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埃斯泰克和奥维尔(1872 —1874)

当然塞尚在埃斯泰克画的初期习作仍和以前的作品一样有着很多共同的特征。罗杰·费里说:在色调的强烈对比方面,素描有同样的戏剧性夸张和充沛感。红褐色是不鲜艳的,又是胁迫的;赭石红和褐色是给予阴暗沉重的调予以温暖的。

塞尚还被《强夺》或《圣安东尼的诱惑》等所给予灵感的那种激昂的东西迷住了,而且他将自然所显现的东西戏剧化,即树木、岩石、屋顶等用他的热情的气质表现出来。他为画想象的题材而观察呈现在他周围的、色彩缤纷的自然,塞尚终于逐渐进行写生工作了。被群山包围的马赛港湾,在晴空中的钟楼和烟囱高耸着的村庄屋顶,小山上的绿色松林,倒映于碧水中的水平线上的多岩岛屿,这些漂亮的东西使塞尚产生户外作画的欲望。塞尚一定想起卡美尔·皮萨罗的劝告——皮萨罗住在蓬图瓦兹以后,招致朋友不断来这里作画,那时皮萨罗讲了许多话,称颂研究自然所取得的好处。皮萨罗不是发现一种创意而不让别人知道的那种人,相反,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相信人们努力所产生的真理应全部属于大众,将自己得知的、感受到的东西全部告诉别人。从这种宽容的感情出发,使他产生宣传户外作画的思想,所以塞尚确实也从这种宣传得到深刻印象。从而可以认为,皮萨罗的这种观念成为塞尚有兴趣研究自然的源泉。

在埃斯泰克,可以说没有比反映在塞尚眼中的景色更美更富有变化了。左拉对塞尚的一幅创作描写如下:

马赛的尽头,处于封闭港湾的岩石深处的城镇……这一片富饶的土地。

港湾两侧,岩石向两旁突出。海上的岛屿,多得简直隔断了水平线。海是一个宽大的池子,天好的日子里就是个一片深蓝色的湖。在山脚下,马赛就是在低岗上由房屋堆积而成的。在大气清澄的日子里,从埃斯泰克可以看到白帆点点的拉·乔里埃特的灰色防波堤。在前景背后的森林中间,有高耸的白色诺特丹·特拉·伽尔德寺院。马赛的海岸旁边,在至埃斯泰克这一方面,嵌入一块盆地,分布着偶尔冒烟的工厂。阳光直射的时候,海几乎成为黑色,好像在白色而又被茶色和黄色烘染的岩石地岬中睡眠。松树是在红褐色土上作出的深绿色斑点。画面宽广辽阔,十分美丽。

然而,埃斯泰克只是向这种海里遥望的景致。几条路横穿依山的村庄,消失在好像混沌时被雷击过的古老岩石中间……在山岗之间有一个低洼的入口,两边是铁锈红的峭壁,生长松树这一边的深渊下面有一条起伏连绵的狭路,那种粗犷的宏伟无可类比。有时狭路扩展,在谷间的低挂处形成种橄榄树的瘠地。有一所远离村庄的房屋,独家独户地放下百叶窗,出现涂漆的窗面。不远有荆棘覆盖的、不能踏入的小径。石崩的道路,涸干的河床,简直像走进了沙漠,觉得十分惊奇。另一面,有松树的黑色边缘上,碧云缭绕。

在山岩和海之间还有狭的海岸,呈红褐色,那里因砖瓦厂取粘土而掘着无数洞洞……走在路上简直像走在灰泥层上一样,没到脚踝,连微风也能刮起灰尘来,将墙壁涂白了……

这块那样干燥的土地,当湿透的时候便会出现强烈的色彩和芳香。红土喷血,松和绿色相映成翠。岩石亮晶晶的,白得好像洗净的亚麻布。 ∴∴塞尚在埃斯泰克所画的作品中只有极少数知道,但就此几幅就足够找到塞尚从表现幻想转向研究自然的艺术发展迹象了。在这条道路上奋勇前进的塞尚,后来说“艺术不和自然接触便不能有所发现”,这点被认为是否定青春时代的一切努力。大家认为,塞尚为自己的艺术而要求和自然接触是 30岁的时候。年轻时所进行的那种激昂的风景画制作,后来教给他用视觉来观察色彩不同的技术。但是,为了表现观察到的东西,还为了获得一切技法而能自由发展自己的个性,特别需要一个技巧的锻炼阶段。

