认为分别 10年后的重逢恐怕是痛苦的,与其重新恢复仍然不和的友谊,还不如仍旧忘了的好,不想和塞尚和好。回巴黎之后,左拉给纽玛·柯斯特写了如下几句话:

去埃克斯的短期旅行简直似梦一般,不过那是一个稍微恢复一下我的青春,能和昔日共度青春的老友——你见面的美梦。

塞尚也是老友,而且应当是比柯斯特更老的竹马之友,而同住一个村子的左拉,却连顺便到埃克斯的会面也不想进行。塞尚得悉躲避重逢的时候,心中受到可怕的冲击,感到万分悲伤。这是因为塞尚看到了这样一个信号:在左拉那种态度中已经毫无联结两人的东西了。

这件事所带来的巨大痛苦,表示了塞尚如何对左拉寄以深厚的友爱,而且尽管彻底失望,他在内心仍然怀着坚定的友爱。但是,虽然他觉得不太正当,还是向杰奚姆·加斯克说了如下的讽刺话:

对于画家来说,没有像委身于文学那样危险,此事我也深切体会。我觉得左拉将浦鲁东给予库尔贝的坏事给了我……我严格禁止福楼拜②在其信中说关于不懂技巧的艺术的话,但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

左拉来埃克斯的两年之后,塞尚到了巴黎。那是 1898年春发生的事:杰奚姆·加斯克和塞尚在卢佛尔美术馆散步以后,又和莫里斯·罗·布隆三人共进午餐。那天下午罗·布隆和杰奚姆·加斯克应该去看左拉。谈话中他们劝诱塞尚要下决心和老友左拉和好,塞尚只模棱两可地答复。可是当这两位青年作家离开桌子站起来挽住塞尚的手臂,要想亲切地带他一同去的时候,他突然发出可怕的叫声,两人不觉松了手。塞尚就那样地逃走了。

塞尚一定因为本能地感到这样的突然访问和在不熟悉的局外人面前进行这种和解是不妥当的。也许是因为顾及自己往往制止不住的眼泪以及害怕辜负自己的感动。假如为了使互爱的回忆一致,或许还不能说太迟。相反,要逾越两人之间生活所深挖的鸿沟而恢复昔日的亲密,时间已经太晚了。

又是数年之后,那是 1902年 9月某个早晨发生的事:塞尚从花匠闻得左拉因火炉散发装置不完备而窒息身亡,那时塞尚吓得神魂颠倒。他不能忍住眼泪,闭居画室,成天光是独自悲痛发呆。对左拉所怀的不满是真是假不清楚,但左拉之死立即消除了这样的感情。现在从幼年时代到不和的整个一生在泪水模糊的眼前逝去了,在塞尚身边显现了以青春之梦里共享荣誉的热情,以永远不变的善良而献身的挚友——左拉的姿容。过去左拉曾是塞尚不吉和困惑时的支柱,现在左拉便成了塞尚本人的一个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