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劳工

一位到根西岛中学来教文学的法国青年教师撰写了一份有关维克多·雨果在一八六六年到一八六九年情况的旁证材料,语气嘲弄,然而是真实的。

诗人与住在一起的小姨朱莉·舍内在家里接待了他,并常请一个驼背的流亡者克斯勒来一起用饭。因为这位外国作家的共产主义思想以及有关维多利亚女王的颇为刺耳的言论,根西岛上绝大多数的人与他过往甚少。只有法官的女儿凯里小姐喜欢他的诗歌,认为他是个伟大人物。老人总是沉着、挺直,天色阴沉时便在肩上披一件外套,两手插在衣袋里,脚成弓形。那种优雅、高贵的举止给斯塔菲尔的印象很深,总想着即便他穿着乞丐般的破衣烂衫,却依旧有着一种不同凡响的气派。

作为一个老派的法国人,雨果总是拘泥于礼节,非常客气,常常对年劲的斯塔菲尔的接待表示“非常荣幸”。他在私下里的交谈朴实自然,充满了法国式的机智。可是一到人多的场合,他就变得好讲大话,以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对唯物主义大发雷霆,以厌恶的心情引述泰纳的一句话:“‘罪恶与美德,犹如蔗糖之与劣质烧酒,都是一种产物……’,这是在否定善与恶的界限,……我真希望能在巴黎,对,我希望能在法兰西学院,和奥尔良主教一起投票反对那位先生!”他把拉辛视为另一个眼中钉。“他用不顺手自己的工具,”雨果说,“他有时写得简直糟透了:

请珍惜你的鲜血,我斗胆向你求告,请你别让我听到你的鲜血在呼号……

相反,他《唱经台》的作者布瓦泳,《冒失鬼》的作者莫里哀以及喜剧作家高乃依等评价甚高。他往往是在晚饭过后变得“崇高”起来。年轻的斯塔菲尔不无嘲弄地这样写道:各种漫无边际的大问题,诸如灵魂之不死,上帝的本质、祈祷之必要,泛神论之荒唐,实证主义之荒谬、生死两大极限等等都在这时被提了出来,并得到了如下解决:“啊!无神论有多可怜!有多渺小!有多荒唐!上帝必然存在,我相信这一点胜过相信自己的存在……我绝不会连续四个小时不作祈祷……要是我在半夜里醒来,我就祈祷。我向上帝祈求把他的力量赐与我。我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可就我自己而言,没有力量却做那些我很明白是善的事情……我们都依附于上帝。他是万事万物的缔造者;要是谁说上帝‘创造了’世界,这是不真实的,因为实际上上帝在永远不停地创造着这个世界。他是无限的自我,他是……怎么,你睡着啦,阿黛尔?”

那天晚上,雨果夫人恰巧在根西岛小住。已六十有四的她,穿着臃肿,身体沉甸甸的,头上则是一大堆成小山状的粗大鬈发,显得很有气派。她讲话时一字一顿,语气庄重,给年轻的斯塔菲尔留下极深印象:“您是巴黎人吗,先生?……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呢!……”她妹妹在旁说话的时候,她不停地加以纠正:“哎!朱莉,你怎么可以光说‘梅多克’呢?得把‘梅多克葡萄酒’的名字说重。

维克多·雨果对当代作家的评论非常坦率。他说:“我们怎么可能从谬塞的诗歌中找出非凡之处……只能给他下一个‘拜伦小姐’的定论,多准确,多美妙……他远在拉马丁之下……本世纪只有唯一一个伟大作家,那就是我,维克多·雨果。在我之下,可能要排到圣伯夫与梅里美……当然,梅里美成不了大气候,不过是仅仅当得起‘简洁’二字罢了。确实,这也是不错的褒奖了……至于稀也尔则是个门房作家,只有那些门房读者会买他的书……古里耶是个曲型的无赖……夏多勃里昂虽然有着不少可称道之处,但他对人类没有感情,实在讨厌……有人指责我傲慢,一点不错,我的力量与激情正是源于我的傲慢。