战争告终,朋友们又回到了恢复平静的巴黎,大家互相见面了。

盖尔波瓦咖啡馆的集会又开始了,但不像以往那样频繁。不久连聚会的地方也改变了,后来集中在新雅典咖啡馆。同时政变以后带来的安定局面,使朋友们的胸中满怀新的希望。

塞尚不仅在巴黎和左拉、皮萨罗会面,还与瓦拉勃莱格、克劳司、索拉里等人碰头。索拉里过着特别艰苦的生活,他虽然战前结婚,但为了挣得妻儿的生活费,不管什么工作遇到就干,甚至画 60厘米的圣者,以等候将来的机会。塞尚迁到索拉里所住的修瓦罗兹街 5号,但在这里只住 6个月左右。同年 12月索拉里写信给左拉说:“与逃遁的塞尚再见了,在楼梯上发出咯笃咯笃搬家具的声音,我觉得打扰搬家很不好,没有出去。”塞尚搬到了酒类市场前的裘西乌街。

1872年 1月 4日霍坦士·菲克生了一个男孩。当时父亲塞尚用保尔·塞尚的名字向第 5区区长申报爱儿。其后不久,这个小家庭便离开了巴黎。因皮萨罗的宣传,塞尚改变宗旨在户外作画了。他携带妻儿到皮萨罗所在的蓬图瓦兹(当时皮萨罗住在列尔米泰修街),而且安顿在古桥(圣都旺·罗蒙)附近的格兰赛尔旅馆。当时在蓬图瓦兹作画的画家为数很少。1872年 9月 3日卡美尔·皮萨罗给安托万内·基依迈写信说只有你不在,其信如下:

贝里亚尔仍旧在蓬图瓦兹,在这里非常认真地学习……乔曼在这里已有数天了,白天画画,晚上研究水渠,多么有精神呀!我们的塞尚大有希望,在画着充满强动有力的作品。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今后要去奥维尔长住的话,让那些慌忙叫喊不成功等的画家惊叹吧。

∴∴在离蓬图瓦兹不那么远的奥维尔,“巴提约尔集团”的常客——医生盖歇弄到了一所可以俯视这一带土地的大房子,决定每周约 3次在他病妻身边度过。皮萨罗和塞尚(乔曼也经常入伙)跟这位医生往来,因医生本人是许多铜版画的作者,所以劝大家制作版画,不论何时都可以提供铜版和印刷机使用。1872年末,在皮萨罗身边作画的塞尚离开蓬图瓦兹,在奥维尔建造房屋,与医生盖歇为邻居。

塞尚在蓬图瓦兹和奥维尔度过的 2年时间,对他的艺术发展起了决定性作用。他的调色板弄得明朗起来了。而且给他的技法带来变化的皮萨罗,多少也起了直接帮助的作用,所以塞尚裨益非浅。虽然不使用深颜色了,但塞尚在笔致上仍旧继续当初的戏剧性激昂。他模仿皮萨罗,为了用大块颜色来画,使用非常长而平滑柔软的、两指那样宽的特制调色刀。他使用这种调色刀非常概括地表现画题,并调和色彩。他努力给予风景一种造型性,赋予阴影格调,使用几种鲜明的色调即红和绿的彩点。

然而,他不久便开始改变手法了。塞尚为了很好地掌握皮萨罗的明朗的色调,忠实临摹皮萨罗描写鲁佛申风景的画,而且除黑色以外避免暗色,将沉重的土色系统的色调从调色板上除去。塞尚后来说:

我们大家要从皮萨罗出发。1865年的时候,他已经除掉了黑、沥青、土红、赭石等颜色了,这是一项准确的工作。皮萨罗对我说过,除了三原色和由原色直接调成的颜色以外,绝对不可以画。

塞尚听从了这个劝告。法国南部当然看不到,凡具备雪的效果的冬季,教他使用明朗的、色阶极广的灰色。同时教他,画冬天的风景在调色板上也要弄得明朗。

当初皮萨罗教他以明朗的调色板取代那种暗色的调色板,现在塞尚更进一步发展了明朗的调色板,达到了以前赞美过的德拉克洛瓦所有的那种丰润色调。塞尚认为,在自然中才能找到使自己感觉复活的丰润色调,所以要对自然倾心。皮萨罗说美术馆可以烧掉了。塞尚进而认为如果自然置于面前的话,“我们必须忘掉以前所发表的东西,让我们使目睹的映像复活。”

因此,塞尚研究光与大气的效果,寻求用色彩表现它的方法。他认为局部的色彩是不存在的,物体是互相反映的,大气介乎眼与物体之间。这种观察不仅适用于自然,在静物方面他对模特儿也发展了这种见解。在奥维尔制作的初期的静物,还停留在马内的某种影响上,使用暗色的配列。例如在全黑的背景中配以黄色和深红。塞尚在盖歇医生家的画室里画静物时,喜欢画杯、坛和刀等色彩不多的静物,还画一些左拉所作的侧面雕像、石膏圆形浮雕或放在物品中的墙布之类。但不久塞尚开始画盖歇夫人在院子里给他采来的花,满足于带白的茶色及在其构图中占统治地位的灰色的狭色阶。这是由极其明朗的、跳跃的、无比强劲的蓝、红、黄配成的小品。一看到这种画,便能感到他要让极富有变化的色彩复活而高兴。

然而,要实现它仍然是一件十分痛苦而困难的事。不过比以前将“素材”放在面前强调独立于自然的时候,更进一步推进了工作。现在已经不是一举动笔就制作了,而是一一重复细笔触,最后以厚的色彩层覆盖画面。不管作品的神韵如何,观察自然上所表现的极度努力,导致塞尚使用像镶嵌工艺那样的毅力很强的工作方法。后来莫里斯·德尼问塞尚,为什么要放弃初期那种激昂的制作态度而探索各自留下笔触的画法——奥维尔时期的特征。那时塞尚回答说:

这种一举就画的原因是没有使自己的感觉复活,所以我一上色以后,便又在其上重复上色了。但画成一看,结果总是像马内那样地胡抹乱涂,画得厚厚的。

他的作品简直像稀有的色彩浮雕,因为在乱涂的第一层上,留下无数色彩无穷丰润的笔触。天空不光是蓝色,还有浅绿、灰蓝、浅紫、茶色、玫瑰色。农舍的屋顶也是如此。树干和树丛有紫色的斑点,物体的轮廓用黄、粟色、蓝来画。塞尚观察到,在自然里,不赋予色彩的素描也好轮廓也好,都不会有影子的。后来他这样说:

真正的素描是抽象的,没有什么线和明暗。素描和轮廓并非各自分开,在自然里,色彩也都不是各自分开的……素描是在上色的时候完成的。光线和物体被同时赋予正确色调的时候,色彩便进一步调和,素描便更加精确……

塞尚作画,没有一幅半途而废,坚决寻找这种正确的色调,经常改画是想再推进制作。塞尚的朋友盖歇医生认为,一幅画不是那么容易赢得的,而且相反,夺取一幅画的损失很大。他说:

