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讲几件我的祖父的趣事

现在谈谈前数页曾经提到的我的生活中一段奇怪的时期,那时我对事态无能为力,被迫流浪了将近八年之久。

这件事的发生,使我终生感到极大遗憾。我始终觉得,倘若当时我仍在国内,伦勃朗的境遇可能不致演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我并非在首先考虑经济方面的悲惨结局。我的伯祖去世后,我的确有了我那简单的用项所花费不了的一些钱。我能够帮助他解决若干困难。但是这也不会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因为伦勃朗(正如以上屡次所述)对金钱的事完全无知。他的确不懂他的大多数邻居所理解的同安静舒适的生活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的许多事情。他是一个思想很单纯的人。处在色彩和形式的王国里,他觉得自己有如到了天堂。他在这方面的雄心,有时大有神圣不可侵犯之势。

他希望把握住他周围的整个现实世界,在画布或纸上尽情地把它表现出来。

啊,人生短暂,而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他只得不停地工作,工作,再工作。

他病了,但也无妨,还是一定要工作。他的妻子(在他那别有所思的心目中具有鲜明形象的人物只有少数几个,她是其中之一)去世了,他只得匆匆办完丧事,再去工作。他曾经被誉为风靡一时的画家,每年挣得两万或三万吉尔德。他把这些钱就扔到旁边的橱里不管,或者去找邻街的那个犹太人,把他保藏和全部古玩一买而空,再不就是把那些钱统统送给即将饿死在某个顶楼上的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朋友。你可以把钱拿去随便做什么,只要你不再为谈金钱的事打搅他。因为他一定要工作,因为人生短暂,而要做的事情非常之多。警察局长来信说,许多未付的票据早已过期,应立即付清,否则将出麻烦。破产管理法院的高级职员不断来访。强制拍卖一—罚款一—甚至监禁。都是小事!隆冬时节,下午三时天色已暗,不宜画画。但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人只得爱惜光阴,充分利用每一分钟。警察局长是傻瓜,就对他这样说吧。索性叫他来,或者叫他别再纠缠,只要让他伦勃朗能够不停地工作就行了。不,偶尔拿出一张支票,借给几千吉尔德,对于这样一个人是无济于事的。几千吉尔德对他来说,就象对忙于筑堤的水懒或筑巢的小鸟一样无用。

他是一个因为看到了外在世界的美而疯狂,因为观察到神秘的内在精神的表现而狂喜的不幸的人,对于他,一个朋友所能尽的本分,只是提醒他,提醒他,再提醒他,而不要求任何报答。感谢神恩。

因为凡是在做我们一般人望而生畏的工作的敬爱的先驱们,都很少要求报酬。他们甘愿忍饥受寒,甘愿为菲薄的报酬而苦干,甘愿被那些时运亨通而以各种方式过着悠闲生活的人们所鄙视。

但是,每过一段长久的时间,至少须有一个在前进路上停下的人来追随他们,向他们高兴地问声好,并偶尔评论道,“你们所做的是一件很出色的工作”否则他们就会赔出生命。

因为他们的天性如此。

这是他们为追求他们那多方面的最大幸福而付出的一部分代价一一是他们为追求永远蓬勃向上而必须付出的罚款。

写到这里我必须暂告一个段落。

我的原意是要追述一个已经与世长辞的亲密朋友的事迹,一开始我就打算尽可能在这部回忆录里不讲我自己和我自己的事情。

但当我们两人的生活密切纠缠和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很难按照我的原意完全做到这一点。

因此,以下数页主要讲述我自己的事。不过我将写得简短扼要,而且首先竭力做到实事求是。

我的祖父在我看来几乎象个神话中的人物。我很了解他,因为在我将近三十岁时他才去世。但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争取自由的伟大斗争的人们大都接连去世了,剩下的少数几位受到了应有的尊敬,如果泰坦族中能有一位幸免入地狱,而逃到了雅典,那么希腊人对他的尊敬也不过如此。

