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炼

1822年10月26日,安徒生乘邮车离开哥本哈根去斯拉格尔塞上学。

一个大学生坐在他旁边,他是回家去看望父母的,见安徒生才去上初中念书,对安徒生说,他要是像安徒生那样大了才念初中,那真是太不幸了。可是安徒生却为眼前展现的前景而欢欣鼓舞。他认为,他母亲接到他写的一封喜气洋洋的信也会非常高兴的。要是他父亲和老祖母还活着,能听到他上拉丁学校念书的消息,那该多好啊!

傍晚时分,他到达了斯拉格尔塞,找一家小客栈暂住一夜。他问老板娘,城里有没有引人注意的东西。

“有的,”她说,“一辆新的英国救火车和巴斯托尔姆牧师图书馆。”

斯拉格尔塞离首都12英里,是诗人贝格生和巴格曼上过学的地方。

不过这小城的确不大,少数骑兵军官构成了绅士们的社交界。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谁家在做什么,哪个学生在班上表现得怎样。这儿有一家私立剧院,在排练期间,拉丁学校的学生和小城里的女佣人一般都可以进去参观排练。

安徒生第二天就到拉丁学校报名入学了。他被编到二年级。他搬到了汉涅堡夫人家住宿。这位房东老太太是一位属于知识阶层的寡妇。她腾出一间小房间给安徒生和另外一个学生住。这间房子旁边是一个花园,再过去是一片田野。

在这个小地方,来一个陌生人简直是一件大事。邻居们纷纷以种种借口来看汉涅堡夫人,其实,是来瞧瞧安徒生这位皇家公费生是什么样一个人。安徒生待人诚恳,乐于交朋友,有时他还给他们念自己写的作品。他们感到又新奇又高兴。

这所拉丁学校的主任名叫西蒙·梅斯林。他是一位翻译家,在古代语言方面造诣很深。他还写悲剧,参加国内的文学论争。安徒生觉得,他将是自己的一位好的导师,师生两人都喜欢诗歌,都写悲剧,一定有共同的语言。

可是这位主任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特别喜欢挖苦人。上课时学生对他提的问题回答得不好,都要受到他的讽刺与责备,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对学生严格要求似的。安徒生在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高。有一次没有回答上主任提的问题,主任就说!

“你个子这么高,像一截长长的空树筒子,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呀!”

全班哄堂大笑,弄得安徒生极为难堪。不过,主任课下对他还友善,邀请他星期天到他家去玩。

第一个星期天,他上主任家去。心想这位教育家家里一定与众不同。

可到他家里,见到的是:室内东西堆放得杂乱无章,主任夫人穿的衣服油渍斑斑,一群孩子十分肮脏,在屋里乱跑。这给有洁癖的安徒生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安徒生带着自己的一部悲剧手稿,谈起他想当诗人的理想,把稿子念给主任听,满以为主任会高兴地给他以指导。可是没念上两页,主任就叫他停下来。

“够了,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公费浪费在写作上呀!”主任严厉地训斥说,“可据我所知,你曾向柯林先生保证,要全力以赴学好课程,对吧?”

“可我只是用课余时间⋯⋯”

主任不容他解释,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那也不行!你们这些年轻人,好高骛远,我见得多了呢!我就得严厉管束你!要你对得起你的恩人柯林先生才是!”

安徒生再也不想多说,把手稿放到口袋里,向主任行了个礼,转身走了。他越想越感到委屈。梅斯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

安徒生到这所学校后,努力和同学们交朋友,他的同学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可安徒生已经17岁了,长得又瘦又高,历史课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

“你简直可以一截两半,够上两个学生的材料。”

同学们第一次看到他时都感到好奇:这是一个什么人物啊?长得比有的老师还高,可又瘦得出奇。安徒生的举止风度,也跟同学们全然不同。

同学们年纪小,很淘气,他跟他们交朋友实在不易。他们那样年龄的人是一大帮,而安徒生这样大的只他一个人。他们常拿他开玩笑,搞恶作剧。这时他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劝他们不要这样。可他们居然吓唬他说!