喂,塞尚!不是已经修改好了吧,不是正好吗?不要再添笔了!此时塞尚一面嘴里嘟哝不平一面听从盖歇的话。

盖歇还经常购买皮萨罗和乔曼的画,同样也购买塞尚的画。那个著名的盖歇收藏品就是这样收集起来的。塞尚给蓬图瓦兹的食品店几幅画偿还借款,后来也是因皮萨罗和盖歇美言相助,答应勾销借款的。②皮萨罗和塞尚答应盖歇的要求,在奥维尔制作几幅蚀刻铜版画。因而塞尚根据归盖歇所有的乔曼的作品制作版画,但没有实现。塞尚还画了《哈姆雷特》的一个场面,它系根据可为版画雏形的德拉克洛瓦的作品。

除风景和静物外,塞尚有时还画肖像画,画了漂亮的少女脸面以及乔曼、皮萨罗、盖歇医生等肖像,并将它复制在铜版上。皮萨罗也用蚀刻铜版画、素描和油画画下塞尚的脸面。

塞尚虽然热心写生,但常常被激动场面的构图迷住,画了《圣安东尼的诱惑》和可惊的《现代奥林匹亚》。《现代奥林匹亚》恐怕是在奥维尔所作中最异样的作品吧。它画着自己背向观众在注视前面大躺椅上半屈半卧姿态的女人,一个黑人女子以大模大样的动作要想拉掉那个女人的最后一点遮蔽物。此画不比马内的《奥林匹亚》洗练,更为女性的、而且气氛更为不冷静不谨慎。又是由最丰富的红、蓝及紫组成的色彩火花,而这种紫又是接近于光谱中不论何种颜色都合适的黑。从梦幻的草原采来的巨大的花束,光辉灿烂地覆盖了整个画面。这幅《现代奥林匹亚》被展出的时候,评论家马尔克·德·蒙蒂福夫人于 1874年如下写道:

此画个人想到星期天的公众站在含有鸦片的天空下出现的幻觉画前嘲笑吸鸦片的人。那些呈玫瑰色的裸露肉体,令人想到天上云层中出现了一种恶魔或好色的幻影似的妖魔。不管怎样勇敢的人,对于那种情况,对于那种人工天堂的一角,一定要恶心作呕吧。我敢这样说,塞尚先生只有认为是因画这种“战栗性虚妄症”患者而苦恼的一种疯人。

狄奥道尔·丢勒给赞赏这幅作品的皮萨罗写信说:如杲行的话,不妨让我看一看在你家中的塞尚的画。在绘画上,我比谁都要寻找五条腿的羊。皮萨罗立即回信说:如果找到了五条腿的羊,塞尚便认为合乎自己的心意了,因为他用异常独特的事物观察法来画习作。

塞尚对工作确实非常热情,不管油画、水彩画和素描,连乔曼做启蒙老师的蜡笔画也作为他的表现方式而起到了作用。他不愿离开给他那么多指导的一伙朋友,所以怕回埃克斯,努力向双亲说明。他给父母的信这样说:

最近你们在信中说,为什么还不回埃克斯。如前所述,出乎你们意科之外,我在大家的身边生活得很愉快,但每次回埃克斯,我便没有自由了。如果回巴黎的话,总有种种麻烦。并非绝对不回巴黎,但一想到你们那里的情绪便不能回巴黎了,我迫切希望我的行动不受束缚,如果这样的话,我将愉快而勇敢地回来。

……在给我的画提供丰富源泉的南法景色中工作该多么高兴呀!……因为在南法能够思索并进而完成自己想达到的研究。

经常在巴黎会面的“巴提约尔集团”的成员之间,有一种巨大的信仰和坚定的希望统治着,他们都在巴黎郊外进行研究。现在的问题只在于大家团结一致了。皮萨罗向狄奥道尔·丢勒说了实话:

我们在开始打爆破通道了。虽然被某些大师否认,但要挤进公众当中去插我们小旗的时候来到了。对观点不同之类不可等闲视之,丢朗·吕厄(他们的画商)很坚定,我们要不顾舆论地前进。

大家要向公众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从这个愿望出发,朋友们决心组织展出自己作品的共同展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