我的祖父当年曾在往返于鹿特丹和安特卫普的一条船上做大副,有一次出于好意,他答应给法兰德斯的一个监狱里等候处死刑的路德教派牧师带去一本荷兰文新约全书,中途被人查获。他本人(据我了解)对神学问题并不感兴趣。每逢争论神学问题的时候(在我们共和国里,人们除了赚钱之外,很少有其他什么爱好),如果是在白天,他就离开房间,吹声口哨把狗叫来,出去散步,如果是在夜晚,他就躺到床上去看伊拉斯莫斯语录,这本书是他的取之不竭的精神享受的源泉,他看得懂原文,因为哈雷姆被围攻之后不久,他就在西班牙监狱里蹲了一年,和一个再浸礼教牧师同住一间牢房,那牧师碰巧是个相当渊博的学者,教他的同室难友学习拉丁文文法入门,借以消磨他们两人被监禁的无卿时日。

不,他只是和其他许多男男女女一样,不幸恰巧生在路德教派和加尔文教派开始进行改革活动的时期,他们对这新旧两派的残酷、暴虐和顽固,感到深切愤恨,但无可奈何,只好到古代哲学家中间去找安慰。

在名义上,我的祖父自称为基督教徒。

但在内心里,他是苏格拉底的一个同时代人。如果说,他曾经想到过耶稣,那他也仅仅认为他是个用心颇好,但有点怯懦而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年轻的犹太先知,他脱离了他那个原始的山村的实情,完全不理解他那个穷困不堪的山区的另一边的一切事物(庸夫一向瞧不起他们所不理解的事物),因而他所做出的阻挠文明世界正常发展的坏事,超过人间或天上其他任何力量。

我祖父在世的最后几年,常常对我谈起这类的事情,但又不许我向外宣扬。

“耶稣有什么用啊?”他常说,“还是我们那位明智的老表亲说得对。

老百姓都衰弱得站不稳了。他们需要外界的支撑,需要一种愉快的神话故事,使他们忘记日常事务中的恐怖、无聊和消沉沮丧。让他们读到一些伟人和要人、英雄和武侠的故事才好。

“你在小时候相信圣诞老人。斯拉特里阿斯牧师来找你父亲,并且对他说,这个圣诞老人是异教的遗物,应当对你说明这一点。你父亲是个蠢汉,竟然真要对你这样说。我抓住牧师的脖子,把他一骨碌推下了台阶。回头对你父亲说,如果他企图相信犹太的某一个可怕的鱼商或修帐篷的人,而背弃这个比所有神甫和传教士都更能使众多的儿童得到幸福的可敬的圣诞老人,那他就也要受到同样的惩治。这种做法固然有欠宽厚,但是你瞧瞧我们国内的事情闹成了什么样子。

“大暴动是谁掀起的呢?少数人。他们有什么利益可图呢?除了可能被绞死在附近的树上之外,几乎没有了。当然,事情也曾经进行过一个时期,有许多热情的爱国者懂得见机行事,他们站到了我们这一边。但是计议一切,挺而走险,抵押了自己的金银食器和妻子的钻石,典当出自己的房屋,拿出钱来雇军队,购买枪枝、弹药、船只和一切必要东西的,究竟是哪些人呢?

只是少数正直的人,他们不愿意看到可怜的纺织工、渔民和木匠被砍成碎块,被活活烫死,或者象小猫一样被淹死,仅仅因为这些人对某些问题偶尔和他们的邻居想法不同,而他们的邻居对这些问题,不可能比他们理解得更透彻。

“我并不想说我们是圣人。我们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又喝酒又骂人,我们知道漂亮的大姑娘和难看的老泼妇之间的区别。如来不是为了拯救忍气吞声地从监牢里慢慢走上绞刑台的无数男女,拯救十分体面的公民和勤劳的小工匠,我就不能保证我们会动手帮忙。这些人紧闭着嘴唇,瞪大了眼睛,准备给绑上梯子,给推到慢慢燃烧的煤火里,就因为他们在教规中某一个荒谬绝伦的论点上不同意住在千里之外的那个月肥胖的意大利老头子的看法,那老头子需要诈骗一些金钱,陪送他女儿一套合适的嫁妆。