“你这个高树筒子,要当心的倒是你自己。”

尽管跟同学们在一起不是轻松的事,不过,安徒生为人善良宽厚,诚实坦率,受到委屈不到老师那儿去告状。他还会讲许多有趣的故事,而且不掩饰自己知识上的不足。慢慢地同学们不怎么取笑他了。

安徒生在这以前没有上过正规学校,好多东西都没学过,拉丁语知识几乎等于零,希腊语、几何学,甚至地理课对他来说也全是新的东西。

刚到学校时,站在地图前面都指不出哥本哈根在什么地方。在这所学校学习,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安徒生的学习决心很大。上课时聚精会神听讲,竭力不放过老师讲的每一句话,努力弄清老师讲的内容,晚上认真复习,打瞌睡时,就用冷水洗头,或者一个人在房后的花园里跑上几圈,让头脑清醒过来,又继续复习,努力去领会书本上的内容。

当然,他在课堂上,也有思想溜号的时候,有时老师解释某一个词,或者讲到某个历史人物时,他会突然产生一些相关的联想,比如有一次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画家达·芬奇的生平,足够写一部悲剧啊。接着脑子里产生一连串的诗句,连接成一些模糊的形象。他一发现溜号了,立刻把思绪拉回来,继续聚精会神听课。可是前面的内容没听进去,晚上就得加倍努力,通过自己的钻研来补上。

安徒生每天晚上都手捧教科书,用功到深夜,脑子停止转动了,书上的句子黑乎乎地连成一条线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他靠毅力再睁开眼睛,再学习。有时实在学习不下去了,他就拿起笔记本,写起诗来,这时劲头就来了。好多感受,钻进脑海里,一句一句的诗,跳出笔端,爽利地落到笔记本上。

安徒生听说学识渊博的巴斯托尔姆先生住在附近,他曾经是斯拉格尔塞的《西兰岛报》的编辑,找了个休息时间去拜访他,把两部早期作品呈送给他。他于1823年2月1日非常诚挚地写了封信给安徒生。信里说:“我的青年朋友,我已经读了你的序言。我必须承认,上帝赋予了你生动的想像力和一颗富于同情的心,但你的智力仍然需要培养,这是可以达到的,因为你现在有一个实现它的好机会。你坚定的目标应当是努力以最大的热忱完成你的学业,而且为了这个理由,你应当抛开一切旁杂事宜。”信后面又写道:“在你目前的求学时期,我劝你少写点诗,只在你需要抒发感情时才写。不要去写你还得挖空心思和搜索枯肠的东西,只是某种念头激发了灵感以及真挚的感情使你的心激动时才写。”

最后告诉他:“仔细观察自然,观察生活和观察你自己,你才可能获得你的诗歌的素材。从你周围的事物中做出选择,以各种观点反映你所见到的事物,拿起笔来就像你不知在你之前世界上还有过什么诗人似的,或者就像你不必向任何人学习似的,保持那样高尚的思想,那种纯洁、崇高的精神,没有这些,诗的花冠是不会戴在一个凡人的头上的。”安徒生很佩服巴斯托尔姆先生,他的劝告是多么真挚中肯啊,“提出了一个可能使人们永远铭记在心的真理”。这和梅斯林的挖苦压制、不循循诱导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由于梅斯林的粗暴态度,安徒生的情绪一度很坏,他给校长写了封信,这位校长是最友好地倾向于他的人们中的一个。信中说:他天资差、学习很吃力,主任对他也不满意,怕是会学不下去的,恐怕哥本哈根的人们要把钱白白地浪费在他身上。好心的校长用十分亲切的语气给他写了一封慰问信,告诉安徒生,他自己开始上学时已是23岁的青年农民,比安徒生现在的年龄还大,不也照样学习成功了吗?!他还指出,安徒生已取得很大进步,不必怀疑自己的学习能力。至于主任对他也是一片好心;有些做法,那是他一贯的教学习惯和方式。