一八六七年,雨果夫人拜访了高城仙境的德鲁埃夫人家中,离开根西岛有两年了,她想对这位“亲爱的代理人”表示感谢。朱丽叶意识到“她的饭锅被打翻了”,她那“糟糕的厨娘使命”也将结束,心中怅然。但她依然高兴于‘原配夫人’这种郑重的表示,并马上以同样郑重的方式作了回拜,在给雨果的信中,朱丽叶这样写到:“我立刻回拜的原因,在于真是以你妻子这种公开表示敬意为荣……”

从此,她“习以为常地插手各种家庭事务并以之为快乐。”不久,她伴着雨果在布鲁塞尔住了六个月,并在广场上受到了接待。她甚至被邀请在热泉森林里度了几星期的假,一起被邀请的还有夏尔夫妇以及他们四个月的孩子乔治。她还在度假时为雨果夫人读书。朱丽叶在一八六七年九月十三日给雨果的信中写到:“我心中也辨不出你们大家谁对我最好了。近半个月以来,身边有着鲜花、孩子、阳光、家庭、爱情,我真是快活,入迷、感动、幸福。

我真是怀疑现有的幸福已超出了我这样一个老太婆所该享有的程度。深爱你,为你而祝福……”经过了漫长的内心折磨、苦行赎罪,朱丽叶在她六十一岁的时候终于得以“感受到重新受人尊敬所带来的深切的默默喜悦。”

在根西岛,周围的人们对这对虽不是名正言顺,但已经历时间考验的情侣所一度抱有的偏见也正在烟消云散。当雨果夫人不在时,朱丽叶被允许在高城住上一两个月。虽仅是短暂相聚的幸福。但回味无穷!朱丽叶在信中写道:“我要尽情地享受万能的上帝与你所赐于我的无比美妙的每分每秒,为此,我向你们两位致以深切的感谢……”在此前后,一个流动剧团来到岛上演出《艾那尼》。本来,朱丽叶一直担心着岛上六十户大族的偏见,但出乎她的意料,演出大获成功。这时,根西岛上开始出售一张雨果在圣诞节时与孩子们一起拍的照片,销路极畅,连面包商都想购买。大家都已真正把维克多·雨果当作了“高地居家衣”,真是一份令人欣慰的迟到荣誉。

他们之间开始形成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雨果夫人在大多数时间里住在巴黎,夏尔夫妇则不时去陪她住上一阵。弗朗索瓦·维克多与夏尔及艾丽斯一起守着布鲁塞尔街垒广场上的房子,而朱莉·舍内和朱丽叶则留在根舍岛上顾管“伟大的流亡者”。一到夏天,雨果全家便相聚在布鲁塞尔。在一八六五年时,波德莱尔曾对昂塞尔断言:雨果必然会在比利时定居。“但是现在看来,他已和大海闹翻了!或者是他缺乏继续在大海上呆下去的勇气,要么是连大海也不容他了。想在一块海礁上去构建宫殿,真是天真!……”他错了。雨果自己至始至终坚持认为。根西岛是他之所以有着创作力量的根本,他永远喜欢他的“宫殿”。

唯一不足的是,同时负担巴黎、布鲁塞尔、根西岛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小阿黛尔这四处开销,让雨果感到了不小的压力。开始,他每月给小阿黛尔寄去一百五十法郎的生活费,后来经母亲恳求,又添加了每年两次的三百法郎衣装费用。在生活费与启程方面的开销,雨果全家一年大概要支出三万法郎左右。此时,他在比利时银行和英国统一公债方面的定期利息已达四万八千五百法郎,此外还加上法兰西研究院的年俸一千法郎。而且,此时他已将《悲惨世界》的版权卖了三十万法郎,再加上他陆续收到的每册新书四万法郎的稿酬(一部小说可分为四册),以及小说连载与无数次再版书的收入,可以称得上是收入颇丰。但是,他却在开销问题上与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讨价还价,的确有些让人感到奇怪。

因此,便有人指责他吝啬,说他晚年期间一定要每年存上一笔钱才能心安。对这一指责,我们应从两个方面来加以分析。首先,除了负担整个家庭与朱丽叶·德鲁埃的生活以外,雨果还自愿地提供了大笔的捐赠。长期以来,他一直坚持帮助从不量入为出的流亡者埃内·德·克斯勒,后来更是干脆将他接到高城自己家里来同住。在根西岛上,他每周要为四十位儿童提供一顿丰盛的饱餐。他每一个小记事本,上面满是帮助穷苦人的记载:“一八六五年六月九日,给玛丽·格林及其生病的孩子送去汤、肉和面包……”,“三月十五日,给刚刚分娩的奥斯瓦尔德妻子送去一小箱婴儿的衣着用品……”, “三月二十八日,给奥奎恩家送去木炭……”,“四月八日,给维克托瓦尔·伊达丝送去几条床单,她正在坐月子,却连换洗衣着都没有……”他的家庭开支中的三分之一左右总是用来救济他人,好一位乐善好施的守财奴!

