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走访银行经理,得知伦勃朗的经济情况可悲

我进入洛德威克的办公室,看见他正在给自己削一支新的鹅管笔。

“多可恨的日子!”他一看见我便喊着说,”多可恨的日子!世界上有过这样的天气吗?这是今天上午的第六支笔了。它们握在手里就溶化了——象新鲜黄油一样。”

后来当他按照自己的愿望削好了那支笔时,说道:“哦,今天您有什么吩咐?想知道一下您的股票的行情?在前方的坏消息影响下,股票在稳步上涨。不过这些日子你绝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如果我们战到底,至多丢掉十或十五个据点,我们就应当高兴。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告诉了他。

他耐心地听着,但似乎并不惊奇。

“这件事我全知道,”他回答,“我们都知道。那个人到处欠帐,背了一身外债。情况很糟。他是终于要进破产管理法院的。”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情,”我对他说,“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情况究竟糟到什么地步呢?”

“啊,这风难说!我没法给你开一张详细的借贷对照表。我说这件事我全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到这里向我贷款,我完全知道不能给他分文,其它的事情我就不感兴趣了。不过如果你想知道详情,请在一星期后再来一趟,那时你就会一切都明白了。”

后来他撇开这个话题,对我讲了一些我将在后面某一章里叙述的我自己的事情,然后他带我上沃尔温街的一个小馆子里吃饭,那是一个善于逢迎的大胡子斜眼睛的亚美尼亚人所开的馆子,他在门外的招牌上自称为道地的犹太风味的店家。他请我吃了一种奇怪的土耳其混合菜,这种菜使我想起赛里姆曾让我们大家吃坏了肚子的那种黄褐色的小豆子,饭后我便告辞上医院,虽然我相信,那天下午我的病人中间谁也不致象我那样觉得不好受。一星期后,我又到辛格尔街去访问,拿到了一份由洛德威克本人所写的简短的报告书,其中包括许多事实,它们使我觉得我所最担心的事情即将成为现实,伦勃朗的处境确实毫无希望了。

“请不要寄予太大的希望,”洛德威克警告我,“这并不是股东报告书。

我们这些商神的门徒通常总是对邻居们的私事知道得很多。或者说,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至少能打听出来。但是这桩事毫无希望。我告诉你,毫无希望!这个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穷困到什么地步。他是一个连锁借贷者——这是财务处理中可能有的最危险的方式。他会向某个朋友借贷一千吉尔德,为期一年,利息百分之五。同时他又向另一个朋友借贷一千五百吉尔德,为期八个月,利息万分之七。五个月后,他又向第三个朋友借贷九百吉尔德,为期十三个月,利息百分之六又四分之三。他用这笔钱的半数还给第一个朋友,当即又从他那里另借二千银币,为期一年,利息百分之五又二分之一,他用这笔钱把欠第二个朋友的债偿还三分之一,把欠第三个朋友的债偿还七分之二,外加累积利息。又因为他似乎根本没有记过帐,而把这些复杂的巧妙处理完全置于脑后(他的脑海里已经充满同财务毫不相干的其它事情),所以你自会理解他的事情在经将近二十年的混乱后形成的这笔无法算清的糊涂帐。

“他有时还凭一些尚未画成的绘画,或者凭一些已经允许给第三者的绘画去借钱,这就使事情更加复杂。他曾数次以抵押房屋作为有效措施,至于他妻子继承的遗产,原是托他为他的小儿子保管的,他究竟凭那点遗产做了些什么事,只有等到世界末日的审判来解决这个谜的那一天才能知道。

“不过请拿去看吧,我的朋友。这里是我根据二十多份不同的材料并凑成的一份报告书。请坐在那边屋角里去看吧,我要给自己削一支新笔。天又在下雨。这个可恨的国家里老是下雨。现在请坐下看吧。”

我按照他对我说的那样做。我坐下看了,因为我一直保存着这份报告书,所以我能够把它全文抄录在这里。

密件 “仅供参考,幸勿外传。本报告书的调查对象是淳朴清贫之辈的儿子,但他的父母并非毫无资产,除其它东西外,尚有一部风车、两所小房屋和莱登城内一个较为贫寒区域里的一宗不动产。子女共六人。其中有几个似乎已经夭折。尚且在世的几个一向过得不很好,现在实际处于每况愈下的境遇。