拉丁学校第一年的学习生活结束了。安徒生没有白下功夫,各门课程都获得了所期望的成绩,除希腊文只得“良好”外,其他各科都得了 “优秀”。希腊文得到“良好”已经是最高指望了。每个月的操行都获得“非常好”的评语,只有一个月得了“很好”的评语。安徒生也不时地从梅斯林身上发现一丝好意,在星期天被邀请去他家的学生中,总有安徒生。他现在又似乎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十分诙谐和高兴地给学生讲滑稽故事,和学生们以及他的孩子们做游戏。

汉涅堡夫人是一位好房东,让他吃得饱,睡得暖和。她知道安徒生在学习上取得了好的成绩,也很自豪。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安徒生到附近的安特沃尔斯城堡去玩,现在这个城堡已是半废墟了。附近有一家农舍,住着一对青年夫妇。他们显然是贵族人家的儿女,由于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姻而私奔到这儿隐居的。

他们现在虽然很穷,但生活得很快乐。安徒生受到他们的热情接待。他们的农舍坐落在城堡下面的山脚处。农舍上面是一派田园诗一般的美景。屋里墙壁粉刷得干干净净,笼罩着一股舒适、恬静的气氛。桌上,几个简单花瓶里插着新采集的鲜花,散放着几本装帧精美的书籍,桌子的一边立着一架竖琴,随时供他们弹奏。他们的家庭环境和家中摆设充满诗情画意。安徒生很喜欢这对青年夫妇,多次到他们那儿玩。

离斯拉格尔塞两里的地方,有一座叫索勒的森林小城,四面湖泊环绕,风景十分优美。城里有诗人霍尔伯格办的一所贵族学校。一个星期天,安徒生在这风景如画的小城里拜访了诗人英格曼。他刚结婚,在这儿当教师,他住所外面是美丽的花圃,蔓藤缠绕窗户,房间里装饰着著名诗人的画像。他在这里的生活颇像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英格曼和他妻子十分热情友好地接待安徒生,兴致勃勃地领他到湖上荡舟,推心置腹地交谈各自的情况和见闻。这时,安徒生忘记了在拉丁学校的所有不愉快事情,似乎整个世界都那么光明美好。以后,他常在礼拜天到这儿来玩。

圣诞假期到了。梅斯林先生租了斯拉格尔塞的惟一一辆马车,带着太太和安徒生去哥本哈根拜访柯林先生。他们一路上玩纸牌,主任太太还哼着莫扎特的名曲,大家开心得很。他们在柯林先生家吃午饭。柯林先生的接待很热情,对安徒生取得的成绩表示满意,鼓励他继续努力学习,叫他以后每月都给他写信,把他的学习情况和在学校的感受告诉他。

柯林先生也感谢了梅斯林先生给予安徒生的关怀。圣诞节假期,安徒生留在哥本哈根,住在一位同他熟识的老太太家里。假期里的活动丰富多彩,拜望朋友,接受访问,看戏⋯⋯,日子过得自由自在。他还结识了一些喜欢写诗的新朋友,彼此读自己的作品,真是愉快极了。

日子过得很快,新学期开始了。他又回到了闭塞的斯拉格尔塞。现在,他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三年级的学习更加艰苦。他最害怕的是希腊文课,这门课由梅斯林先生讲授。他对学生的尖酸刻薄,安徒生是早有领教的。梅斯林先生有学问,精通几种古代语言。他总以为学生们应该一学就会。他所讲的内容,谁要是掌握得不快,出现错误,那就像在他那暴躁的性格上擦一根火柴,他会立刻发起火来,那顿挖苦和痛骂,你就等着受吧。他不是认为学生脑子笨,就是以为贪玩不下功夫学习,从来不想到他在教学方法上有什么问题。

安徒生的希腊文本来就没有基础,再加上他课余时间喜欢写写诗,自然就成了被挖苦的主要对象。说实在的,每次上希腊文课,安徒生都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常常把一课书背得滚瓜烂熟,但一到课堂上,看见梅斯林先生像猫盯老鼠似地盯着他,他的一颗心就扑扑跳起来,到向他提问题时,他全慌了神了,连好好掌握了的东西都回答错了。

有一次,他在希腊文的一个动词的使用上出了点差错,梅斯林就骂他说!

