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塞尚“绘画之梦”

1859年塞尚的父亲获得了乡村别墅“风庐”,这样,银行家父亲就完全按照埃克斯富翁们的惯例,除城市住宅外,在郊外也有了可以消夏的地方。风庐位于埃克斯西面 2公里的地方,它的四周是围墙,拥有广大的建筑物和附属的农舍,土地面积达 15公顷。房屋是非常均衡整齐的 18世纪的美丽建筑。正前面有正规的高窗,可以俯视古木参天的大庭院。这里过去曾是普罗旺斯某州长的宅邸,塞尚的父亲以 9万法郎购下来的时候已经破坏得不成个样子了,底层的大厅和楼上的房间简直不能居住,当初手不碰门照样能上锁。讲面子的埃克斯的绅士们听到这样大面积的房屋由塞尚家获得,便认为是“暴发户的一时之兴”。塞尚之父路易·奥古斯特·塞尚没有忘记自己不是地道的埃克斯人。当时埃克斯是毡帽工业的全盛期,所以 1825年 30岁时他到埃克斯街上开一家小制帽厂,那就是塞尚之父的起点。1844年 1月 29日正式娶了雇用的女工安纳·伊丽莎白·奥诺莉纳。1839年 1月 19日得一子保尔,两年后(1841)生长女玛丽,结婚仪式后的第 10年(1854)生次女罗丝。

路易·奥古斯特·塞尚的祖先出身贫寒,并非本地人,而且又和一名女工结婚,举行结婚仪式以前生两个孩子等事情,都成为埃克斯人把这位银行家当作外人,从埃克斯的社交界排除出去的充分理由。同时因无人到他家去,很少有人了解他的人品。有人说“他是个妄自尊大、切实可靠的人,同时又是个吝啬的守财奴。相反也有人说他是个少见的人品正派的人”。

塞尚的一家成为被市民摈弃的对象是必然的。这点恐怕无意识中影响了未来的画家、高傲而富有感性的孩子。不管怎样,这无疑会加剧他那有自我封锁倾向的性格。成人以后的保尔·塞尚避开社交界,很少与人交际,确实只有极少数的朋友。

风庐所有的一切,在画家的一生中起很大的作用。整个生涯像风庐一样经过各个时期,而且他所工作过的土地除这里以外,别无他处。如一看塞尚的画,便能见到那种巨大的房屋、七叶树的林荫道、有石造海豚和狮的池塘、农庄、围墙等,这些都是风庐的画。可是在获得这块土地的那一年塞尚给左拉的信中,自然谈到了那种清澄之美使他震惊,而关于这块土地却一点也没有提到。

塞尚在信中没有谈到绘画,但一读 1859年 12月以后给左拉的信,便知道他已决心成为画家了,要将一生献给艺术的愿望逐渐在他的心中滋长起来,但还未取得父亲的谅解。他父亲说:“对,要考虑到将来的事嘛。即使有天才,说不定会死亡,要是有钱的话,就可以生活下去呀!”

塞尚经常到埃克斯美术馆去用功,在那里临摹丢比夫的《约翰的犯人》和费里利的《缪斯的接吻》。这是两幅枯燥无味的学院主义和没有艺术趣味的画。《缪斯的接吻》是母亲所喜欢的,不论何时都挂在自己的房里,家从市区搬到郊外的风庐,此画也必定带去。这时塞尚在风庐底层制作一幅大壁画,描绘梨树夕照的风景。

为了使父亲满意,塞尚继续读书,但对法律感到厌烦,而越来越被绘画吸引住了。终于他的许多梦变成赴巴黎献身艺术的唯一的梦了。那时候他进埃克斯的特别免费素描学校学习,时间是 1858年 1月至 1859年 8月的学年及 1859年 1月至 1860年的学年。1859年至 1861年 8月,他还进行过模特儿的学习,因此认识了纽玛·柯斯特、谢扬、约瑟夫·攸奥、亨利·蓬提埃、素描教授及美术馆负责人的儿子奥诺勒·基伯、托留费埃姆、腓力普·索拉里及其他许多绘画学生。

