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

这顽皮的丘比特在我心中,又神气活现地闯了进来……

维克多·雨果高城居。再次看到畅观楼,还有那广阔的大海,朱丽叶心花怒放“火焰、阳光、爱情,天地皆有,我心中也有。我是多么爱你……”每天早上,她又注意起信号来了;她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又在投入工作,她感到无比幸福。几个月时间,雨果写出了《自由戏剧》的部分情节提纲,《历代传集》续集的部分作品,还有他最出色的小说之一《九三年》。

由于艾丽斯和孩子们的出现,高城居起初也充满了欢乐。可是,一个年轻的寡妇绝不可能喜欢在公公的老情妇的监护下,在岛上过孤寂地生活。夏尔·雨果夫人生性温和善良。要是她感到无聊,这是她的错吗?朱丽叶在提到艾丽斯时,口气尖刻起来了。一八七二年九月八日:“我们沿着这秀丽的小岛散步,充满了温馨和甜蜜,那可不是人人都享受到的乐趣啊……一个月后,艾丽斯便决定将孩子们带回巴黎。一八七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朱丽叶·德鲁埃给维克多·雨果的信:“她和孩子们的离去使你痛苦,想到这些,我就心痛……我爱你;不过我觉得爱你还不足以使你此刻就不是最不幸的父亲……”

十月一日,弗朗索瓦-维克多(正患肺结核病)、艾丽斯、乔治和让娜乘船回法国。手记:“他们上了马车……我吻了吻让娜。她感到奇怪,对我说:

‘上来呀,老爸爸!’我关上车门。马车上路了,我跟着他们一直走到街头拐角处。一切都看不见了。我心如刀绞……”十月十五日:“没有小家伙们的音讯。如果没有他们,我会早死的。这倒不是大坏事……”十一月三日:

“艾丽斯来了信。维克多看上去很痛苦。我难受极了……”

但是,保尔·默里斯和爱德华·洛克鲁请他尽早回巴黎,以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但他还不想离开根西岛。他为刚刚去世的泰奥写的“碑文”,堪称法国诗歌中最优美的诗句:

朋友,才子和诗人,你告别漫漫长夜。

走出喧哗的人世,跨入光荣的境界……

我在坟墓之外向你问候……

我就快来了。请别关上天堂的大门。

这是法则,走吧,没有人可以逃脱。

夕阳西下,伟大的岁月分外灿烂,现在已走进我们的黑夜。

为赫丘利的火堆,砍代橡树……

啊!苍茫暮色之中一声声十分清楚!

绝对高超的技巧,无与伦比的技巧。朱娣特·戈蒂耶致维克多·雨果:

“大师,谢谢了。自父亲故世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喜悦……神明给弟子的这份敬意,如果他能见到,他会多么快活啊!不过这些诗句不是您珍贵的手迹。您能将手稿寄我吗?……”维克多·雨果致朱娣特·戈蒂耶:“夫人,现将手稿寄上……令尊是伟大的诗人,他重又活在您身上。他追求理想,因而创造了您。您是有才智的女人,在这两方面都是‘完美’的化身。我亲吻您的双翼……”这句话使语气随便多了。

过去他写小说时,从来也没象在写《九三年》时感到更大的幸福。一八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今天开始写《九三年》一书(第一部)。在我的 crystalroom里,夏尔的像挂在面前,还有乔治和让娜两人的像。我取出在巴黎买的新的水晶墨水瓶。再打开一瓶新墨水,注满新墨水瓶,我拿出一令专为写本书而买的纸,一支很好使的旧笔,开始写下第一页……”十二月十六日:“现在我将不停手地注下写,只要上帝允许我决不停笔,……”

他三十岁时写《巴黎圣母院》的写作方式就是一口气地往下写,这位七十老翁创作时无论气魄和毅力都不减当年。《九三年》以他很熟悉的朱安党叛乱为背景,写的是冲突,是他青年时代的冲突,白军与蓝军的冲突;这种冲突不同于《悲惨世界》里的马吕斯那样,只限在心灵里,而是在行动上的冲突。富热尔、多尔、空心树身的森林、博卡日、佃农的农舍,这些都在朱丽叶家乡,过去他和朱丽叶都参观过了。朱丽叶执笔记载下来。他们几次游历的经过,还有那次战争,营长助理雨果是打过来的,而且打得宽宏大量。