“这就是使我起而奋斗的原因。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可是经过奋斗之后、大家看到了什么呢?由主力军从绞刑台上拖下来的那些人一一由于我们奋不顾身的斗争而获得了思想自由的男男女女——动手杀害不久前曾经杀害过他们的那些人。牺牲者一变而为刽子手,原来的刽子手这时候大快人心地被吊在许多树上摆来摆去。可曾有过更荒谬的事情吗?我们赶走了成群结队的托钵僧和叫花子般的修道士,因为他们淫猥可憎。他们刚刚走开,我刚刚认为“我们要过太平日子了”,哪知我们的城市、乡村、市集和家园,又为一群群更加可憎的家伙所侵占,这些家伙虽是穿的褐色长外衣,生着黑色长面孔,但完全和可恶的前一批人同样愚蠢、偏狭、讨厌。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为一种荒谬的仁政理想而进行了大半生的斗争。我们刚刚把敌人赶出前门,他们立刻就又从后门钻进来。

“给我拿点烟草来,让我坐下抽袋烟吧。除了栽种草莓之外,抽烟是唯一的聪明事,不过我年纪大了,没有足够的力气栽种草莓了。”

这些谈话(我们有过许多次这样的谈话,内容都多少有些相似)是这位老船长的典型言论,它使各位读者可以想见他的为人。他必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个激烈的斗士。他身高六英尺三时,体重二百多磅。有一次他算了算,他共经历过六次正式围困,参加过十八次海上战斗,另外还有许多次小冲突和三次不常见的对阵战,那是海员们涉水上岸,参加陆军而展开的战斗。他受过好几次重伤,但是他的身体象一头壮实的公牛那样强健,甚至放了血也能复元。在他那个时代,医生们无论是医治打断的腿或者贫血症,都要采用放血的办法。

他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一定积累过很多钱财。有一次他对我说,在远证加的斯的战役中,他指挥第二舰队,那次单是他们分到的赃物就有五万达吉特,他们往自己腰包里装满西班牙银市的机会很多,这只是其中一次。这些钱都用来干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似乎谁都不知道。不过他这个人是豪爽的化身。他慷慨无度,即使在酣战中,假如敌人向他乞讨,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宝剑送给敌人,然后赤手空拳同他继续搏斗,而不肯拒绝彬彬有礼的要求。

当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时,他还并不太穷。他住在鹿特丹近郊河滨一所相当舒适的房子里,我的祖母去世后,他只用过一个仆人,这是他当年救下的一个因反抗罪而将处绞刑的老海员,据他对我说,那是一个完全情有可原的反抗案子,事情仅仅是因为这个人追到岸上,要杀死一个拐骗他的女儿的新水手。这个老海员不仅是我祖父的忠实的仆人,而且是手艺很高的厨师。

再回头叙述我的祖父,他在个人衣着上花钱很少,但购买书籍费用极大,而且直到他一生的最后几年,他还保留着一条小帆船,他常常从早到晚在附近乘船闲游,不料这条船终于导致他的死亡,因为有一天,在驶离布利尔港的时候,他看见那个方才用大块干泥向他的船上乱投的小孩子,一个不小心跌到了水里,眼看要被潮水卷走。他跳下船来,救起了那个孩子,把他好打一顿,便又上船驶走,没有想到换下他的湿衣服。当天夜里他就发冷,三天后患肺炎去世,这是终生做着他爱做的那种事情的人们落得的一种适当的下场。

打开他的遗嘱时,发现他把自己所有的钱统统遗赠给一个历史悠久的海员之家,要求给那里的海员们每年举行一次盛宴,让他们到时候尽情地吃吃喝喝,快活快活。

在他临终那天,一个牧师来看他。当时议论纷纷,说是老船长已经奄奄一息,如果没有人代表正式受到任命的牧师参加他的葬礼,讲几句赞美的话,那是不堪想象的。来到的这位牧师是个和蔼的人,当地十四个牧师中间只有他一人有时曾被怀疑为具有一定的世俗倾向。用那时的话说,他是个“自由思想家”,曾经任意篡改《圣经》,对于耶稣赋予的精神使命颇感兴趣,而对于耶稣宣布这个使命时所披的斗篷的颜色并不重视。这次他的同道者推派他来看望这个垂死的罪人,大概是认为他不致被撵出门外。这位好心肠的牧师极其巧妙地完成了他的任务,态度既不过于热诚,也不过于疏远和高高在上。他无意之间说,大多数人在发现自己即将向我们大家的主宰汇报职责时 (这里有点愉快的口吻,病人很不爱听),总希望有机会同尽毕生精力拯救灵魂的人讨论他们的经历。

“老牧师啊”我的祖父回答,“我知道你的为人,我听说了我所爱听的关于你的许多事情。第一,你的大多数同事都希望你踩在苹果皮上滑一跤,跌到水沟里淹死。在我家对你说这话,这是一种劝告。但是你希望为我做些什么呢?”

