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个被遗忘的人在一所凄凉的房屋里继续画画

亨德丽吉的去世似乎并未使伧勃朗深感悲伤,这件事初看也许仿佛有点奇怪。然而我听某些人说——顺便说明,这些人从未看见过他,只是听说过他——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心肠很硬,而是精神痛苦和肉体痛苦一样,似乎有其饱和点。最近十年来,伦勃朗遭受了命运十分可怕而且连续不断的打击,因而现在任何事情似乎都不能使他产生丝毫反应。

在遭到布商经理委员会的冷遇之后,他就知道,以他的艺术生涯而论, “恢复声望”已成泡影。以当时常用的词句来说,他已经“不操胜算”,成了“时代落伍者”。

有一次我式图安慰他,把我从一个古希腊作家那里看到的一件事讲给他听。故事说,雅典人在运动场上赛跑,观众看到有个人落后于最后边的一个赛跑者数英尺之远,于是齐声责备他跑得太谩,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个人原来早已远远跑在全体竞争者的前头,因而看上去倒象是落在后边了,事实上他已经获得了优胜奖。但是这番话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和注意。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哦”,便又回到他的画架旁。

因为这个时期他正在埋头工作——那种勤奋之情,每当我用医生的眼光看他时,很难感到高兴。无论白天或夜晚,他都很少外出。他喜欢看到他的剩下的几个朋友,对他们也很诚恳,有时甚至要热情招待。但是他的心始终在别处,朋友同他讲几句话,他往往在若干时间之后才发觉那句话是对他讲的,他应当回答。这时他才会微微一笑,迟疑地说声“对的”,或者“我想不见得”,然后他便又继续沉思,他就靠那种沉思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英国人(他们虽有各种缺点,但文学作品确比我们丰富得多)有句谚语说,风筝逆风则起,顺风则落。这也许有道理,但是如果风变成疾风,风力太大,风筝的线就会挣断,倒楣的风筝就会一筋斗栽下来,在地上撞得稀烂。

伦勃朗出身于体质强健的家族,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姑且不说他母亲的前辈人)都熬过了大暴动时代,能对后人讲述当时的故事,他们都是百折不挠的人,然而如果受到过于猛烈的打击,即使是最硬的钢铁也会断裂。

有时候我看见伦勃朗深夜还把他那矮胖的身驱(由于缺少运动,臀部显得很臃肿)凑在一支蜡烛的亮光下(全家都借这么一支蜡烛的亮光做活或看书— —他们点不起第二支),不停地在一块铜版上雕刻,我就不禁想到,健康垮台的时日已经为期不远了。

我试图说服他,要他每天至少作一次短时间的散步,但他说,“不行,我太忙。”

我也劝过他,要他多出去几次,看看他的朋友——如能时常和朋友们谈谈笑笑,消磨一个晚上,他的脑力就会得到调剂,这对他的绘画和铜版画都有好处,但他只是摇头回答说:“不行,办不到,我太忙。”

后来每逢阳光灿烂,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必然穿过市区去找他,敲敲门说:“泰塔斯,去对你父亲说,我在这里等他一同去散步。”不到一分钟,泰塔斯便带了这样的消息转回来:“父亲说很对不起,他现在正忙着呢。他叫问您是否愿意进来,到画室里坐坐,看他完成他正在画的那幅画。”

我一进去,便会发现他在忙着画草图,又准备再画一幅描绘哈曼的垮台和失宠的绘画,这个主题在这些日子似乎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上,我看到,他至少开始并完成了三幅表现这个主题的大幅绘画。

这一时期他很少谈起他的作品,但是他所画的东西都带有阴郁的调子。

描绘眉开眼笑的豪侠,以及打扮得如同快乐的外国皇后的宫女一般漂亮的萨丝佳和亨德丽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在他现在这个贫寒的小屋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作为那种欢乐场面的合适背景。因为他读书不多,而且认为追求纯文学是一种丢脸的浪费时间的做法,所以他的题材选择,就必然受到限制,他只得依靠他童年时代的记忆,而那些记忆当然都仅限于他小时候听母亲所讲的《圣经》故事。

然而他画的基督,并不是他的意大利竞争者们所画的那个在圣山上烈日下的圆石中预告佳音的年轻英俊的先知。不,他画的照例是一个忧心忡忡的人——基督受难,基督和他的门徒告别,基督站在大教堂的垣墙前面沉思默想!后来他不得不以绘画形式,把其它一些郁积在他心头的问题详细表现出来,借以消除它们的萦绕——所有这一切,都同他从安桑奈·布利街寓所最后一次出外散步时忽然产生的感触有关,那种感触也就是历历厄运的感觉、碌碌无为的感情,以及试图徒然反抗的那种挑衅的情绪。

我常常坐在他的画室里,一连数小时看他画画。每逢这时,我就会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很年轻的时候所画的一幅画,它描绘萨姆松威吓他岳父的情景,因为岳父欺骗了他。这是一个坚强的人,为了一些他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原因(这些原因他确实完全不知道),受到一种他自己认为很不公平的打击,于是他公然反抗命运,嘲弄上帝,向上帝挥动拳头,天真地耀武扬威大喊道:“好吧!我要向你显显威风!我要向你显显威风!”

因为这个时期伦勃朗就是在向人们显威风。他在勇猛地向他们显威风。

在鲁辛渠畔一所低劣的住宅中那间简陋的屋子里,这时正在创造色彩构成的奇迹,千秋万代的人们将会呆呆地静坐在这种奇迹的前面,不觉说道:

“人们如果不使自己上升到神灵的地位,谁也超越不了这种造诣。”

但愿这些绘画中能有几隔长久地流传后世,让人们有机会赶上它们的作者。不过这一点我觉得大可怀疑。因为这个时期伦勃朗完成的作品连一幅也不曾售出。如今他去世不过一年,而那些作品都在哪里,我已经无法奉告。

几个月前我在莱登的一家当铺里看见过他在这一时期所画的一个作祷告的香客,它给挂在一把廉价的提琴和一条海员的旧裤子中间。其它的作品命运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很担心。如果某一个明智的画商关心他子孙的幸福,他便会租赁一座栈房,把伦勃朗居住在鲁辛渠畔时期所完成的绘画统统收藏在那里,而那些绘画,伦勃朗当时连半个吉尔德甚或更少的钱都换取不到。

然而又有什么理由指望艺术界的兀鹰中间能有这样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