“瞧,你这个长腿傻瓜,简直是白痴,真该把你赶出这个教室,可你还写诗呢,想当诗人呢!”他见安徒生用手擦眼泪,便又挖苦地说!

“哎哟,宝贝儿,你还不如把眼泪擦在砖头上呢,那样,砖头也会作诗了。”

尽管受到这样尖刻的讽刺与打击,安徒生的心情坏极了,但他仍然坚持学习。当然,也不完全放弃写诗,以写诗来抒发感情。

暑假来了。他利用假期回欧登塞一趟。安徒生的继父去世了,母亲现在又孤单单一人了。她已老态龙钟,背也驼了。家里的那个铜制的鼓形大火炉,作为税款的抵押,被官方没收了,据说,可以用它来铸造硬币。家中只剩下一些破旧衣服,一张小桌子,两把旧椅子,一只旧松木箱子,几件瓷器和玻璃器皿了。这就是全部家当了。母亲的生活困难极了。

但他母亲一看见儿子回来,显得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许多。她同儿子走在街上,人人都注视着她儿子,有的开门出来观看,有的打开楼上的窗子探出头来看。

“你瞧,鞋匠婆的儿子,现在是皇家公费生了,”一个邻居说,“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可惜他的老祖母去世了,”另一个说,“要是还活着,看到小孙子今天的情况,该有多高兴啊!”

过去这只没几个人瞧得起的丑小鸭,现在是人人羡慕的皇家公费生了。欧登塞还没有第二个皇家公费生啊!邻居们把他当作与众不同的大人物看待。他所到之处,都受到盛情接待。做母亲的为他高兴,感到自豪。

安徒生登上一座高塔,从那儿俯看全城和周围的乡村。他看到下面济贫院里一些他小时候认识的老太婆,她们发现了站在塔楼窗口的安徒生,纷纷高兴地向他招手致意。安徒生似乎感到,他现在不是站在塔顶上,而是站在幸福的顶峰上。

安徒生去拜访古尔登堡上校。古尔登堡上校和闻讯赶到古尔登堡家看望安徒生的主教一家,一同陪他和他母亲在欧登塞的河上扬帆游览。

安徒生跟他们畅谈小时候的情况和这几年在外的见闻。母亲看到儿子“像伯爵的孩子那样受到尊敬”,兴奋得流下了眼泪。

在回家的路上,安徒生对母亲说!

“妈妈,当我还像只丑小鸭那样受到小朋友欺负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安徒生去看望曾为他写介绍信的书商艾弗森。艾弗森非常高兴。他的大孙女凯莉·艾达更是高兴,她体弱多病,但喜欢幻想,爱好诗歌,安徒生特别喜欢她。她是安徒生的十分亲密和忠实的朋友,经常互相写信,互诉衷情,一直到她去世时为止。

安徒生在欧登塞探亲访友之后,告别母亲和乡亲们,来到哥本哈根继续度暑假。他在这儿有许多朋友。

柯林是他的保护人,是最关心和爱护他的人。他把安徒生看成自家人,告诉他可以随时到他家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安徒生处处受到柯林的关怀和照顾,使他非常感动。不过,柯林的两个孩子——爱德华和英格葆对他似乎并不热情,似乎明显地把他看成外人,在他们面前,安徒生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们对他的诗也不感兴趣,说他太多愁善感,喜怒无常。但安徒生并不在意,竭力和他们交朋友。

