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凡·莱茵一家人找到一个新住所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征得泰塔斯的监护人的许可,因为他的事情现在和他父亲的事情纠缠不清,致使后者每采取一个步骤,都必受到破产管理法院和孤儿事务院诸君的责难。

维尔乌特不久就发觉自己太忙,抽不出必要的时间处理这件事,于是由一位劳伊斯·克雷伊尔斯接替了他,我和这个人从前没有见过面,但他给我一封简短而谦恭的便函,说他很愿意在下星期五上午十一点钟接见我和我的朋友们。然而阿布拉汉姆·弗兰新和我一致认为,如今这个世道,由委员会办事总是一事无成,我们决定一切事情都由我们两人去办。等到一切谈妥,我们再向其他朋友交代办好的事情,并请他们对这个新家庭给予他们认为合适的帮助。

我们在指定的时间被迎接到克雷伊尔斯的事务所里。我们发现他很忙,抽不出太多时间同我们谈话,但同他这个人很容易共事,因为他一开始就讲得很中肯,而且处理整个事情爽快利落,就仿佛这仅仅是个数学问题,不过这也的确如此。

“二位先生,”他说,“我希望你们能了解我的处境。请让我向你们断言,在法庭上宣誓是要兑现的——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保护这孩子的利益。

况且,我喜欢这个年轻人。遗憾的是,他的健康情况稍差一些,不过我听说,他的母亲就很娇弱,而他似乎象母亲,不大象父亲。虽然如此,但我很少看到过象凡·莱茵父子之间这样快慰人心的亲爱的关系。说到父亲,我对他并没有深切了解,但在业余,我有时也买几幅铜版画。不,我并不是在赶时髦。

我当初收藏铜版画的时候,现在购买铜版画的那些人大多数还在新市区靠挖沟每天挣十枚铜板。我是个忙人,抽不出很多时间研究艺术,但我承认老凡·莱茵的天才。就我的审美趣味而言,他的某些绘画色彩稍欠鲜明,但当他画得得心应手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谁还比他强。然而谈到日常事务,唉,但愿上帝原谅我在最初研究这个案子的文件时所说的话!

“我并非想说难听话,但就这件事而言——当然,我完全是根据事务观点讲话的,因为我知道这孩子多么孝敬他的父亲——或以较为切合实际的方法来看这件事,那么,如果父亲去世而母亲在世,对孩子会有莫大的好处。

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话。母亲去世了,我们只好同他的父亲打交道。

“你们想知道我对你们的计划有什么意见。那好吧,我真心赞成你们的计划,只要我的那个幼年人的权利充分得到保障。这最后一点我很难彻底坚持,因为我认为,从经济上讲,老凡·莱茵不会改正他的作风——他年纪太大了,而且即使他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恐怕也同样改正不了。我真希望你们看到过我必须弄清的那笔混帐!简直一团糟!

“当破产管理法院的估价人清理他那所房屋时,收集起三满桶的帐单— —旧帐单、新帐单、已付帐单、未付帐单、拒付帐单。我听说,屋子里十分整洁,但在各个食橱里,在许多绘画和镜子后面,他们到处发现帐单。

“但还不仅是帐单。更为不堪设想的是,他们几乎发现了同样多的票据、付款通知书和支票,都是开给伦勃朗的,而他竟没有分神拿去兑换现金。他们甚至还发现十几个装有钱的信封和若干小袋子,这是他随手一放,后来就完全忘掉了的东西——简直太粗心了。当然,我曾试图根据某些单据追回款子,但当事人有许多已经死亡,已经去世多年,或者已经迁走,无从追查。

我们因此而损失的款子不下数千吉尔德。

“在一般情况下,我会把这种事称为‘过失’,如果它是其他任何人的事,我就会考虑提请法院予以处理。但是凡·莱茵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不知道生活中的事实。例如,我问他是否还有他可能继承其财产的亲属。他说有的,他姑母有个孙子,名叫彼埃特·凡·麦迪姆布里克,等这人去世时,他也许能拿到几千吉尔德,因为他上次同他的一个哥哥见面时,听说至少可以到得这样的数目。

“我调查了这件事,发现他说的是实话。他将能从这个远亲——让我们姑且称之为表亲——那里继承一点钱。但是我又发现,这个神秘的表亲,亦即他在正式文件中称之为他父亲的姐姐的儿子的儿子,原在一条船上做事,早在本世纪初难以查明的某一天,已随船前往东印度群岛,据报告,他所乘的那条船在驶离特克塞三天后,即在葡萄牙海岸旁沉没;最近四十五年来,这位彼埃特·凡·麦迪姆布里克音信全无,但据莱登市法院所解释的法律,至少须在此人第一次失踪五十年后,方可正式宣布‘死亡’;因此,在一六六五年前,继承人得不到任何遗产,而且即使到那时,连全部累积利息在内,凡·莱茵应得之数恐怕也不会超过八百吉尔德。你们两位自会明白,这只是个渺茫的希望,而他却在牢牢地依靠‘我姑母的孙子的遗产’,仿佛这是十拿九稳的东西,是中国皇帝送给他的一箱珠宝。

