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塞尚在巴黎及归省埃克斯

塞尚旅居巴黎的初期是他一生中最动荡的一段时光。他满怀希望到达巴黎,事业心特别强。到巴黎不久,左拉写信告诉巴耶,塞尚很用功,还抱憾见面的机会不多。

双方重逢是相当热烈的,左拉认为塞尚的父亲对待自己很亲切,对自己毫无怨恨了。塞尚的父亲回去以后,左拉便计划带塞尚去游览巴黎,尤其是轮流观看阿里·谢费尔的画和约翰·古戎的《泉》。或者一同参观美术展览会,或者订立星期日巴黎郊游的计划。郊游必须花钱。塞尚的父亲汇来生活费 125法郎,因取得左拉的合作,收入按预算花费 。

左拉辞了码头的工作以后,没有再找到工作,整个 1861年“既无职业又无金钱,前途茫茫,被抛弃在巴黎的马路上”。②与塞尚见面时左拉相当憔悴。塞尚的父亲对儿子的预料渐渐开始实现了,到巴黎未及一月,塞尚已写信给朋友约瑟夫·攸奥说:

我这封信虽然不想写悲歌,但作为坦白书也是不太愉快。我的生活不安定,上午 6—11点在斯丰兹裸体画室学习,然后吃了 15苏的便饭,肚子虽填不饱,但也不必担心饿死。

我深信离开埃克斯便能摆脱缠身的忧郁,但只是变了地方,只是抛弃了双亲、朋友和天天见面的人,它仍紧跟着我,不过我成天到处跑。虽然这是没有本领的话,但我却游览了卢佛尔宫、卢森堡和凡尔赛。你一定知道,这些值得赞叹的纪念性建筑物里收藏看什么。太美了,美得个人吃惊。你大概感到我好像成为巴黎人了吧……

我还参观了沙龙。对于一颗幼稚的心来说,对于一个为艺术而生、什么心事都想谈出来的人来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因为一切趣味与倾向在这里集中冲突。现在我在此谈一谈那种优美的情景,作为你的催眠曲吧。但愿这种恩惠成为可能:

伊凡的战争画光辉灿烂,比尔斯的笔法精湛桌妙,追忆往事,画出了震撼人心的场面。各位前辈的肖像画色彩缤纷,大、中、小、短、美、丑。这里有小河,那里有红日;日升月沉,白昼黄昏;俄国风土,非洲天空。这里有残忍的土耳其人的笨险,那里有天真烂漫的微笑。美丽的少女在黄色的毯子上,展示着美丽的乳房。可爱的爱神在空中飞翔,容貌优美的女郎在照镜子。

席罗姆和阿蒙,格雷兹和卡巴奈,牟勒、库尔贝和居丹,在为胜利的荣誉而激战……

还有梅索尼那的杰作。我几乎全部看过了,但还要想去看一遍。仅此我已心满意足了……伟大的 G·多雷也在沙龙展出了怪异的作品。

塞尚虽然赞叹了沙龙的大师们,他还去散步,参观卢佛尔宫。塞尚尽管与左拉同伴,心情仍很忧郁,最后开始讨厌巴黎这个环境了,更坏的是对自己的工作也感到讨厌了,竟然说出要回埃克斯做个公司职员。多年来的通信和努力的结果,弄得这样惨。绝望的左拉于 6月 10日写信给巴耶说:

塞尚难得见面……早晨他到斯韦兹裸体画室去,我在屋里做工作……离开画室就到维尔维攸的家去,成天画画。回来就吃晚饭,睡得很早,没有机会碰到他。这是我所希望的结果吗?保尔仍和中学时代一样,是个优秀的、富有幻想的青年,独特的东西迄今尚未丧失。到巴黎不久,他就对我说要回埃克斯,这是足够的证据吧。他到巴黎时对前途满不在乎,这种性格当然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他的性格仍和从前一样,固执己见,不想改变自己的观念。因此,我所采取的态度很简单,即不妨碍他的幻想,给以劝告,而且是尽量绕着圈子、间接地加以劝告。为了保持我们的友谊,顺从他的善良的性格,决不勉强与他握手。总而言之,要完全抹杀自己,什么时候都要迎合他的愉快,不要打扰他。在我们之间,他所要求的亲密程度度因心,情而异。

你也许对我的话感到吃惊,但这是理论上的,对我来说保尔依然是个善良的、理解我赏识我的朋友,不过人各有特质罢了。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要顺应他的性格,因为我不想丧失他的友谊。为了保持你的友谊,我们可以讲道理,但塞尚的情况这样做便完蛋了。即使这样说,不可认为我们之间飘着什么乌云,我们不论何时都是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今天所谈的是我们两人不得已分散后偶然发生的事情。

塞尚变化无常的情绪也往往反映在左拉身上,左拉的书信调子总是按塞尚的心境趋势分高低,所以,6月 10日之后几天给巴耶的新的书信就反应了这点:

……日前我对他试加批判,我很后悔,虽然是善意的,但却引出了不真实的结论。我从马尔科西斯刚回来,塞尚亲热地来了,从此每天 6个小时在一起度过。我们会面的地方是他的小房间,在这里,他画我的肖像。画像时我一边读书,一迪两入迷天。如果工作过于劳累的时候,通常便出去到卢森堡公园里吸烟,话题也有种种改变,特别是谈论绘画。两人的往事在话题中也占很大的位置。此外还偶尔触及未来,希望我们完全结合以及考虑一下成功这个可怕的问题。

……特别想与你详述的是,塞尚的灰心快要到达极点了。他认为荣誉等具有悔蔑人的外表,但实际上却想取得荣誉。情绪一旦不好,必然又说要回埃克斯做公司职员。于是我便长淡一番,说明回乡等思想的愚蠢,他立即明白了,开始着手工作。不过这种观念腐蚀了他的心,以前曾两次想回家,现在担心他马上就要离开我这儿了。如果写信给他的话,这次请用很巧妙的字句将三人见面的事告诉他,因为这是挽留他的唯一策略(大家说实际上这时巴耶已到了巴黎)。

总而言之,他的生活是单调的,但我们在巴黎的生活不太寂寞,工作紧张,无暇打呵火,而且往目的回忆给所有一切涂上美丽的色彩……你来吧,这样我们不会再寂寞了。

左拉想方设法将朋友塞尚留在巴黎。某日,他无意中走进塞尚的房间,看见行李完全整理好了,正要准备回埃克斯,左拉马上提出给自己的肖像画摆姿势。左拉写信给巴那说,“这种建议他高兴地接受了”,“于是回乡之类的问题便不存在了”。关于这幅使塞尚留在巴黎的不幸的肖像画,左拉继续写道:

对我的肖像画两次返工仍为不满的保尔,现在想完成它了。昨天清晨我再次请求摆姿势,所以到他房间里去一下,只见皮箱打开,抽斗半空,各种东西杂乱无章地堆在皮箱中,保尔脸色忧郁。他马上对我冷静他说:

“明天动身啦!”

“那我的肖像画怎么办呢?”

“你的肖像画?现在已经异破了,今晨还画了一下,不仅逐步变坏起来,而且我把它弄破了。我动身啦!”

于是我停止思索,一起去吃午饭,直到晚上没有离开过他。这一天感情又回复到平常,分别时和我约定留在巴黎。……但这不过是拙劣的敷衍,就是本周不出发,下周也要去的吧。因为最终总是要走的,暂且等待一下吧。尽管如此,我还对他抱着希望:保尔是个有才华的人,能成为伟大的画家。但也许没有这样的才华,因为遇到什么小障碍就绝望了。如果他要避开各种烦恼的话,我就反复劝说,不过他仍一定要回去。

这里很清楚,左拉在塞尚身边如何起到照顾爱护的作用。塞尚的性格急躁、不安定和容易感动。有优良品格和天才的塞尚还有难以接受劝告的性格。左拉费尽心机,最后对塞尚的回乡可以说完全绝望了。与其这样说,不如说左拉似乎也希望他回乡。我们深信,塞尚身上有天才的萌芽,但却无法使这种萌芽开花。

这个时期塞尚所画的左拉肖像中,保存下来的只有一幅。它是一幅以明暗对比来表现左拉侧脸的一幅画稿,在黑暗的背景上加以强烈的光线,使额头清楚地突出来,使浓胡子与白颜色形成对比,谁都会说那种效果好像有点粗暴。由左拉的信中得知,塞尚不是在摆姿势时画的,而是摆过姿势以后画的。摆姿势时努力研究色调和表现,有时只不过在画布上置以笔触,模特儿一离开便开始工作,作画时没有模特儿,直到重新需要摆姿势的时候。这是作为肖像画家的塞尚一生所遵奉的手法。与此相反,画风景或静物的时候,不断观察所画的对象成了工作上不可缺少的条件。这恐怕是由于模特儿在眼前只会使他的心动摇,在某种程度上还妨碍工作吧。

当时所画的自画像比左拉的肖像更有趣味,这是因为再现了自己的心境。塞尚画自画像似乎确实使用照片,不过可以看到这种方法:他一面细致地画细部,改变了外貌,一面忠于模特儿,或下巴延长,或脸面加以起伏,或睫毛加以调子,完全改变了面目的表情,将照相中优美平和的脸变成了具有逼人的锐利目光的命运一般的表情的野蛮人。这种目光给替他做模特儿的无生命的肖像及照相带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气,完成了与温和的形象的照片似是而非的自画像,表现了既是永远怀疑的牺牲品又是对一切感到幻灭而忧郁并且对他人甚至自己进行反抗的塞尚。以几天的绝望换得一时希望的塞尚,如实地画了自己,肖像所再现的正是他的心境。