作儿子的有权对这一题材作一番探讨,以仲裁者身份加以公正的处理,在保王军和共和军两个阵营里,表现与凶残相对立的情操。年轻的蓝军首领郭文 (雨果为他用的是朱丽叶·德鲁埃的姓氏),是位纯洁而高尚的英雄;但作为贵族和朱安党人的朗德纳克候爵牺牲了自己救出三个孩子,对话都富有戏剧性,又具有悲剧性,法国大革命本身就既富于戏剧性和悲剧性。大革命中的英雄人物都有崇高的姿态,至死不变。为了刻画这些超人,就连雨果的缺点也是有用的。朱丽叶热情地誊抄了书稿:“看着你的创作获得丰收,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八七三年元旦,朱丽叶又用上了从前雨果为她写的祈祷词:“上帝啊!

让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吧!请借我满足他的心愿,请借他满足我的心愿。让我这辈子陪伴他,让我在有生之年时刻伴随着他。请您让我今生来世永远有用,得到爱情。对我‘心上人’有用,得到他的爱情。请您拯救我们,请您超度我们,请您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在他们初欢的纪念日这天,她第四十次请他回忆起一八三三年二月的那个早晨:她从窗口给他送去一个个飞吻,而他则一步一回头,频频将飞吻一一送回。“今非昔比,我虽然老了。

但我的心和灵魂依然年轻,就象第一次委身于你的那一天一样依旧爱你……”

啊!为了能有继续活下去勇气,她多么需要这些膜拜。需要这些回忆啊!

因为她这位神圣的主人(这个亵渎的名称是她取的)本性难移。一八七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当“清澈的奥尔河”水中仙女玛丽·梅西耶出现在根西岛上时,她夏天的情人对她接待并不太好。维克多·雨果手记:“我敦促她去伦敦,再转道去布鲁塞尔。我将支付她旅费……”其间原因,是朱丽叶在一八七二年三月,不慎雇用了一个二十二岁的洗衣女工白朗什,漂亮得具有危险性。这个新来的女佣很有文化,她的拼写和书法大可与朱丽·舍内一试高低。

她会背不少诗句,尤其是雨果的诗句。朱丽叶对秘书工作已感到厌倦,打算将她培养成雨果的抄写员。白朗什十分淳朴,不爱打扮。朱丽叶在一些忠于政变时代的老朋友家里找到这个文静的童贞女,便想让她离开洗衣铺。当时她根本没有想到因此而危及了自己的幸福。

白朗什由朗万一家养大,她就算是这一家的女儿或是孙女,而朗万自己也从未否认过这种虚构的亲属关系。事实上,白朗什-玛丽-泽莉亚生于一八四九年十一月四日,父母均不知为何人。这种情况,法国法律规定得取三个名字,其中一个可代作姓氏。白朗什有棕色的头发,深黑色的眼睛,苗条婀娜的身材。她仪态庄重,举止从容,自然会使维克多·雨果喜欢。朗万一家对朱丽叶十分忠诚,对那位“弥诺陶洛斯”并不抱幻想,叮嘱养女要千万千万小心。不过在巴黎,她倒无须防范,朱娣特·戈蒂耶、萨拉·贝尔纳、珍妮·埃斯勒、欧仁妮·吉诺、泽莉·罗伯尔、阿尔贝蒂娜·塞朗以及其他许多女人,足以满足主人的胃口了。

而在高城居。白朗什一人与“海上老人”住在一起,雨果开始对她施展强大的诱惑力了。荣誉、天才、智慧和创造力,这些,对一个眼看杰作有如涌泉的女性来说,怎么会不被征服呢?敬慕乃是通向爱情的道路之一。故而 “大卫王”受到了诱惑。有段时间,他正正经经地试图抵御欲望的侵扰。手记可以证明这一点。一八七三年一一月二十七日:“Alba Peligro. Aguardares. No qiero malo para ella,ni para la que tiene mi corazon⋯白朗什。