“两位先生,我对你们为尊友所做的一切将予以支持(我因为尊重他的伟大的才能而对他颇怀好意),同时我将使用我所有的各种手段,保护年轻的泰塔斯的利益。所以无论你们做什么事,我都主张要订合同,至于其余的事,你们将会发现,我完全站在你们这一边。”

我们对克雷伊尔斯的耐心和亲切表示感谢,并问他对订合同是否有什么建议。

“没有,”他回答,“最好是订一份协作合同。我有个朋友,即公证人里斯廷,专为我做这类的事,他是个很可靠的人。当然,如果你另外有人,请不妨提出来——”

但我们肯定对他说,我们没有更适当的人,并一致认为,目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我们的朋友找个能住的地方——一个既能开设画店又能使伦勃朗工作的地方。房子一找到,我们立即再上克雷伊尔斯这里来,请他拟定一些必要的文件。然后我们告辞,开始寻找房屋。

但是这件事却很不容易。战争期间很少建筑过房屋,致使人们为极其低劣的膳宿而付出很高代价。他们住在破旧的仓库里,改建的马棚里,没人住的地下室和顶楼里,以及城市的郊区。许多人家不得不满足于在正常情况下连养猪都认为不够合适的住处。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一个地方,但这完全是侥幸,这种侥幸也就是别人的不幸(事情往往如此)。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来访,他对我说,是一个朋友介绍他来的。他的右手上一个小伤口里弄进了脏东西,受了病毒感染,问我是否肯为他动手术而不引起剧痛。他姓林格尔巴赫——琼奈斯·林格尔巴赫,他父亲是梅茵河畔法兰克福的一个德国人,他本人是个画家,在意大利工作过,希望到巴黎去,因为他听说,画家们在那里比在荷兰的日子好过得多。哎呀痛啊——但那一刀并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痛。自从他踏进屋子,便这么东谈西扯,直到手给用绷带包扎整齐,手臂给用吊腕带吊起而离去的时候才住口。

三天后,他又来找我换药,当时我正在留心找房子,所以在他离去之前,我问他是否知道哪里有房屋出租,他回答说,“哦,知道的,我当然知道。

我父亲是鲁辛渠畔迷宫——就在鲁辛渠尽头——的业主。你也许知道他?老头儿大卫·林格尔巴赫?二十年前他经营过鲁伊尔斯渠畔的‘柑桔园’,他是在阿姆斯待丹修建迷官的第一个人。不过后来他不得不拆掉几幢房子,腾出他现有的一片空地,但在我家正对面,还剩下三幢房子,其中一幢没人住,至少有半幢。这是我昨天偶尔看到的。”

“房租很贵吗?”我问。

“今天我要上父亲那儿吃晚饭,”他回答,“我顺便进去看看,问问,明天告诉你。”

第二天,他带来了我所要听的消息。

“那幢房只有左面一半招租,”他说,“里面有个大房间,我自己就曾经想占用——那间房子有个朝北的大窗子,能做一间出色的画室。其它四个房间小得多,另有一间厨房,租金每年一百五十吉尔德,不过你要租,可以稍微便宜些。房东名叫凡·里斯特。他就住在那幢房子里。我和他谈过。他似乎是个很正派的人——不是一般俗人。你最好去见见他,因为在这个城市里,如今能租得的房子非常少。”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我约伦勃朗前往鲁辛渠畔。亨德丽吉说她走不动,留在家里没有去,但在圣安桑奈水闸旁的转弯处,我们遇见了泰塔斯和我的儿子,他们两人原是一道回家的,这时也和我们一同去了。

我们看了房子,见到了凡·里斯特,当即签订租约,租金每年一百二十五吉尔德。

一星期后,凡·莱茵一家人迁入新居。

老朋友们都向他们家捐赠些东西。弗兰新送给他们四张床,丢撒特捐献一些床单和枕头,凡·登·伊克霍特和罗夫曼置备厨房用具,苏索夫筹划桌椅,我赠给他一个黄铜技形大吊灯,这个吊灯一向挂在他将近两年来用作画室的我自己那间房子里,他很喜爱它。我们租来一辆大车,把他正在画的那些绘画和我们已经追回的那些铜版全装上去,然后让亨德丽吉坐在上面,抱住柯奈丽雅(她这时已经相当大了,能为这次料想不到的横穿市区的旅行而感到无限高兴和快活),我们送她们前往新住所。

我们到了那里,发现一切都很混乱,床铺、桌子、面盆和椅子乱七八糟地放在前室里,床单、枕头、锅子和盆子以最有诗情画意而极不调和的方式堆在卧室中。我们原以为伦勃朗会站在门阶上等着迎接我们,但是我们到处找不到他。

后来亨德丽吉四处打量她的新居时,推开了后面那个大房间的门。伦勃朗正以难以想象的最不舒服的姿势,在房间正当中的地板上坐着,埋头完成一幅大画,那幅绘画就靠在装着家用瓷器的一个大桶上。

“哦,”他说,连头也没抬,“你们都来了?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光线这么好——我想我还是开始工作吧。”

“对,亲爱的,”亨德丽吉说,“你只管画吧。”于是她又回到我们这边,不慌不忙地开始打开装着柯奈丽雅的衣裳和玩具的那个小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