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萨斯基亚悄然长眠

伦勃朗确实学到了一些生活知识,而且学得很快,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上次我们举行过宴会之后,两星期的时间又过去了,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我又和画家一起护理萨斯基亚。

我早已灰心绝望,认为对她已经束手无策。我从同事中间请来了两位医生,他们在格累诺布尔和伦敦两地研究过萨斯基亚的这种病症。患了这种病,保持心境愉快对于恢复健康有莫大帮助,因而必须唤起病人的奇怪的信念,使他们认定不久即可痊愈(时起时伏的阵阵忧伤,对他们为害最大);我那两位有学问的同行冤家是作为安特卫普的画商而介绍给萨斯基亚的,佯称他们希望看看伦勃朗的铜版画。这使她觉得十分得意,因为这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必是为了崇拜她丈夫的才华,才从佛兰德远道赶来的。她问了许多关于鲁本斯的问题,例如当他在为某人画肖像时,是否真的每天拿到一百吉尔德的报酬,他的妻子是否真象她所听说的那样容貌俊美而且衣着华贵,以及她是否给丈夫做过裸体模特儿,因为萨斯基亚自己虽然十分爱丈夫,但她还是做不到这件事。

他们两人尽可能回答了这些问题,因为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医生,很会说些有益无害的谎话,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萨斯基亚听了很满意,不知不觉睡熟了,她深信,她是一个比海伦芙尔门特好看得多的妇人,而且也有几分相信,她是一个体面得多的妇人,因为她曾经数次作为花神而出现在她丈夫的绘画中,但从未作为爱神而出现。

短时间的会见客人竟把她累得力竭不支,因此我们请伦勃朗离开我们,我们三个医生研究了睡熟的病妇,我把病历拿给他们两位看了看,只见他们两人面色忧郁,个个摇头,第一个人低声说:“完了,”第二个人耳语道:

“完了,”于是我们故意多耽搁几分钟,好让她的丈夫相信,我们是在仔细讨论病情,相信还有几分希望。这时其中那位年长的医生说:“至多还能再活一个月。”一般年轻医生总喜欢在年长的同事面前显示自己的高见,所以那位小几岁的医生应声说:“依我看,她还能活六星期。”

但我一声没响,因为我亲眼看到,两个月来她的体重不断减轻,我知道她的寿命只是几天的问题,而不是几星期。我带领他们到楼上,我们都对伦勃朗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伦勃朗利用方才的那半小时,手印了一小幅铜版画《三贤人》的两张校样,这幅铜版画是他花费了许多时日绘制的,现在他把它赠给了我的两位医生朋友,并说了几句恭维话,那两位医生深为感动,因为这位画家有一种很值得同情而且几乎是天真的性格,他居然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就仿佛他这个小家庭当时根本没有瓦解和破灭的危险。

于是他们向他道了别,谢绝了他为酬谢他们的帮助而要作出的进一步的亲切招待。我和伦勃朗来到楼下客厅里,准备我们的晚间消遣。

萨斯基亚仍然睡得很熟。好那只苍白失色而又十分纤细的右手放在被单的上面。她一向非常喜欢鲜花,现在夏季终于来到了,伦勃朗每天早晨都要给她买些新鲜的玫瑰。在那两位“安特卫普的画商”到来之前,她拣了一朵插在她的头发上,想给自己增添一种比较欢乐的外貌。花儿这时已经掉在她的枕头上。这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她的面颊在对比之下显得比平常更加苍白。

但是她的呼吸从容而正常,嘴唇上浮现出微笑来。我轻轻地拉拢了床帐子,蹑手蹑脚地回到桌旁。

“她好象睡得很舒服,”我说,“你想来哪一种,西洋双六还是国际象棋?”

“国际象棋,”伦勃朗回答,“我想,今天晚上我能赢你。上次我们下棋时,差不多一开始我就丢卓了‘女王’。今天晚上我一定要下得高明些。”

我拿起两个“卒子”请他挑选。

他指指我的左手,挑了红棋。

我们按照寻常的方法开始了,先走“王卒”、“后卒”,然后又走“将象”、“后翼车”,以及其它等等。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棋势,但我记得,在走了五六步之后,他就遣出“皇后”,并用它迫使我采取守势。我警告了他。他的走法有一定的高明之处。这可以使他在十步或十五步之内赢得这一局,但是这一着仅在我忽略了以“马”反攻的情况下才能得逞,否则他将由于缺乏援军而陷入绝境。我密切地注意着他。他全神贯注地实现自己的打算,仿佛完全没有发觉我的“马”对他的严重威胁。我再次警告他。“你走得都很不错,”我对他说,“但是这种走法只是急于求胜。”

“不过这种走法非常有趣,”他回答,“我知道,我在冒着一些危险,但我完全能够左右形势。只要我能救出我的‘皇后’,再走一步我就赢了你。”

“但是你赢得了吗?”我问他,同时吃掉了他的“象卒”,从而为我的 “象”打开一条进攻的道路。

“我想,我能赢的——哼,要是赢不了才奇怪呢!方才我对这一局还很有把握,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我回答,“我吃掉你的‘皇后’,再走三步就将你的军。”

他向后推开了他的椅子。

“不妙,”他安慰自己说,“太不妙了。我原以为这一盘我已经赢了你。

让我再想想看。稍微等一等,我去看看萨斯基亚是不是睡得很好。”

他把两支蜡烛端去一支,走到床前,拉开帐子。然后他向我转过身来低声说:“瞧她今天晚上多安静!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睡得这样熟。她一定是真的有了起色。”

我站在他的身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胸口。

萨斯基亚已经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