据说他们的弟弟(即本报告书的调查对象)在养活他们,使他们幸能不进济贫院。

“至于本报告书的调查对象,以下将称为某某人,是全家最聪明的一个,被父母指定从事法律生涯。一六二○年他十四岁时,作为法律系学生在莱登大学注了册。他实际似乎从未学习任何课程,因为当时他已决心做画家。一六三○年,他的父亲去世。长子的一只手不幸残废,以致不能工作,从此落伍,靠兄弟姐妹供养,不过他们每人都分得一小笔现金遗产。某某人拿到他的一份,离开莱登,迁居阿姆斯特丹,在布洛埃姆渠畔置下一间画室,后又迁居安桑奈·布利街,亦称约丹布利街,他在这里住过六年多。

“最初,他在自己那一行曾取得很大成就。他发展了一种新的绘画风格,这种风格风靡一时,达十二年之久。他的订件人都是我们城里最富裕最高贵的家族,而且甚至曾经应邀为公爵画画,虽然那次他在讨取报酬时似乎费了不少周折。同时他和雷瓦登的一个姑娘订了婚,这是从前的一位市长兼政治领袖,名叫罗伯塔·凡·奥依林堡的人的女儿。那姑娘是个孤儿,据说很有钱。父母去世后,她最初寄居在家乡的两个姐姐家里,后来迁居阿姆斯特丹,起先同堂房姐姐,即约翰·柯奈里斯松·西尔维亚斯牧师的妻子住在一起,她这个姐夫是一六一○年应邀迁至本市的,并被认为是很有势力和很有口才的传教士。

“某某人是通过姑娘的一个堂兄而和她相遇的,那人叫亨德里克·凡·奥依林堡,当时是个骨董商人,也做风靡一时的画家们的‘企业家’——这就是说,他也做有钱人和穷画家之间的掮客,如果卖掉一幅绘画或接到一个订件,他就向画家讨取百分之二十或三十的佣金。某某人于一六三四年六月和这个姑娘结婚,同她一起住在布利街他那所房子里,早在那时,他己开始使那所房子变成一个博物馆,把他那相当可观的收入大部分用来购买古画、雕像和漂亮的丝绸锦缎。

“结婚后,他又在他的收藏品中增加了珍珠、钻石和其他珠宝。据说他现在仍有这些东西。至于那个时期他每年的收入,我们找不到详细材料,但在他定居阿姆斯特丹的最初十年,他靠肖像画似乎平均每年就有五百吉尔德左右的收入。除他自己的绘画外,他还有权售出他的学生的作品,这必能使他每年净得二千至二千五百吉尔德。因为我们未能查出这一时期他靠铜版画挣了多少钱,所以无法讲出这一时期他的每年收入的总数,但可能超过一万吉尔德。

“然而早在一六三八年,他以乎已经陷入经济困难。也就是在那年,他置买了现在他占有的布利街的那座房子。房子原属于柏尔登斯牧师。是桥那边的第二座。某某人今天仍然住在那里。原来房价为一万三千吉尔德。议定在置买一年后先付四分之一,其余在六年内分期付清。他为什么买了一座完全超出他的生活地位的房子,倒不清楚,除非是在那个时期,据说他曾力图能够配得上他妻子娘家的社会等级,这种意图也曾在他的艺术中表现出来,因为每逢他画自己或画他妻子的时候,他显然想使世人相信,他是佛罗伦萨的麦迪奇家族的成员,而不是小小的莱登城里一个淳朴的磨坊主的儿子。即使在他不惜大笔金钱,热衷购买到他喜爱的古画或银器时,他也付不出分期偿付的房价。根据本地谣传,他的妻子继承父母遗产共四万吉尔德,这笔钱他似乎分文没有拿到,因为他一直等到一六四○年他母亲去世时,才拿到了他自己继承母亲的一份遗产,共二千四百九十枚银币,这以前他对前业主分文偿付不起。

“最后,从他妻子的一个姑母(也是她的教母)那里继承了一笔意外的遗产,连同他自己的一部分积蓄,他才把拖欠上述柏尔登斯牧师的继承人的那一万三千吉尔德偿付了一半。此后他似乎忘记了房子的事,因为他甚至连累积利息也不打算偿付了,而利息逐年增长,到今天为止,已达八千四百七十枚零六分银币,这是他的现有财力所完全不能偿付的。因为与此同时,他似乎又在四面八方债台高筑。所有的债都是向私人借来的,所以我们无从发现他所拖欠的实际数目。除了八千多吉尔德的房价外,还有一张出给著名的市参议员柯奈里斯·威森的四千一百八十吉尔德的借据。另一张钱数相仿(确切地说,是四千二百吉尔德)的借据为本地一个商人伊萨克·凡·赫兹比克或哈兹比克所有。这两笔奇妙的数目,某某人似乎是借来抚慰布利街他那座房子的原业主的,因为原业主最近八年来一直得为这项产业交税,最后威胁着要控告他,除非他拿出一点钱来。