当然左拉在普罗旺斯逗留期间激励了塞尚,同时塞尚还就自己的天职顽强地去说服父亲。这种努力渐渐有所结果,在 1860年 2月他给左拉的信中写道,父亲已经不反对自己的意愿了,甚至还特地询问了素描老师基伯先生的意见。左拉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立即将预算计划送给塞尚说,每月有 120法郎就够了,并补充说:“尽管那样,我想对你一定有很大的教益。金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呢?这是因为我们懂得脑力劳动的人仍旧要经常处理金钱问题吧。”同时左拉还给塞尚逗留巴黎期间制定一份时间表:“从 6点至 11点到画室去画模特儿。午餐完毕后,从正午至下午 4点,或在卢佛尔美术馆,或在卢森堡美术馆临摹……工作 9小时。”

但是,塞尚的巴黎之行总是不能决定。首先是因妹妹生病而延期动身。那时,正如左拉所预料的那样,素描老师基伯用模特儿及石膏像进行教授的话,就在埃克斯也可以。左拉说,基伯先生离开了学生一定感到寂寞。因为塞尚的父亲很快听从基伯的劝告,所以巴黎之行的时间已经不成问题了。左拉写信给悲伤欲绝的塞尚说:“你首先要使令尊大人满意,尽量坚持学法律,同时必须顽强地学习过硬的素描啊!”

塞尚似乎听从这个意见,左拉这样写信给塞尚:“不可过分感叹命运,你的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归根到底,像你也说过的那样,心中有两种爱——爱女性和爱美的人总是绝望的,这种说法非常错误……在你的信中,有一句话使我觉得非常悲哀,那就是‘纵然不成功,我也爱绘画云云’,你甚至说不成功,你把自己的事估计错了。我不是已经说过吗?艺术家中有两种人,即诗人和技师。诗人是天生的,技师则谁都能做。而才华横溢的你,不怕困难的你,却叹息起来了。为了成功,你不要只磨练手指,光做个技师就够了吗?”

数月后,塞尚就这个问题又写了信,他说:“学了法律恐怕自己的长处便不能自由发挥了,如果那样,我想到你那里去。”左拉回答说:“要有礼貌地坚持下去,所有一切都决定你的未来,而你的一切幸福,我认为就在于这个未来吧。”

可是看一下其后的信,便知他的灰心和悲痛更加显著起来,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留在埃克斯继续学法律,丢掉自己的一切美梦为好。他竟然怀疑自己的才能,打消了绘画的希望,连向父亲讲去巴黎的计划这件事也不做。于是左拉又企图使他精神振作起来了:

最近读了你的信,便知你似乎灰心了,除把画笔掷向天花板外,什么都不做了。你感叹周围孤独,你倦怠了。这种可怕的倦怠不就是我们共同的毛病吗?不就是我们这一代的创伤吗?所谓灰心不也就是扼住我们咽喉的这种忧郁行为吗?……让我们恢复健康吧!让绘画想象力自由放任地飞翔吧!再者,我相信你,即使我将你推到坏处,这种恶果也会落在我自己的头上。拿出更大的勇气来,在走上荆棘的道路之前好好想一下。

然而,面对与所有这些劝告相反的懦弱,过去对待朋友很耐心的左拉终于发怒了。在左拉的信中,左拉不是作为一个作家来对塞尚讲话,而是作为一个反抗塞尚的不安定、软弱、优柔寡断的真正强人来对塞尚讲话。现在塞尚已经丢掉这种麻木感觉,而取得去巴黎的许可,成为一个艺术家了。左拉写道:

绘画对于你来说,如果有一天厌倦了,那不是成为狂人了吗?绘画是消磨时间、杂谈的话题,或者是不学法律的借口,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的行动便能理解了。因为下把事物推向极端,家庭里便不会有新的心事。不过我认为绘画是你的天职……所以我才对你多嘴……要是不好好用功而有所作为,那么你对我来说是个谜,是个神秘人物,或者是个莫明其妙的无能者,或者是个暧昧的家仗。如果你不希望二者居其一的话,便出色地去达到你的目的。相反如果希望如此的话,所有一切我便莫明其妙了。你的信有时使我抱看很大希望,有时立刻使我抹杀希望,最近的信就是如此,几乎要向你的梦致告别辞。在那封信中说:“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我的行动和说法完全相反。”这种话我怎么努力去理解也不明白,我对这种话设立各种假定,但一个也不满意。那么你的行动究竟是什么?无疑是懒汉的行动。但不是说一点值得佩服的事都没有,那就是加强了讨厌的法律学习以及你向父亲请求要去巴黎做艺术家。这两个问题之同一点矛盾也不会有,你的行动是怠慢法律学习而去美术馆,只有绘画才是你所从事的工作。那么这不是很好吗?因而你的行动和希望之间不是可以认为完全一致了吗?——与其问,我所讲的你懂吗?不如说,不可发怒呀!你缺少力量,那是指思想上还是行动上呢?不管怎样,你是害怕疲劳的,你的想法只有付诸流水,放任自流……我想把以前说过不知多少次的话最后再重复一遍,请允许我以朋友的名义直说。从种种关系来看,我们很相似,但我站在你的立场上,非誓死冒一切危险不可,在画室和律师席这两个不同的未来之间毫不犹豫。同情你呀!你苦于踌躇。假定是我,这就成为破幕而出的新动机了……归根到底,成为真正的律师还是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请不要成为一个穿上了被绘画弄脏的律师服那样的无名之徒。

然而这也不能改变塞尚那种麻木不仁的感觉,于是左拉又写道:

你沉默了吗,那么你如何进行下去?下怎样的结论?作为实际问题那是做下到的。叫得最响的人并非正确,要冷静地、理智地谈。请谈谈,怎样谈?……

∴∴ 1860年左拉给塞尚的信不单是因对朋友的兴趣而写,还基于这样一种很大的欲望:想和塞尚见面,在自己身边保护他。左拉在巴黎心情不愉快,和朋友分别使他的心情忧郁。到南法是“想看一看塞尚的画及巴耶的胡子”,但未能逢上夏天到南法,就是秋天去也是无望。左拉在巴黎的生活很清贫,连续数周每月只挣 60法郎的码头工作,使他四肢无力,疲劳得连埃克斯也不能去了。既无生活钱财又无精神寄托,唯有在小说中做梦,甚至梦见自己的名字和塞尚的名字结合起来。左拉写信给塞尚说: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我写了一本出色的书,你给它画了漂亮的版画,使它成为一本杰出的著作。该书第一页上并列着我俩的名字,用金字印刷,光彩夺目。于是作为有才能者的兄弟友爱,我俩的名字永不分离,直到后世。

左拉在巴黎,孤浊的思想逐渐明显,这是因为塞尚的来信日趋减少,而且其内容经常使他烦恼和担心。他首先发觉塞尚和巴耶之间产生某些冷淡的东西。巴耶在马赛学习的时候告诉左拉,他到风庐看塞尚时不太受欢迎。左拉立即去信责问,塞尚便回信说:

你似乎在担心巴耶和我们的友谊淡薄起来,不会有那种事。他是个堂堂男子汉,如你所知,我也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有时连自己也不清楚,如果有什么事使他悲伤,务必请他原谅。

左拉和塞尚之间,因为两人都是艺术家,有相似的东西,但两人和巴耶之间却并非如此。根据一起度过的少年时代的回忆,真实的友谊使三人结合起来,但巴耶和其他两人在本质上不一样,随着各自进入实际生活,这种情况逐渐明显起来。左拉写信给塞尚说:

他和我们两人不相似,他的头脑不是与我们同一模子制成,他具有我们所没有的特质和缺点……然而对于我们,是他朋友的我们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他是个高尚的人,出类拔萃的人物,至少是能够理解我们的心和精神的人。单单这样认为还不够吗?

