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读了创世纪中最后一章

然而不知怎的,数月之后,他似乎有了起色。

他至少又在试图画画。但是他在画架前静坐四十或五十分钟左右,便要抱怨腰酸背痛。卧病在床的时候,他还试图作些铜版画,但是他的目力大大衰退,已经支持不了那种紧张的工作。

到最后,他每天早晨只能在画室里踯躅两小时,然后便又躺在他那张小床上。他很少脱衣服,常常穿着那件沾满颜料的工作服睡觉,就象一名陷入绝境而不肯解除铠甲的士兵。

第二年三月,他的第一个孙孙出世。那是个女孩,跟据父名而取名为泰蒂雅。我们认为,如果伦勃朗去参加洗礼,对他会有好处,最后他听从了劝告。但在那个简短的仪式上,他几乎站不稳,当他想要签名的时候,双手抖得厉害,另一位证人弗兰斯·凡·拜列特不得不上前扶着他。

我每隔一天,总要来看他,对他讲些最近的新闻,转告他一些似乎常能为病人解闷的当地的杂谈,使他高兴起来。他彬彬有礼地表示感激,但很少对答。

曾有一两次,他问起萨斯基亚,就仿佛她还活着,有时他也提到亨德丽吉。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他常说。“她对我、对泰塔斯都很好。如果不是有她,我真不知道我们会怎么办。”

我有时问他是否想要我给他念点书听,他说不,他要思考的事情很多。

但后来,一六六九年十月里的一个晚上,我在他床边(他不能下床,已有两星期左右)坐着时,他要我把家里的《圣经》给他找来,这使我觉得奇怪。《圣经》在柯奈丽雅的房间里,我叫了她,她把《圣经》拿来,放在桌上。

“我希望你把雅各的故事念给我听,”他说,“雅各和天使摔交的故事 ——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在哪里。柯奈丽雅记得这个故事在《创世纪》中。我逐页翻寻,终于找到了雅各的名字,然后又翻看几页,才找到了似乎是他所指的那一段。

“对的,”他点点头说,“就是这一段。雅各同天使格斗。现在念给我听吧。只念这一段,别的不念。”

于是我念道:

“‘只剩雅各一人;有个人来和他摔交,直到黎明。

“‘那人看见自己胜不过他,就将他的大腿窝摸了一把,雅各的大腿窝正在摔交的时候就扭了。

“‘那人说,天黎明了,容我去吧。雅各说,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那人说,你名叫什么?他说,我名叫雅各。

“‘那人说,你的名字不再叫雕各,要叫以色列;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了胜。’”

但当我念到这里时,病人动弹一下,我停下来注视着他,我看见他慢慢抬起右手,把它举到眼前,呆望着它,仿佛那是从未见过的一样稀奇东西。

然后他的嘴唇抽动一下,我听见他非常轻微地说道:

“只剩下雅各一人。有个人来和他摔交,直到黎明……有个人来和他摔交,直到黎明……但他不肯屈服,并且回击——啊,是的,他回击——因为那就是上帝的意志——我们也要回击……我们也要和他摔交,直到黎明。”

于是他忽然鼓起劲,想从枕头上欠起身,但他起不来,他以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在要求一个他知道永远无法得出的答案。

“那人说,你的名字不再叫雅各,要叫伦勃朗,”这时他那依然沾满墨水和颜料的苍老多节的手指,又重新搁在他的胸口上,“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了胜——得到最后胜利……独自一人……但得到了最后胜利。”

但在刹那之后,柯奈丽雅以询问的目光望着我说:“谢天谢地!现在他睡着了。”我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下臂回答说:“真该谢天谢地,因为现在他过世了。”

一个久远的后代作

如果约翰医生没有在开克杜恩战役中牺牲,能够再活几年,他便会看到,伦勃朗·凡·莱茵的名字完全从世上消失了。

伦勃朗去世后不到两星期,泰塔斯留下的寡妇玛格达林娜·凡·卢的尸体,也缓缓放入西教党中离他的坟墓不远的一个墓坑里。

至于柯奈丽雅,在一六七○年五月三日,同一个年轻的画家柯奈里斯·苏伊托夫结了婚,那人靠艺术不能维持生活,遂于同年乘“图尔堡号”轮船前往爪哇,为东印度公司供职。

后来在一六七三年圣尼古拉节,柯奈丽雅生了一个儿子,他正式受了洗礼,取名为伦勃朗·苏伊托夫,但显然不久就夭折了。五年后,这对夫妇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亨德利克·苏伊托夫。夫妻俩情况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又过几年,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根本不曾有过这两个人。

泰塔斯和玛格达林娜·凡·卢听生的女儿泰蒂雅,活得较长久,但只是稍较长久而已。她在十七岁那年,同她的监护人的小儿子弗兰斯·凡·拜列特结婚,那人和他的较为著名的同僚基里安·凡·伦塞拉尔从事同一种行业,只是他的商店开设在较为偏僻的市区,开设在克洛文尼尔·堡华尔街。他们子女很多,子女们的讣告都正式记载在西教堂停尸所的记录簿里,那个教堂不久就变成同伦勃朗多少有些血统关系的人们总的最后归宿。

但是泰蒂雅在去世前,在一七二五年,还能读到十八世纪最初二十五年一切怀有闲情逸致的人们都曾认为是高尚情趣的标准的一本书,其中对他祖父的工作作了如下的估价:

“伦勃朗·凡·莱茵力图获得完美的手法,但他取得的只是一种拖沓的效果。主题的平庸无趣的方面,是他能够注意到的唯一的东西,而且他用所谓红黄两种调子,把阴影画得确象烧红了一样热,把颜料象稀泥一样涂在画布上,这都给后人树立了注定失败的榜样。”

这一部诗体散文的作者是一位名叫吉拉德·德·列勒斯的画家,一六四一年出生在比利时的列日城。他在他父亲的画室里学过绘画入门,同时懂得了“在那里才能发横财”(可叹横财二字同金字塔一样古老,或者更古老),他迁居阿姆斯特丹,在无限长的默不作声的画布上画下许多幅寓意画,表达他的赞助人所提出的任何主题。

他曾一度有过失宠的危险,因为他在他的‘绘画史”中谦逊地供认,他本人曾经企图沿用伦勃朗·凡·莱茵的绘画风格,但他不久就认识到自己的失策,坚决杜绝“这种错误,抛弃完全基于一种幻想的手法”。

书中的评价人人可读:“拖沓的效果……象烧红了一样热的阴影,是注定失败的榜样……各种主题的平庸无趣的方面……象稀泥一样涂在画布上的颜料……建筑在一种幻想上的手法。”

在没人知道的墓地上举行了葬礼——尸骨从打开一半的棺村里拿出,扔在垃圾堆上……直到今天仍是一个债务未清的破产者……一如当初……现在如此,将来也许依然如此……永远如此。感谢神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