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萨斯基亚的病

是的,萨斯基亚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但象许多肺结核患者一样,她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病情的严重。她只觉得衰弱无力,当然,有时候极度衰弱,发热渐渐耗尽了她的体力。她在以可怕的速度减轻体重,但她感觉不到痛苦或不安,除了偶尔一阵咳嗽之外,她几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疾病。

也许那些并非以怜悯人类病痛而闻名的天神,反而认识到这种痛苦多少超过了大多数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但要减轻他们的痛苦,除非使用某种精神麻醉剂、而对付这种病例的麻醉剂,须由不可抑制的快活和坚定不移的乐观来配制,这种东西能使他们不相信没有了希望,不相信死亡只是几星期、几个月,或者至多是几年的问题。

我每次来访布利街的这家人,萨斯基亚总是说。“我比上次你来看我时稍微好了一点,亲爱的医生。”她那样可爱,那样可怜,那样有耐性,而又那样毫无起色,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有时候,我从安桑奈·斯鲁伊斯街角上给她买些鲜花来。那里的卖花女人是个奇怪的老妪,据说她是一个船长留下的寡妇,那船长被印度某个神秘的岛屿上的野蛮人吃掉了,但是有一天我打听到,她是一个由于违抗命令而被绞死的普通水手留下的女人,她给她那在爱情上衰竭了的丈夫编造一套故事,无非企图招引更多的顾客。

每逢带花来,萨斯基亚便象小孩子那样高兴。我记得有一天,我给她买了一束乡下的紫罗兰,她做了一个小小的花冠,戴在小孩的头上。当然,无论我怎么说,那孩子仍旧住在楼下这个大房间里,而他母亲就在这里躺着奄奄一息。当她在火炉前倚着靠背坐在倚子上的时候,她甚至勉为其难地抱住幼小的泰塔斯在她的膝盖上跳。但是这在她做来十分费力,累得她一阵猛咳,我劝她躺下,她又不肯,并且说,只要吃点药,立刻就没事了。

这使我莫名其妙,因为除了安眠药外,我并没有给过她药品,因为我深知整个处方书里,找不出足以抵制这种可怕病症的药来。后来我谅讶地发现,那个说来可憎的保姆说服了她,叫她喝些药酒试试看,那种药酒是几年前来到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有名的江湖医生配制的,他冒充巴比伦的公爵,声称自己发现了藏于耶路撒冷庙宇废墟中的国王所罗门配制长生不老药的秘方。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但他披一件粉红的斗篷,扎一条绿色的头巾,倒是一个挺聪明的无赖汉,见识颇广,几乎走遍了欧洲的每个城市,至少蹲过十几个监狱。他利用病人的情绪,就象已故的约翰·斯威林克试弹某个简陋的乡村教堂的风琴那样敏捷而巧妙,他的候诊室里经常挤满成群的迫不及待的病人,他们深怀敬畏的心理听他讲话,不等离开他的住所,便声称自己已被医好了。

他贴出广告说,因为他是上帝的使者,行医不能收钱,的确,诊断完全免费。但是为了预防复发,他劝告大多数主顾把他那有名的“长生不老药’买回几瓶,每瓶售银币一枚。我现在已有机会化验这种药酒了,因为我让萨丝佳回到床上,当她在静静休息的时候,我立即离去,但小心地带走了那瓶药。到家里,我尽可能仔细地化验了药酒的成份,发现其中包括甘草和甘菊,为使它稍微可口一些,掺了少量的糖浆。无怪乎这个庸医买得起漂亮的马车,它比医师公会任何正式会员的车子都阔气。

第二天,我对病人的丈夫谈了这件事,并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这种甘草水对于他的妻子也许没有直接害处,但也决不会有任何好处,因为她需要大量的牛奶和鸡蛋,但她必须戒忌一切势必引起胃里难受或破坏食欲的东西。他听了很生气,答应立即辞退那个保姆。我第二天又来时,发现她果然走了。我表示高兴,问起孩子在哪里。

“哦,”画家略带羞怯的表情回答道,“保姆抱孩子出去稍许散散步。

她说,她认为孩子需要透透空气,而且今天天气这样好!”

天气真算太好了!刺骨的东风刮得百叶窗咯咯作声。满街尘沙飞扬。我进入病人的房间时,发现里面烟雾腾腾。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呼呼喘气。

“保姆说,出去散散步没有什么不好,”她暗哑地低声对我说,“但是风那么大,烟囱都要给刮倒了,我起不来,只能喊叫,可是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她说到这里痛哭起来,因为她的小宝贝经常和她在一起,今天却离开了她,她觉得十分难过。

我对凡·莱茵气愤已极,不再试图掩饰或隐藏我的感情。他一直待在楼上画室里不肯下来,我知道他必会这样做,因为他在这种家庭的骚扰当中感到束手无策,以致往往试图开导自己说,只有把自己锁在画室里,专心一志做工作,这些骚扰才会不了了之。我这次以坚定不移的口吻对他说,必须采取个什么措施,否则我就不再负责了。

这时我才忽然看出,他从不了解他的妻子病情的严重。他的思想全部集中在他的绘画上,除了粗鲁而直率地宣布大祸临头之外,任何办法都不能突破这个人对周围的健康情况的“无知”。现在他走到另一个极端。他痛斥自己的疏忽大意,把自己称为杀害妻子的罪人,他小心地把画笔在一罐松节油里洗净,仔细地在一块布上擦干,脱下画家工作服,把画架从亮处移开,走出室外,随手锁上房门,下了楼,在妻子的床边上坐下,握住她的手说:“亲爱的萨斯基亚,现在我来给你做保姆吧。”据我所知,直到她死,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

这是因为他非常深切而柔情地钟爱这个女人。的确,且将画布和颜料,或者腐蚀铜版画家的金光闪闪的铜版所创造的东西置之不论,在一切有生之物中,他最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