安徒生住在吴尔夫大尉家里,吴尔夫就是前面讲的莎士比亚作品的那位译者。他的一家对安徒生很热情。吴尔夫夫人以母亲般的慈爱关心安徒生。她听了安徒生倾诉梅斯林对他的粗暴待遇,一方面同情他,鼓励他具有自己的独立观点和见解,一方面劝他放弃急于当诗人的“不幸的古怪念头”。吴尔夫的女儿凯莉·艾达(家里人管她叫爱达)对安徒生尤其热情。这位跟艾弗森的大孙女同名的小姑娘人好,心好,十分温柔,可是造物主对她很不公平——她是个驼子,安徒生很可怜她,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的性格是那么开朗,那么乐天。她讲话机智生动,特别喜欢听安徒生念诗。她有着一颗非常可爱的童心,善于发现好笑的事情,喜欢作离奇古怪的幻想,憧憬着种种美好的事物,又那么爱读书。

她的好些性格因素和安徒生那么相似。和这小姑娘在一起叫他感到特别高兴。

在吴尔夫家里,安徒生见到了许多才智出众的人物,其中有最受他尊敬的丹麦诗人爱伦士雷革。一天晚上,安徒生穿着破烂的衣服在吴尔夫家作客,不好意思见来访的这位著名诗人,悄悄地躲在长窗帘后面,但机灵的爱伦士雷革发现了他,主动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热情地握着安徒生的手,和他交谈起来。这给安徒生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

在哥本哈根度过那些美妙的日日夜夜之后,安徒生怀着继续在痛苦中磨炼的心情回到斯拉格尔塞。他投入新的一学期的学习。这已经是1825年的秋天了。出乎意料,梅斯林对安徒生的态度完全变了,对他温和起来了。同学们议论纷纷。

“我对你说过,”一位叫艾米里的同学对安徒生说,“你错怪他了。

你的希腊文学得好了,他对你的态度就变了。”

“难道安徒生过去就学得不好?!”一位叫汉生的同学不同意艾米里的看法,“那个‘怪物’就是有意压他。现在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是呀,”一位在主任家住过的叫维特的同学说,“你跟他在一起,永远也摸不清他要干什么。他这个人可鬼了。”

安徒生性格憨厚,喜欢从好的方面看人,不怀疑梅斯林主任别有用意。

在新的气氛下,安徒生的希腊文学习顺利多了。其他几门功课就更不用说了。各科成绩都蛮好。特别是丹麦文的作文十分突出。他写起文章来总是胸有成竹,思路清晰,形象生动。文章写得有情有理,情理结合,现实与幻想巧妙地交替着。同学们很佩服他,一个个到他住宿的地方请他帮助写丹麦文作业。

“不要写得太好了,”同学们对他说,“那会太显眼,老师会看出来不是我写的。”

“能达到中上等水平,”另一个同学说,“我就求之不得了。”

安徒生乐于帮助同学,同学们也热心帮助他学习他感到困难的拉丁语。

安徒生心情好了,激起一股新的创作热情。他打算写一部历史小说。

他要写的是17世纪克里斯蒂安二世时代的事。这位皇帝因镇压不驯服的贵族,被反抗的贵族和主教抓起来,关在监狱里,在那儿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结果,他在民间倒获得了好名声。后来,他爱上了一位贫苦人家的少女。他的恋爱史很富诗意。当然,最值得表现的是那些人民大众受苦受难的场面,那是多么惊心动魄啊!格局已经构思好了,连许多细节都呈现在脑海里了。但愿梅斯林先生不会出来阻挠他的写作。

梅斯林先生给同学们讲课时,情绪明显变了,不挖苦同学了。哪个同学回答不出他提的问题,他只说:“笨蛋!”便不再多说了。课堂上的气氛变得轻松多了。对待安徒生,更是宽宏大量。他明明听说安徒生又在写作,也高抬贵手,不予干预了。

有一天,主任夫人把他叫到家里,热情地招待他喝茶。

“大家都说我丈夫爱训人,”她讲起她丈夫来,梅斯林先生这时在外面散步,“其实他这个人是顶好的,对你尤其关心,一心一意希望你学好功课考上大学。这也是柯林先生对你的期望。我丈夫非常尊敬柯林先生。”