危险。你要当心,我既不愿伤害她,也不愿伤害爱我的那个人……”当他变得急不可耐时,可怜的少女似乎十分痛苦,竟至同情起这个妖魔来了。“由于她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温存……/她结结巴巴地说:“先生……’而我呢:

‘夫人……’/我至今只有见到她的一点点肩头……”

我们一如牧歌的斜坡滑下去,爱情神圣而阴险,在坡上扭扭曲曲,不知要去什么花园怎么越滑越远,有时滑向地狱,有时滑向乐园。

春天里一切如此美好,一切都在变幻。

我们散步,她的脸红成一片,我为幸福而发狂,我已经忘乎所以,只明白我的心情就是她的心情……

他给她重取了个名字叫阿尔巴,并给她写了不少的诗。兴高采烈的她招架不住,但还是进行了自卫。后来,可怜的姑娘退却了。她的美貌给她带来的欢乐无异于昔日的朱丽叶。他把优美的诗念给她听,仿佛以前对一个个女人部做过的那样。老迷人精写出比过去更为火热的诗篇,创造力倍增,他笔下的小说也散发着田野和花篱的野香。

但是,惯于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苗头的朱丽叶一下就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五月二十二日,雨果还能想起常说的话:“在祝福的节日,愿两颗心如晨晖交织在一起……吻你的双脚和心……”朱丽叶让白朗什招了供。姑娘哭着请她原谅,并表示马上离开根西岛,免去了一场大吵大闹。

一八七三年七月一日,维克多·雨果手记:“白朗什离开朱朱家。

一由昂里耶特[·莫尔旺]接替她,定于七月十五日上工……白朗什今晨启程,经由泽西岛去巴黎。苏珊娜陪她去上船。明日星期三无船去格朗维尔,白朗什只好去圣马洛……”一八七三年七月一日,朱丽叶·德鲁埃致维克多·雨果:“请帮着可怜的白朗什准备动身,心头不无惆怅;虽说我有(或者说是我相信有,这都一样)很多理由不必为她的离去而难过。再说,她自己也是希望能够跳出这个地方。此刻她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我真诚地全心全意地希望她在巴黎找到幸福……要是我有可能为她的幸福尽些力量,那我是很乐意的,只要这不损害我自己的幸福……”

有可能,漂亮的阿尔巴在向朱丽叶保证,她“回巴黎后要结婚”的,这是一句心里话;有可能,雨果自己也诚心诚意发了誓,今后再也不会见她。

但寻欢作乐的吸引力一句誓言是挡不住的。《九三年》已经完成。弗朗索瓦-维克多的消息变得令人焦躁不安。没有阿尔巴的根西岛使他感到无聊。一八七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她携朱丽叶回到法国。这时麦克-马洪刚刚接替梯也尔,戴肩章的人都洋洋得意。因此人们思忖,是否又一次政变正在酝酿之中?

不管怎么说,镇压日甚一日。梯也尔信守诺言,曾让罗什福尔留在法国,现在罗什福尔却给装在苦役犯的囚笼里,要出发去努美阿。“伟大的赦免者”

又不得空闲了。他在谈到议会或麦克-马洪时,“表情嫉恶如仇,目光灼灼逼人”。

不久,他就住到奥德伊区的埃及无花果街他儿子家里去了。垂危的儿子此刻正由夏尔·雨果夫人精心照料,龚古尔在那里见到过他们。弗朗索瓦-维克多坐在圈椅里,“脸色蜡黄,两条胳膊在痉孪,怕冷地抱在一起”。父亲站着,“僵直得象是戏里的一个老胡格诺教徒”。晚饭时,雨果喝着不搀水的叙雷讷葡萄洒,一边回忆起从前在沙格大娘店里他哥哥阿贝尔请客吃的大盘炒鸡蛋和烤子鸡。“这种土洒,颜色暗黑,漂亮极了,我们在那里喝得可不少……”龚古尔想道,在生命垂危、冷得发青的儿子身边,父亲这么健壮、结实的身体,叫人心里难受。

尽管雨果答应过朱丽叶,他却立刻又与“全心全意的”白朗什相会了。

他将她安顿在拉图纳尔堤岸街。他几乎每天吃过午饭,就爬上巴蒂尼奥尔-植物园一线的公共马车,前去欣赏这尊有血有肉的雕像。

她问我:“我穿这件衬衣好看吗?”