如前所述,塞尚在巴黎感到幻灭,是由于自己还是由于左拉而感到幻灭?两人一直希望为了不产生孤单的心情,需要一种绝对的一致,而这种一致在两人之间始终没有形成。左拉埋头于思考写作,还被塞尚出卖,心情痛苦。后来他写信对塞尚说:“为了使我们的友谊健康地成长下去,也许需要普罗旺斯的太阳。”那时左拉尽一切努力,甚至使塞尚留至秋天。左拉写信给巴耶说:“这是他的最后决定吗?但愿他的心情不再起变化。”

9月,塞尚回埃克斯去了。这个离别是冷冰冰的,同时反而连其后的通信也不进行了。左拉预料塞尚虽然非常用功,但还不能未经许多新的斗争而取得胜利,唯独相信所有困难可以顺利克服,而且对塞尚离开巴黎放弃绘画,决心进父亲的银行这一件事也毫不为奇。

左拉在巴黎度过了一生中最辛酸最绝望的时期。1862年 1月,穷得好不容易凭名片才取得几个苏。2月终于进阿塞特书房做佣人——塞尚也在父亲的事务所做那讨厌的工作。当然如预期的那样,刚开始事务工作不久,绘画的恶魔又夺去了他的心。在银行的办公室里,他只想到卢佛尔美术馆和梵罗纳齐、鲁本斯、德拉克洛瓦的画,把曾被怀疑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对再想执画笔的欲望日益感到坐立不安了。塞尚在当时的“塞尚·卡巴索银行”的帐簿上写下了著名的诗:

银行家塞尚,看到未来的画家从自己的帐房里产生出来,吓得发抖。

塞尚的父亲逐渐理解让自己的儿子在银行做继承人以及在法庭激动地扮演律师等毕竟是办不到的事,再也不想把他留在事务所里了,随便他爱好什么。1861—1862年,塞尚仍像以前那样,和朋友柯斯特、攸奥、索拉里一同进素描学校,重新专攻绘画。

塞尚和左拉的通信中途间断了几周,1862年初以塞尚写的信重新开始。左拉给塞尚写了回信:

好久没写信给你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对于我们的友谊来说,巴黎巴毫无价值了。给我们之间带来冷淡的是那可恶的误传,或者是误解的环境,以及过分夸张的居心不良的言词。那样怎么行呢?我往往会相信的。

左拉在巴黎已经不再孤独了,巴耶最近进了理工科学校,每周星期天和星期三,两人规定相会。

这一年夏天,左拉同巴耶、塞尚一起在埃克斯度过,据说左拉还起草处女作《克劳德的声明》。这本特异的、激烈的著作有着充满青春活力的特色,它模仿并损害了浪漫主义。左拉是以遥向追述两位朋友的形式来写这本书的,并把此书献给他们。这两位朋友是他表白他的戏剧性的爱的对象。《克劳德的声明》是此后三年写成的,此书是左拉最早的创作集《尼侬传奇》出版一年之后,即 1865年 10月,由巴黎的拉克罗瓦书店出版。因而在逗留南法时,这位年轻的小说家忙于写作此书。这种精神和创作,促使塞尚产生再度去巴黎的愿望。但是第一次旅居巴黎的失败使他反省,以后便将对生活的设计委托给左拉。左拉回答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是来巴黎工作还是闲居在普罗旺斯,我认为这是服从诸流派还是发展独创性的问题。”

因此塞尚打算在埃克斯住到年底,然后到巴黎。他在忙于画《堤坝风景》。这座堤坝的建造是由左拉的父亲开始动工的,今天以工程师法兰沙瓦·左拉的名字称呼它。塞尚经常和左拉一起到这里,或察看工程的进行,或在山间大湖里游泳。这是他们所爱好的散步路线之一。他们其后又立刻沿着塞尚晚年从事工作的黑城的范围向托罗纳村的路上前进,经过圣约瑟夫领地。在这里,埃斯伊塔派教徒的居民们给我们”快活的款待”。

留在埃克斯的塞尚,找到了比自己年轻几岁的朋友——纽玛·柯斯特,两人一同上素描夜校。此外塞尚还特别画了堤坝看守人的裸体像,他们两人都以“素材”展开创作。塞尚一到巴黎之后,立刻给柯斯特送上诗篇,回忆共同学习的时刻:

多么令我思慕呀!

吃过盒饭,拿起调色板,将有岩石的风景乱涂在画布上。

那是去托尔斯牧野的事……

你滑倒在润湿的洼地上,那个险些折断腰的地方……

还记得那奸细躲藏的草丛吗?

枯叶在冬意中丧失了生气,草在河边褪色,被阵风摇动的树木像无际的尸体,在空中以秃枝搏斗。

11月初动身到巴黎之前,塞尚似乎与父亲约定,去巴黎的话就进美术学校。最后当父亲的只好同意儿子做画家,但他认为在公立画室认真学习是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