“梅斯林先生近来对我很好。”安徒生说了近几天的感觉。他不想提以前的事。

“是啊,我丈夫打心眼里喜欢你。为了对得起柯林先生,我丈夫现在准备在你身上花更多时间,打算好好地陪着你读书。因此,他请你住到我们家里来。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你。”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安徒生的意料。安徒生打心眼里不愿意住到梅斯林家来,不说别的,他家的脏乱,就叫他受不了。但他又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犹豫起来。

“夫人,您知道,我自己做不了主。我得写信问问枢密官柯林先生。⋯⋯”

“那是当然!你写信时,别忘了把我们的热情邀请告诉他。把到我家住对你学习有什么好处也写清楚,好吗?”

柯林先生回信赞同安徒生住到梅斯林家里,认为这对他的学业有好处。他对他考大学寄予很大的希望。

1825年10月末,安徒生住到了梅斯林家里。安徒生的朋友都认为他太老实了。他们断定梅斯林是别有用意的。

“谁都明白,”一位熟人说,“梅斯林先生眼红安徒生的200元膳宿费。这样做,可以毫不费劲地把这笔钱捞过来。”

“更重要的是,”另一个说,“这样做可以讨好枢密官柯林先生。

名义上是关怀安徒生,实际上是巴结柯林先生。你看吧,梅斯林一定是有所图的。”

斯拉格尔塞这个小地方,有一点什么事情左邻右舍全知道,成为议论的话题。皇家公费生安徒生从关心他的善良的房东汉涅堡夫人家搬到刻薄的梅斯林家去住,在这小城里就算一件不小的事了。

头几个月,梅斯林先生对待安徒生的确不错,温和、体贴、容忍,给他讲一些有趣的奇闻轶事,帮助他复习当天的功课和预习第二天的功课。梅斯林太太也像关怀儿子那样关怀他。

梅斯林先生早已不满足斯拉格尔塞拉丁中学主任的工作,他在谋求赫尔辛格拉丁中学校长的职位,那个位置正空缺着。那所学校比他工作的这所学校有名得多,赫尔辛格市也比斯拉格尔塞大得多。

梅斯林先生达到了目的。他把这件事告诉安徒生,热情地对他说!

“你也转到那所学校去吧,那儿比这儿好多了。你还住在我家,我亲自给你补习拉丁语和希腊语。这样,你就一定能考上大学。你写封信征求一下柯林先生的意见如何?”

柯林先生同意安徒生转到赫尔辛格拉丁中学学习。

安徒生随梅斯林一家,乘一辆满载旅客和货物的轿式马车,离开这个差不多生活了4年的小城,行驶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梅斯林先生显得特别精神,梅斯林太太哼着轻快的小调,安徒生有点伤感地回忆着在小城里度过的日日夜夜,特别是和朋友们依依惜别的情景。朋友们送给他一本满是诗画的纪念册,用诗和画表达对安徒生的真挚感情。英格曼、巴盖尔写了热情洋溢的临别赠诗。英格曼的一个学生临摹了一幅席勒的肖像,在旁边写道!

我怀着敬爱临摹诗圣的这幅肖像;活在你的心中的一定是他的形象!

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画了一幅充满情意的画,画的是希腊神话中那匹能激起灵感的、着一对天鹅翅膀的飞马。用意很清楚:激励安徒生大展诗才。他们的友谊多么可贵啊!