“女人穿的最美的衣服,”我说, “就是一丝不桂。”啊!艳阳的春天!

她先是笑笑,而后沉默不语。

伊希斯的原形毕露多么可爱!

你们可曾看见一颗升起的星星?

这多么美。“好吧!“她说,“我就是。”

在阿多尼斯面前维纳斯也是这样……

有时,他们一起到植物园散步。她带着针线箩,手里忙着,“一言不发,神态严肃。”要么,她会突然高兴起来,“唱某一曲儿歌”。这情景真象是首田园诗一样令人惊讶:一对菲莱蒙与阿马利里斯。回去时,如果路上碰到一个穷人,他会给些施舍,为的是向神明偿还不知什么债。他手记中那一笔笔外出游乐的开支旁边,仔细地记有布施的帐目。要想评价雨果,“就得了解肉欲怎么进一步激发他的天才”。当男人的本能和诗人的天性凑到了一块儿,还能从哪里找到不受诱惑的力量呢?不过雨果自己有时也自我谴责。待在一蹶不振的弗朗索瓦-维克多身边,待在艾丽斯和孩子们身边,这时,他偶尔也会对眼前的双重生活感到后悔,甚至内疚,似乎有种堕落的感觉。他的理智、他的良心希望能有一个比较清静淡泊的晚年。但他的肉体却拖住他往公共马车走去,往拉图纳尔堤岸街的那座白皙的雕像走去。

人是多么可悲,常常被肉体占有!

感官这样兴奋啊,心醉神迷便污浊!

白天鹅会变黑!纯结的天使会堕落!

女色,这是暗礁!人间的一世英雄,到头也会因此而渺小并栽倒!

没有好汉不摔跤,有的人已倒下。

女色使大卫爱上拨示巴,逼她另嫁;使苏格拉底迷上阿丝芭荠,所罗门离不开床上的苏那女人……

这些垂暮之年精力旺盛的例子安慰不了朱丽叶。九月间,她象个私人侦探一样发现了他的一桩“可耻的艳遇”。雨果手记,一八七三年九月十九日七时三十分:“大事不妙了。朱朱有信。焦急万分,夜不能寐……”朱丽叶在留下一封诀别信后,仿佛年轻时一样出走了。雨果大为吃惊,到处派人寻找,还向各地拍发电报。

雨果手记,一八七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焦虑不安的三天……

受尽折磨。此事决不能外传。我得只字不提,神态如常……我得装成若无其事,却心已碎了……”终于他得悉,有人曾在布鲁塞尔见到过她。“这可是一线希望。”她给找到后,同意回来。一八七三年九月二十六日手记:“我不去参加《玛丽·都铎》一剧的彩排了……以便不错过九点零五分到达的火车。我等了一小时又一刻钟。我去时未曾吃饭,买了一个苏的面包。只吃了一半。九时零五分,列车抵达。我们重逢。悲喜交集……因为他是爱她的,爱得情深意切。“我的灵魂飞走了。”还在他以为已经失掉她的时侯,他这样对自己说过;但他身上的老色鬼并不愿意死去。朱丽叶又无法明智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在自己色衰憔悴之时,一个精力无与伦比旺盛的男人却依然保持着青春。她让他“对着自己垂危的儿子的脑袋”发誓,要与白朗什断绝关系。但誓言并未得到信守。危机过后马上旧病复发,手记本上满是一次次幽会的记录。

一八七三年十月十六日,朱丽叶·德鲁埃致维克多·雨果:“也许,你并没有去追求年轻女人,是她们自己送上门来的,但这一点尚无证明。

我只知道,我可怜的老爱人一而再、再而三和年轻女人的诱惑这样进行搏斗,我是无法长期经受得住的……”一八七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亲爱的心上人,我不愿意对你的好运气喋喋不休;可是我总不禁感到,在那些有毛甚至还有嘴的母鸡儿中间,我的老爱人却是愁眉苦脸的。母鸡儿们在争先恐后亲切呼唤:‘佩科潘呀!佩科潘!佩科潘!’而我这只成了标志的鸽子这时也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博尔杜呀!搏尔杜!博尔杜 ’。这种荒唐的追逐继续很久了,而你却看出不出有厌倦和泪丧的意思……从今天起,我的心儿这就走了,让自己去仁慈的上帝那儿溜达溜达……”