“哦,”那位牧师回答,“我们不妨谈谈你得救的可能性。比方说,你对最神圣的正教誓约一直抱什么态度?”

“对,”我的祖父说,“这倒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然而只是我佩服你的胆量,所以我才要回答你。我认为你们的十诫是空谈。”

“不过对于一个到了坟墓边缘的人来说,这岂不是个危险的论调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我衷心希望正教誓约和基督本人同归于尽。证明基督本人就不相信十诫的最有力的事实,就是他从来不守十诫。”

“这纯粹是在骂神!”

“一点也不是。但是基督除了严守安息日之外,其余各条他都违反了。”

“恐怕我跟你没话可谈了。”“这你就又采取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做法!请你对待一个垂死的人忍耐一点,我要把话说清楚。打定主意不杀害你那些同道者,这到底对不对?我的亲爱的朋友啊,旧约全书充满了杀戮。你们的耶和华就是个庸俗而爱报复的人,象个惯坏了的小孩子那样老在发脾气。他一发怒(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激怒他),就拳打脚踢,暴跳如雷,象在酒店酗酒闹事的海员。一个个的村庄、城市和整个国家都给毁灭了——但是人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坏事呢?往往是些连普通的行政官都敢为他们开脱的小事情。”

“就拿埃及的事情来说。我一直认为埃及人完全做得对。埃及毕竟是他们的国家。犹太人毕竟是为了免得饿死而跑到他们那里的,但也受到了十分优厚的待遇。据我所知,埃及人是个善良的民族——比他们的客人好得多,那些客人倒是象布谷鸟一样,总是把自己的卵生在别的鸟窠里。但是埃及人却活该遭受各种流行病的感染,牺牲他们的儿女,忍饥挨饿,受苦受难,就因为你们那位荒唐的耶和华又发怒,想要杀害一些人。”

那牧师面露窘色。“我从来没听见过对这件事作这样的解释,”他说。

“我相信你没听见过,我表示抱歉,如果我伤了你的感情。但是这正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不过,”他还在有气无力地争论,“这件事发生在耶和华向我们宣布他那可贵的教规之前。”

“真算是可贵的教规!但是宣布之后,事情同样糟糕。我知道,他守过安息日,但他只做了这一点。叫我们孝敬父母,这话他说起来很便当,因为他根本没有父母,没有人一天到晚抱怨他是‘不孝子’,惹他不耐烦。至于第七诫,你可曾想到过耶和华怎样看待尊重他人之妻的贞操这一条神圣的命令吗?”

那牧师准备走了,但是病人喊他回来。“你别走,老牧师,”他说。“如果这话太伤你的感情,我们就谈点别的事。”

“它并不伤我的感情,”牧师回答,“但是任何一个在基督徒中间活了一辈子的人,如果竟象你这样说和这样想,都会使我感到满心悲伤。”

“这你可说对了!我的确是在基督徒中间活了一辈子。我四十岁的时候曾经发过誓。我对自己说,只要我能碰到三个确确实实按照基督的训诫而生活的基督徒——三个宣布属于你们教会的确实是谦逊和善而宽宏大量的男人或女人,那我就会信教。”

“现在你多大年纪了?”

“八十二岁了,不过我绝对活不到八十三。”

“到现在你还是个异教徒?”