快接近赫尔辛格的路旁,风景特别美丽,绿草如茵,树叶青翠欲滴。

峡湾上的森林像一条条绿色飘带,间或出现片片渔村,一座古老的教堂映入眼帘,腓特烈堡上面塔尖林立,就像英格曼的历史小说插图里画的那样。傍晚,马车驶到一片渔家门前,一畦畦紫罗兰清香扑鼻,一只只白鹅在悠闲地散步,落日的余辉投在茅舍的玻璃上,梦幻般闪闪发亮。

蔚蓝的天空柔和而明朗,苍穹下一个农妇拖着疲乏的身子蹒跚回家。一家屋前,一个老农正数着破烂钱袋子里的角子⋯⋯这是一幅多么耐人寻味的风景画啊,美丽而又有点伤感。安徒生情思奔涌,一首《傍晚》的抒情诗在脑海里应运而生,他拿起笔记本,迅速地记了下来。

第二天,他们抵达到赫尔辛格。的确,这儿比斯拉格尔塞好得多,花花绿绿的大街任你漫步,不远处港湾的片片白帆勾你幻想,学校的教室宽敞而明亮,同学们既活泼又有礼貌。安徒生很愉快,很兴奋。

梅斯林兴致勃勃地来到赫尔辛格拉丁中学当校长,满以为能很好施展抱负。但他既没有行政领导才干,又缺乏经济管理能力。在斯拉格尔塞那所小的学校当主任还勉强凑合,到赫尔辛格这样一所大的学校当校长,才干和能力的欠缺,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这儿的老师和学生,本来期望来一位好校长,没有想到来的是一个饭桶。他很快就惹得他们讨厌了。

梅斯林的心境越来越坏。他家里也越来越脏乱,连女仆都不愿意在他家工作。这边的生活费用又比斯拉格尔塞高得多,他家在经济上越来越入不敷出。他对安徒生又怒目而视了,把闷气一古脑儿发泄到他身上。

安徒生住在他家一间又潮又冷的小房间里。上学时教室又明亮又暖和,下学后一进这房间,简直像进了囚室一样。他向梅斯林夫人抱怨住的条件太差,影响他学习。校长夫人狠狠地训斥他说!

“你想住好地方!我问你,你有多少钱!有地方给你住就不错了。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梅斯林夫人为了节省生活费用,就拼命在安徒生身上打主意。安徒生不仅饭食不好,而且顿顿吃不饱。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可梅斯林夫人还常说!

“你个子这么高,饭量这么大,简直要把我们吃穷了!”

到赫尔辛格以来,安徒生的数学课学得不错,总是得“优秀”分数;丹麦文作文课就更不用说了,这是他的强项。但拉丁语和希腊语就不行了,梅斯林先生不但不实现诺言帮助他学习,相反,对他的恶狠狠的挖苦和训斥有增无减。

他每天都骂安徒生笨,就像骂一个傻子或低能儿那样。弄得他心灰意懒,每月都向柯林先生报告说,自己对学习已经没有信心了。柯林要梅斯林向他报告安徒生的学习情况。梅斯林于1826年7月18日给柯林先生写了一份报告书。报告书说!

“安徒生有丰富的想像力和热情,努力全面地学到了一些知识。大体说来他取得的进步使他有资格不断地从低年级升到他目前所属的最高年级。

“我不得不说,对于别人的关心,对于在他学习过程中至今一直在经济上接济他的人们的关心,他是当之无愧的。他各方面的才能都是高的,在某一方面甚至是出众的;他的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来源于充满深情的气质的品行,可以使他成为任何学校学生的典范。可以进一步说,通过继续不断的值得称赞的勤奋努力,他将能于1828年10月升入专门学校。

“一个导师所希望的,但在同一个学生身上很少发现的三种品质,即才智、勤奋和优良的品行,无疑为安徒生所具备。

“考虑到这一点,我必须把他作为一个很值得支持、使之能继续他的学业的人来推荐。由于这种支持,即使他年龄大,也不允许他退却⋯⋯”

安徒生并不知道这份报告书的内容。这份报告书对安徒生的评价和梅斯林先生平时在课堂上对他的评价截然不同。在课堂上梅斯林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因此他是那么沮丧,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柯林先生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实处境。他给安徒生写了封信热情鼓励他!

