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伦勃朗突然来访,借去五十吉尔德

我一声没响离开画室,跟楼下几位客人打个招呼,说几句在这种情况下常说的客套话,便回家换了衣服,到医院度过了这一天的其余时间。但我刚刚吃过晚饭,女仆便进来对我说,凡·莱茵先生来看我。这使我大吃一惊,我当然请他进来,问他为什么这样拘礼,还请仆人先来通报一声。他含糊地回答说,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后便搬来一把椅子坐下了。这时我发现,他仍旧穿着早晨送殡时的那套黑衣服,而且四下打量着房间,流露出一种粗鲁无礼的神色。

如果别人这样做,我就会认为:“这个人喝醉了。”但是伦勃朗从来不会喝醉的,的确,直到很久以后,当优虑重重又加上担心双目失明的时候,他才偶尔去找那个住在黄褐色的斯基丹酒坛深处的虚伪的朋友帮忙,使他麻醉一会儿。

对于他的这种不修边幅的模样,只有一个解释:他累得筋疲力尽了。

我问他那天是否吃过东西,上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他回想一下,但想不起了。“大概是两三天以前吧,”他回答说。于是我到厨房里亲自给他做饭,烧几只荷包蛋,烤几片面包,打发女仆到外面买了些我不大爱喝的牛奶。

他吃完这几样东西,然后说:“我简直累坏了。”我领他到楼上,实际上是我替他脱了衣服(因为他几乎连手也抬不起来),让他在我自己的床上安歇。

我又回到楼下,用几把椅子和靠垫拼成一张床,拿家里的《圣经》当枕头,然后熄灭蜡烛,似乎觉得睡了还不到一小时,就被前门上一阵响亮的砰砰声惊醒了,我当然认为这是病人在敲门,我走到门口,不觉大吃一惊,因为这才发现阳光已经很亮,必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了。我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的是小泰塔斯的保姆,她披头散发,赤脚拖着一双皮拖鞋。

“这种怪事世上少有!”她开口就吵,但我嘘她一声,叫她进来,严厉地说“你这个婆娘说话要和气点。什么事啊?”

“他在这儿吗?”她问。

“他?你这个‘他’字指的什么人?”

“伦勃朗。”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直呼你主人的名字?而且把主人称为‘他’?”

“哼,你瞧瞧,他太不象话啦,一个男人家殡出自己的妻子以后,当天就不在家里过夜了!这是丑事!邻居们会说闲话的。人家已经在讲他的坏话了。这是丑事。我在他们家里累死累活,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昨天我做的那顿饭,是我们街上从来端不出的丰盛的丧宴,他却根本不肯下楼,没对任何一个客人说一声‘近来好吧?’而且他忘记了给我钱买啤酒,我只好自己掏腰包,到后来他还不肯下来吃饭,随便什么人说起来都要笑话的!”她如此这般地唠叨不休,就象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觉得自己十分抱屈似的。

因为无须为这件事跟她争吵,所以我对她说,她是个备受委屈的女人,她的主人对于自己份内的事情太不经心,不过近几天来他累得精疲力尽,等他精神一恢复,我就把这种情形告诉他。这么一说,才使她多少消了气,我说服她回家照应孩子,我将尽快地陪她主人一起回去。

这个泼妇总算离开了我,我回到餐室穿衣服,并且决定要跟伦勃朗谈谈。

因为虽然他家在医疗方面不再需要我协助,但我觉得,他家的事今后更加需要我帮忙,因为我是个头脑十分清醒而并非全然无用的人。所以当伦勃朗在十一点钟过后不久,终于下楼未,吃了三份平常份量的早餐时,我把自己的椅子朝后一推(一个人在把两只脚放在餐桌底下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法动脑筋?),说道:“听我说,我的好朋友,这样是不行的!我对你说过恐怕不止一次,而是好多次了,应该辞去那个女人。她是个恶婆娘。她不负责任。

我并不希望说,她是个疯子,但她和疯子相差无几。把工钱付给他,让她走,不过要让她立刻就走,因为如果我估计得不太错的话,她很快就会失去理智,到后来她可能谋杀你本人或者你的孩子。”

这使他相当惊讶,他问:“你当真这样想呢,还是因为你不喜欢她而危言耸听?”我不无怨忿地回答说,我个人的爱憎跟事情毫无关系,我坚信,在这种事情上我绝未掺杂医务上的和个人的意见,但是作为一个过去曾尽最大努力挽救他的妻子,如今又尽最大努力挽救他的儿子的医生,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警告他注意这个十分危险的同伴,所以又一次用这句忠告结束我的谈话:“把工资付给她,让她走。”

但他回答说,这件事并不象看来那样容易。我问他原因何在。因为主仆之间的关系,阿姆斯特丹的法律是有明文规定的。主人辞退仆人或保姆时,也许必须多付几星期的工资,但也不过如此而已,只要工资付清,即使愤怒的仆人们跑到官府会议厅抱怨诉苦,闹得乌烟瘴气,长官也不会理睬她们。

伦勃朗也许必须付给这个保姆一个月的工资,但付清之后,他就可以叫她立刻离开他家,拔掉眼中钉。

但是所有这些理由,似乎都没有对他产生丝毫的效果。他反复地说,这件事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容易。他终于告辞了,但是就在我给他开门的时候,他说出了使我大惑不解的一句话。“你说的对,”他说,“我一定按照你对我说的办。我今天就要想办法凑钱。”

“今天就要想办法凑钱……”——这至多不过是二三十吉尔德的问题。

住在约丹布利街最大一所房屋里的主人,购买鲁本斯或拉斐尔的绘画时就象买些廉价印刷品那样毫不在乎,而且谁都知道,他娶了伏列斯兰的一个最富有的姑娘,如今竟说要“凑钱”!

“我今天就要想办法凑钱!”我们已经看到一场悲剧。现在秘密更深一层。我决定等他摆脱了前几天那种感情而恢复正常的时候,立刻和他郑重其事地谈一谈。

随时都能拿出五六万吉尔德现款的一个人(人所共知,萨斯基亚从未感到缺钱用)竟对我说,他需要想办法凑钱去付仆人的工资——不,这里面有点不对头。

然而一个人总是不便追问这种事情,所以我只有等待,照常去做我自己的日常工作,因为我知道,人们如果有了心事,他们迟早总要把它消除了的,不然就会闷得发疯。

在旧时代我常听说,人们会去找牧师,把自己的心事统统告诉他。后来又有一种新的教规,它劝人们直接求告上帝。

可惜上帝住得太远,而医生就在近旁,出门转个弯就能找到。因而医生往往取得实际上是对万能的上帝的信任。有鉴于此,我决定不上布利街去看伦勃朗,而在家里等候,因为有心事的人不久自然会来的。

然而,伦勃朗似乎是在力图自己解决自己的困难。一连好几天,继而好几星期,他一直没到霍特渠畔来找我。

后来有一天,我在下午从医院回来时,忽然发现他在我的工作室里坐着。

他必已等了很久,因为他在临摹我的书橱上放的希波克拉底的胸像,借以消遣,而且素描差不多已经画好了。

“我来找你谈一件事,”他没有跟我打招呼,一见面就这么说道,“我的处境相当困难,你能不能借给我五十吉尔德?”然后他对我讲了他的一段故事。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各位以后自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