“不,牧师,我什么教徒都不是。”

“那你自己说,你算个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我这样的人。你往这儿瞧,”他勉为其难地拉开左肩上的睡衣,因为他病得厉害,衰弱无力。“瞧瞧这个烙印。六十年后的今天,你还能看清它吗?一个红色的大字母‘H’。天主教法庭在我的背上烙出这个印痕,是想在以后再捉到我的时候,能够认出我是个异教徒,用相应的办法惩治我。

等我到了天堂的门口时,我要让圣彼得看看这个烙印,我相信他会让我进去的,因为他违背了他父亲的教规,他自己不是异教徒是什么?我还要去参见上帝,也让他看看这个烙印,并且对他说:‘我为我所认为的正义事业奋斗了六十年,我只落得了这个红色的H标志着我的劳苦。他们给我打下这个烙印,就因为我象古代一个杰出的哲人那样,觉得内心里发出的还很微弱的声音,是对待自己同胞所应遵循的最好的指导。

“‘他们所以在我的颤抖的血肉上打下这个烙印,是因为他们说,我是异教徒一—是个不支持他们所标榜的意见的人。他们把这个烙印当作耻辱,我却一直把它当作荣誉的标志背在身上。上帝,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做些什么。也许你还得花费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把我们这个世界重新整顿一下,因为我虽无意冒犯你,但目前这个世界确是一种十分可悲的混乱。如果说,我所读的全部历史还有点用处,那么我认为自从你把这个世界丢开不管,把我们留给老亚当来照应之后,它一直就是一团糟。现在我也许全想错了,不过在我看来,任何事情要想办好,只有让我们中间某些人时常采取与众不同的立场。唯唯诺诺的人们永远百事无成。而敢于反对的人们有时却能鼓动他们的邻居去做正当的事情。我是个敢于反对的人,是个异教徒,是个不肯同流合污的人。只要你让我带着自己的智慧来到世界上,那我就当然认为,你是要我对世界做出点事情的。

“‘但是这就意味着,我必须怀疑,必须发问,必须把问题单独提出来,看我能得出怎样的解答。如果我做错了,上帝,请责备我,惩罚我,但是如果我做对了,而且我并没有充分运用你所赋予我的头脑而给我的同胞指出了通向比较合理的世界的道路,那么我宁愿沾辱你那神圣的名誉。’”

老人以最大努力讲完这番话,累得筋疲力尽,躺着直喘气。那牧师的确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这时候他想改变话题了。

“我们的教皇自会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问题答复得比我所希望的更为完善。但是如今的世界到底怎么样呢?你做过海员。你依靠罗盘确定你的航线。但是你过生活,却没有依靠过足以指导你的行为的任何规矩。”

老人睁开眼睛笑了笑,不过笑得很轻微。“我感到遗憾,牧师,可是你又说错了。称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必须热爱我的同胞,更不必说信赖他们,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实际上我能够信赖的有生之物,除了我的妻子之外(不过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就只有一条狗。我从十五岁起,就一直少不了一条狗。

“我知道,你们并不怎么看得起狗。你们甚至不愿让狗有个灵魂或者升天堂。想想看,如果富丽堂皇的大街上尽是善男信女,连一条狗也没有,那还成什么样子!不,无论白天或黑夜,我都不曾离开过这样一个四足的同伴。

它们占了我许多时间,但是它们充分报答了我的操劳。因为狗很聪明。比人聪明得多。人们说,狗不会讲话。也许它们倒懂得怎样使自己摆脱那无尽无休的烦恼和糊里糊涂的议论,只是不肯用声音表达罢了。但是它们懂得我们所不懂的各种事物,它们具有比我们更锐敏的是非感。每逢我干了一天工作 (有时是十分粗重的工作),夜间回到家里或船上,我总要瞧瞧我那条狗的脸,如果它仍然向我摇尾乞怜,我就知道一切平安无事,但是如果它不这样,我就知道必是什么地方有点什么不对头。它发出的声音也许简单些,但这声音是诚实的,而最可贵的是,这声音起作用。”

“我们的教派就不起作用?”

“你们的教派不起作用。它只会空谈,现在如果你能不见怪,我就要睡觉了,我已经不象从前那样身强力壮,如果你对了,那我明天还要和你进行这类的谈话,我还得准备点话跟你谈呢。”

“如果我错了呢?”

“如果你错了,那我就能安息啦一一永远安息。”

“这么说来,你是很厌倦了?”

“难以想象地厌倦。”

“厌倦生活?”

“不,只是厌倦从前过的生活,”病人说到这里,拉起毯子围住自己的肩膀,从此再没有说过话。

第二天早晨,那个做仆人的海员进来拉开床帐,向主人问安。

但是船长已经得到了他的全部问题的答案。

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