“别丧失勇气,亲爱的安徒生!把你的心神安定下来,镇静些,理智些,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校长对你怀有好意。他也许采取与别人不同的指教方法,但无非是为了达到同一目的。”

有一次,梅斯林在拉丁语课上给安徒生提了一个不怎么难的问题,安徒生心慌意乱,答错了。梅斯林火冒三丈,骂道!

“你这个蠢物,这样简单的问题也答不上,你还学什么呀!你倒不如死了的好!”

现在梅斯林什么话都骂得出来了。

1827年春天,安徒生满怀感伤情绪,写了一首题为《垂死的孩子》的诗。他念给一些朋友听,他们都说这首诗写得很带劲,感情很真实。

梅斯林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件事。有一天晚上,当安徒生全神贯注地读一本书的时候,梅斯林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

“让我看看你写的那首诗,安徒生。”他说。

安徒生知道梅斯林非常讨厌他写诗,紧张得颤抖起来。

“我听别人说,你这首诗写得很好,”梅斯林继续说,“如果你的诗真写得好,我就不阻止你写诗了。是的,如果你有一丁点才华,我也不再责备你写诗了。”

安徒生产生了一线希望,因为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诗,朋友们都说他有才华。

他默默地把《垂死的孩子》交给梅斯林先生,惶恐地等着他的评判。

梅斯林把诗浏览了一遍,脸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你把它叫做诗?!”梅斯林吼道,把诗稿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胡说八道!全是多愁善感的废话!你的恩人叫你好好学习,你却浪费时间写这种歪诗!你这自命不凡的白痴!该把你关进疯人院才好!”

他把安徒生骂得狗血淋头。什么话最能刺激安徒生,他就拿什么话来骂。安徒生的处境难堪极了,精神上痛苦万分。到赫尔辛格以来的这些日子,是他一生中最暗淡、最不幸的日子。但柯林先生对这种情况一点也不了解。

一位叫威林的研究古代语言的教员到梅斯林家来,和梅斯林讨论古代语言的问题。他发现了安徒生的艰难处境,觉得这位才智横溢的年轻人再在梅斯林家呆下去,就要毁了他的一生。他回到哥本哈根,向柯林先生详细讲了安徒生的真实情况,建议柯林先生赶紧把这孩子从梅斯林那儿领走。他还建议委托年轻学者缪勒来教育他,帮助他准备考大学。

柯林先生同意威林的意见,对他说!

“一放春假,就请你把他接到我这儿来。”

1827年4月18日早晨,安徒生去向梅斯林先生告辞,感谢他曾经给过他的关照,暴躁的梅斯林把安徒生大骂一通。

“不幸的蠢驴!你到地狱里见鬼去吧!”他恶狠狠地说,“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大学生的!你的诗将在书店的地板上发霉,你本人将在疯人院了此一生!”

安徒生带着梅斯林先生的这样的临别赠言,永远离开了这位校长家的“魔窟”。他在拉丁学校的学历到此为止。

10年之后,安徒生在哥本哈根遇见了梅斯林先生,当时他的作品《即兴诗人》刚刚出版。梅斯林先生以和解的态度向安徒生伸出手来。

“你在拉丁学校学习时,”他说,“我错待了你,那是我犯的一个很大的错误。”

“我在那儿吃了点苦头,但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安徒生宽厚地说,接着又补充一句:“那也是一种磨炼。”

安徒生以后把他的坎坷的人生道路,看成是丑小鸭成长道路上的种种磨炼。他尽管在梅斯林管束下吃尽了苦头,但他的精神生活却是按自己的轨道发展着。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也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刻苦学习各门课程,看课外书籍,作了大量笔记,摘录了丹麦文的、德文的、拉丁文的、希腊文的(梅斯林的课没有白上!)、法文的、英文的、意大利文的一大堆笔记。他最感兴趣的是文学,摘录最多的是歌德的作品,其次是席勒、霍夫曼、莎士比亚、爱伦士雷革、司各特、海涅的作品。他的刻苦精神和学习毅力是一般人所难以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