“同时,虽然如果他不付请契约规定的全部房价,外加累积利息和累积欠税,这座房子实际还不能算是他的,但是据说他已在考虑把房子连同附属的院落一起移交给他的儿子泰塔斯,作为儿子继承母亲的四万吉尔德的半数。然而这只是一种闲谈。因为要想这样做,他就不得不把自己的事情向孤儿事务院作一次公开声明,而且因为他本人似乎根本没有从奥依林堡家的财产(这笔财产似乎仅仅空有其名)中得到分文,所以看来他不大可能采取这个步骤。因为众所周知,孤儿事务院的计算方法极其严格,一个做父亲的既被怀疑动用了儿子的一部分继承财产,那么即使他能证明那是一笔虚构的财产,他也很可能在本市监狱里做几个月的苦工。所以我还回头来讲那些多少能够证实的债务和事件。他向他的朋友约翰·西克斯,名门出身的亚麻布织造商人,借了一千吉尔德,然而约翰阁下似乎认为这笔钱是一项很危险的投资,最近他要转卖那张借据,根据证券交易所的谣传,他情愿随便换点什么票据。后来某某人又向一个名叫丹尼尔·弗兰逊的医生借了大约三千银币,或者正在协商借贷中,最后还有拖欠全市各种不同人物的无数宗小额款项。

其中包括未曾偿付的食品店帐单,面包师的帐单,医生的帐单;包括他拖欠画框制造商,画笔、颜料、油画颜料经售者,铜版和油墨制造商等人的钱;

也包括以各种借口向这些倒楣的小商人借来的五十吉尔德以上的小数目。

“同时某某人已失去公众的好感。他在一六四二年妻子去世时为班宁·科克大尉的自卫队画的一幅画,使他自己的名誉一落千丈。自卫队成员对画中人物的布局异常愤怒(但他自己坚持不改),有几个人拒绝付钱,据说原来议定为五千二百五十吉尔德,但他仅仅拿到一千六百吉尔德。

“如果某某人欠你债,那么作为你的银行经理,我奉劝你尽快讨回。如果他愿意用骨董抵账,你最好挑几件贵重的拿,但你休想拿到分文现金。某某人已经陷入无法解决的债务纠纷中。他娶过一个有钱的妻子这个名声,也许能使他再稍微支持一个时期。但是他的信用完结的日子迟早必将到来,那时就会大大出丑,因为某某人一无所有,而负债累累。我们这份调查报告的结论如下:

‘资产:以高价抵押出去的一座房屋和满屋子的艺术品,但由于当前对英作战而导致的不利的经济情况,这些艺术品此刻很难变卖;虽还有意还债,但无现款或任何证券。

“负债:总数不详,但必远远超过三万吉尔德。

“此人的信用地位等于零。”

我慢慢叠起这份文件,打算把它装进我的口袋。“我想这份文件可以由我保存吧?”我问洛德威克。

“可以由你保存,我的朋友。不过请不要让它落在不适当的人的手里。

情况确实够糟了。我深怕可怜的画家不久就要给逼死。”

于是他放下方才一直用来写数字的那支鹅管笔,用一只手搓了搓他那光秃秃的脑袋。

“太糟了,”他访佛自言自语地说,“太糟了。可怜的人!我想,他总是在看我们所看不到的某些东西,所以他却觉察不到我们一般人必须始终注意着的另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

我直盯盯地望着他。

“洛德威克,”我说,“我方才听见你咕哝着说,‘十分重要的东西?”

‘不,”他回答,“我说错了。我想,那些东西并不太重要。事实上我也知道它们不太重要,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大家都必须活命。要活命就只有一个办法——随俗浮沉,循规蹈矩。”

“但是假使你的性格偏要使你离开常轨,探索自己的道路,否则就活不下去呢?”

洛德威克又用手搓了搓他的脑袋。

“那么,”他慢吞吞地回答道,“你就活该倒楣。”但说到这里,他不肯再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