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布利街的房屋悄然屹立,空无一人

第二大,我们五六个人,都是情勃朗的好朋友,聚在他家商量对策。我们知道,拯救这条正在沉没的船舶的一切努力都将无济于事。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使这条注定沉没的船上乘客尽快转移到别的船上,而且除非万不得已,不再引起任何人的烦恼。

他们一家人在这座房子里住不下去了,因为他们不得触摸任何一样东西,破产管理法院的职员现在随时可能来开清单,登记全部家具和绘画。然后甚至将不许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我表示欢迎亨德丽吉和小姑娘柯奈丽雅到我家去住。她们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泰塔斯可以和我的儿子同住一间屋子。朋友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因为柯奈丽雅才只两岁,还需加以照料,况且又不是一个很壮实的女孩。

伦勃朗还有待安排。我们必须给他找个住处,因为如果让他自己想办法,天晓得他会怎么力。他看到这次灾难的逐渐临头,想必至少已有十年之久。

但在那个身穿黄褐色外衣的案件承办人助手递给他那个黄色大信封之前,他始终未曾明确地认识到情况究竟如何严重。事后他却又一直漫无目的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不时拿起他收藏的一幅又一幅绘画,双手捧着它,长久地细级观看,好象是在同它道别。我们只得照看着他,全当他是个小孩子,而对泰塔斯,我们谁也不曾过分注意,但这时他却象个成年人一样忽然挺身而出,派人去找面包师、食品商和菜商,简单扼要地向他们说明事态,同他们达成协议,这使他父亲至少又能把债务多拖几天。

后来有个人(我想这是弗兰新,是画商,不是他的做医生的哥哥)说:

“卡尔弗街有个好地方,叫做‘基塞斯克隆旅馆’。它是一个名叫斯库尔曼的人的产业,房钱不太贵。地方挺大。我想那里从前是个孤儿院。如果这里的一切必须卖掉”(他向四周指划着说),“拍卖的事不妨就在那里进行,同时伦勃朗也可以住在那里。”

我打断了他的话。“拍卖这一切的时候让他在场,会不会使他很痛心?”

但是弗兰新不象我这样注重情感。

“当然会的,”他回答,“不过目前如何保全他的感情,没有如何保全他的家人来得重要。如果有他在场,或者商人们知道他在左近,那么他们就不敢象他们知道他不在场时那样,还价还得很低。其他各位先生意下如何?”

其他朋友都同意,我也能看出弗兰新的说法有道理。为了证明我真心赞成这个办法,我表示愿意对伦勃朗说明我们为他和他的一家人拟定的计划。

我发现他在画室里擦拭他的调色板。“我想,这些东西都不再属于我了,”

他说,“我想,严格地说,我甚至不能触摸它们。但我不能让它们糟蹋了。

它们一直是我的很忠实的仆人。”

我肯定地对他说,没有人会反对他整理工具,即使最严厉的公证人,也不致这样做。然后我把我们为他和他的一家人作出的决定告诉了他。他一面细心地擦刮他的大圆调色板上的颜料,一面听着,只是点头。

“我们应当在什么时候离开?”他问。

“哦,这倒不必太匆忙。一星期或者十天之内都可以。”

“为什么不今天就走?你知道的,既然这一切都要从我手里给拿走,那么再在这里待下去我是受不了啦。”

“那好吧,”我回答,“我去问问亨德丽吉。”

我看见她正在柯奈丽雅的房间里收拾衣物。她十分冷静而沉着。

“这对我实在算不了什么,”她解释说,“我一向很穷,老实对你说,这种阔日子我倒有点过不惯。不过这会使他非常难过。他的心就都在这些东西里头呢。但愿这不会使他有三长两短。”

我对她说,我想不至于如此。他出身于坚强的家族,比大多数人都更能经得起打击,然后我又回到会议上报告说,我们已经决定了。其他几位朋友这才动身回去,只有诗人基里迈斯·德·德克尔和我留下来,看看是否还能帮些忙。我派泰塔斯上奥得·斯堪斯街那个木匠铺去租一辆大车,并要木匠派个助手来,把亨德丽吉的东西、泰塔斯的小箱子和柯奈丽雅的摇篮拉到邻街我家去。我请德·德克尔送她们去,让她们安全地到达新的住处。然后我上楼帮助伦勃朗,把几件新衣服、鞋子、衬衫、床单和毯子装到一个小小的旅行皮箱里。

装好之后,他又回到画室“我想,这些东西我一样都不能拿,”他说。

我对他说,我想恐怕不能。

他拿起一根医生用的大针,这是我从前动小手术使用的工具,后来用得太钝了,而伦勃朗当时常常抱怨说,他简直买不到真正适于进行干刻的钢针,于是我便把这根针给了他。他拿出这根针让我看看,并问道:“这是你送给我的,是不是?”

“不,”我回答,“我只是借给你用一用。”

“那么这仍然是你的东西?”

“当然是的!”

“你肯让我再借用一个时期吗?”

“很乐意。”

我看见他在屋角那张小桌上一些剩余的旧颜料管和旧画笔之间翻寻一会儿,后来找出一个旧木塞。

“我只想从债主们手里骗去这个软木塞,”他说,把那根钢针戳在软木塞里,免得碰弯了针头,“还要骗去这块铜板。他们不会发现屋里有什么两样的,如果他们发现了,那他们就能为这事送我蹲监狱。不过现在我总算有点活干了,这可以使我熬过今后的几个星期。”他把钢针和铜板装到衣袋里。

我提起他的小皮箱下了楼。外面有人敲门。我开了门。两个身披黑色短斗篷的人站在门阶上。我问他们有何贵干。

“我们是破产管理法院的,要来开列财产清单,”他们回答。

“这未免太快了吧?”我问他们。

“对的,”他们回答,“不过有些债主深怕如果我们不快点来,一部分财产就可能找不到了。”

我发现伦勃朗这时就在我的背后站着,这使我惊慌不安。他不可能没听到那最后一句话。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小铜版,把它递给那两个人中间年长的一位。

“你说得对,”他说,“我正打算把这样东西偷走。你最好拿去吧。”

但是那个职员摇了摇头。

“我们懂得你的心情,”他出乎我意料之外,颇为尊敬地说。“我们确切懂得你的心情,先生。你不是我所遇到的处于这种不幸境遇的第一个人,而且你多半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请快活起来,不必为这事过于伤心。你是个有名的人。几年以后,你就会坐着自己的四驾马车再回到这里来。”

他毕恭毕敬地向画家行个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简短地说,“我相信,你能原谅我,”于是他便开始登记财产:

“前厅里有一幅绘画——作者是谁?——阿德里安·布劳威的作品,画的是——”

但这时我己镇静地握住伦勃朗的手臂,把他推向门口。

我们在门阶上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语,然后我们两人抬着那个沉甸甸的小皮箱,转身向左走去。

伦勃朗再也没有走进过他那座房子。

两年后,房子卖给一个鞋商,他把它分隔成两小套房间,一套自住,另一套租给一个肉商。据我所知,他们目前仍然住在那里。不过我不能肯定,因为已有十年以上,我从未踏进过安桑奈·布利街。一个人在某条街道或某座房子里过了幸福的生活,那地方就会变得很神圣。但当那种幸福一旦消失,那里就只剩下凄凉的记忆。而且一个人不应当在去世的人们中间浪费过多的光阴。在世的人们远较迫切地需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