尽管如此,从 1860年前后起,在他们的书信往来之间可以感觉到产生一种误解。在左拉给塞尚的信中充满友爱,而且像友爱本身那样进行非常委婉的讨论,似乎没有谈到伤害朋友之类的事情。对巴耶则相反,毫不宽恕、不留情地诉说心事。至于巴耶又怎样呢?他往往过于直率,有时似乎涉及粗暴的语言。

∴∴塞尚渐次停止法律学习,完全热衷于绘画。在埃克斯的素描学校,经常用活的模特儿来画素描,或者摆 X形姿势、或者摆俯卧形姿势。左拉信中有关巴黎模特儿的记载,使塞尚感到高兴。

你的有关模特儿的记述很有趣,按照谢扬(共同的朋友)的说法,巴黎的模特儿已经不新奇了,但我总觉得不能克制似的……塞尚不仅在基伯教授的画室学习,还到野外去,即使冬天也不怕冷,坐在冰冻的地上用功。左拉对此表示衷心赞成,他写道:从那个消息可以推断你作为不屈不挠的艺术家对工作所具有的热心,我感到非常高兴。

与这种活力一起,我们还能看到塞尚的勇气以及顽强地自信地坚持要父亲同意他到巴黎去。塞尚夫人同意和儿子分别以让儿子向其选择的道路前进。她说:“他不是叫保尔这个名字,他像鲁本斯和韦罗内塞②一样,天生是个画家。”父亲对儿子的恳求则当作一般的任性的行为,只给以一些似乎正确的劝告。他说:“不要太钻牛角尖。”“再稍微慢一点,别慌。”“明确目的以后再往前定吧。”

塞尚先生认定给儿子灌注坏思想的是左拉,当然,他不是经常想到左拉。

巴耶告知左拉,塞尚的父亲对他怀疑时,左拉复信说:保尔的家庭认为我是反对者,可以说是仇敌。塞尚先生不幢我的性情,他从生活和事物的不同角度来理解我。

我觉得问题就在这里:塞尚先生认为自己所作的计划被儿子挫败了,未来的银行家认为自己是画家。这种变化和对自由的欲望使塞尚先生大为吃惊。他不理解绘画比银行,清澄的空气比充满尘埃的事务所好的理由。塞尚先生为了揭开这个谜,曾作出了努力,但他却不去注意这样的理解:这是上帝的心意,上帝将塞尚先生造就为银行家,将其子赐为画家。然而塞尚先生反复进行种种考虑的结果,归咎于我,认为我造就了今天这样的保尔,我从银行抢去了他那最宝贵的希望。他肯定说我是坏朋友,肯定埃米尔·左拉之类的文人是骗子。那样做怎么行呢?那是相当滑稽的,也是可悲的。幸而保尔一定保存着我的信件,读一读便弄清我是给了他怎样的劝告?真的是我将他推上邪道吗?相反,我多次反复告诉他到巴黎旅行的一切不便,甚而帮助他父亲对他进行劝告。

我不能蒙受支配保尔一生的那种罪过,我没有那样的打算,当然我只刺激了他对艺术的感情,使既威的种子成长起来。即使不是我,谁都会履行这种职责。

终于塞尚的父亲屈服了,这是因为家庭生活保不住了,保尔不接近家庭,就是回家也一言不发。面对这种痛苦的结局,塞尚先生便同意了。他还希望:让保尔实现一次去巴黎的梦,如果在巴黎感到无聊,便会立即回埃克斯,回复大学生的生活,或到自己的银行工作吧。

这次明确决定了动身的日子。决定很突然,连保尔·塞尚也来不及通知左拉。1861年 4月底,他跟从父亲和妹妹玛丽向巴黎进发。抵达巴黎后,大家一起为保尔寻找适当的住宿。在那里安顿以后,父亲和妹妹便回埃克斯去了。这样,塞尚终于来到了可以自由地实现他的梦想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