一八七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弗朗索瓦-维克多去世。维克多·雨果手记:

“又是一次打击,我一生中最重的一次打击。现在我的后代只有乔治和让娜了……”葬礼与夏尔的一样,没有宗教仪式。“人真多啊!”福楼拜给乔治·桑的信中写道。“没有一声喧哗!没有一点混乱!我禁不住拥抱了雨果这可怜的父亲,他心都碎了,可是很坚强……”有家报纸责备他戴着软帽去参加儿子的葬礼。小个儿路易·勃明作了一篇动人的悼词:

维克多·雨果两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去与哥哥相会了。就在三年前,他们两人都还生气勃勃。随后,死亡将他们隔开,现在,死亡又让他们重新团聚了。他们的父亲这样写道:

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亲人中间,如今只有他们剩下。

我几乎孤单一人!死期已近的暮年,上帝夺走我的全家!

当这声焦虑的呼唤,“啊,都别走,我就剩下你们两人!”从他悲痛欲绝的伟大心灵里喊出来,这时,他是否预见到,造化对他竟会如此无情?

他是否预见到,家里没有个孩子,竟会就是他自己的写照?——似乎,命运有意要使其痛苦与荣誉平分秋色,使其不幸与天才分庭抗礼……”

一八七四年元旦,凌晨二时左右他醒了,要将想到的一句诗记下来:“如今我究竟还有何用?仅一死了之。”但他知道,这不是真话。尽管命乖运赛,这棵老橡树依然挺立;尽管丧事不断,他仍然在幸福地创作。他不倦地“在其艺术上追求尽善尽美,追求强劲有力……还有什么神奇的诗句,”保尔·瓦莱里说,“还有什么在广度、内部结构、音响铿锵和内含丰富等方面都无与伦比的诗句,在他一生的最后几年没有写出来呢?……”莫里斯·巴莱斯喜爱“雨果的晚期诗作在坦坦荡荡滚过沙滩、向四面八方播撒开来时发出的沙沙声”。他赞叹“一位老人所具有的力量,这位老人身怀珍宝,他愿意将珍宝公之于众,他不久即将故去,便不再加工制作,就把纯金给了我们……”

雨果也已意识到自己这种空前而卓绝的活力。一八七四年一月,乌塞曾在他家吃过晚饭。他告诉乌塞:“我就象一座给人砍代过多次的森林,小树越长越壮,越发生机勃勃……半个世纪来,我用散文,用诗歌表达我的思想,但我感到,我只说出了我所想到的千分之一……”青年诗人企图在他可能未曾占有的峰巅上取得一席之地,以便站稳脚跟,但却失望了。他们无法在他的领地上打败他,只有另辟蹊径。可能象征主义正在诞生。可是,又有哪一首象征主义诗歌能比《楼梯》更优美、更神秘、更晦涩呢?马拉美那条“神奇的走廊”,难道不能通向雨果的“大衣帽间”吗?马拉美很清楚这一点,而且对老魔术师“壮观的殒落”,谁也不能象他说得那样明白。他是耍花招的高手,常常把这个新流派中的哪句诗说成是雨果怎样写出来的,以此自娱而乐。“你们是否知道,”他说,“我认为他的哪句诗写得最好?今晚太阳已经在‘浓浓的云’中落下。”雨果与他的同辈人几乎不再有什么来往。挚友们都已谢世。他也不去法兰西学院了。从前他很喜欢那些编修词典的例会,因为他对词源学颇感兴趣,虚拟语气的奥妙令他如痴如醉。但现在政治使他和同僚们走不到一块儿去。一八七四年一月二十九日,那是自一八五一年十二月来的第一次,他去孔迪堤岸街参加一次选举,他想投老朋友大仲马的儿子一票。二十五年没去了,学院的工作人员竟不认识他了。有个传达对他说:

“不许进!”另一个却叫了起来:“嘿!是维克多·雨果先生!”主席在点名时也把他忘了。只有五位院士前来同他握手。不过在院子里,当他走过时,来看热闹的人全部摘下了帽子向他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