其次他还一直认为,为着整个家庭的未来作长远打算,省吃俭用是必须的。两个儿子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小阿黛尔更是不名一文。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一日,夏尔生了个孩子乔治。但是这孩子很快便于第二年四月十八日夭折了。到了同年八月十六,夏尔又得了个儿子,依旧取名乔治,不久乔治还添了个妹妹让娜。在给夏尔的信中,维克多·雨果写道:“我始终在考虑,怎么让乔治和让娜的未来生活有着足够的保证。为此,我一直尽量在避免入不敷出。你看,在我的头脑里,始终还在为孙子和孙女的未来绷着一根弦呢……”在另一封给夏尔和弗朗索瓦·维克多的信中,他写道:“让我们来商量商量家里的事情。我总觉得你们的那个酒商要价太贵了。三月底,我得为送钊布鲁塞尔的酒付出三百三十四法郎,这样,从十月份算起,酒费已达九百七十八法郎,仅此一项,我们一年的花费便超过了二千法郎,你们看呢……”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除了定期拿钱外,还时不时向他举债。而他,很多时候便干脆把这些欠帐一笔勾销了。

这样还是不能阻止雨果夫人借钱去支助她的亲人。她总是对那位缺少才华,人品低下的艺术家——她的妹夫保尔·舍内百般迁就。她总是千方百计地去照料流落在他乡的黛黛。同时,她自己又重病在身。一直让亲人们担心的是,她在到了泽西岛之后,一只眼睛便暂时性地失明了。这是她视网膜出血的缘故。她还有心脏病,时常头晕眼花的感觉使她明白,自己随时都可能中风倒下。她在给妹妹朱莉的信中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已经把遗嘱立好了。人活着的时候要能为死后的情景做一番考虑。对待死亡要象对待朋友那样。我已打算好把蒂蒂娜结婚时的祈祷书留下来送给善良的阿塞林婶婶。”

丈夫不相信她真的重病在身。他在信中告诉两个儿子:“你们母亲所需要的只是些牛、羊肉之类的食品,还有上好的葡萄酒……”这些都是根治高血压患者所必需的东西。

他希望她能来根西岛,以便于他的亲自照顾。他在给她那细心的看护人瓦克里的信中说:“亲爱的奥古斯特,请您转告我那身体不太健康的亲人:

如果她不担心坐船过海,根西岛随时欢迎她的到来。只要她愿意,她的那‘热泉’的伴读者还会继续为她伴读;朱莉则可以按她口授的内容替她写信;我自己则会尽力让她开心,帮她散散心,解解闷。现在又是春天的大好时节,她一定会恢复身体健康的……”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则充满了美好的心愿:“亲人们,都来爱我吧,我是你们的,我信赖着你们。虽然我们相隔很远,但已成为我的生命的你们和我的心紧紧相连在一起。我所钟爱的,亲爱的妻子,你的每一封信都那么亲切,都充满了芳香的温情。每次嗅着你的来信,就象嗅着开放在美丽春天里的鲜花!啊: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是全家团圆。我把你们紧紧拥入我的怀中……”

同时,雨果依旧在进行着他的创作工作。一八六六年,他的一部长篇小说——《海上劳工》出版了。喜爱高大的建筑物的雨果;很高兴地把这部书当成是Anankè(命运、天数)这个高大建筑物上的一块石头……《巴黎圣母院》是教理的天数,《悲惨世界》是法律的天数,《海上劳工》则是事物的天数。这部作品十分壮丽。雨果把他从海上生活中得到的感性知识用到书里去了,象大海、船只、水手、迷雾、海怪和暴风雨等,还有根西岛的民俗、流传于岛上的各种传说、想象中的房子、海峡群岛居民所使用的奇怪的法语语词,等等,这些表现在书中则使这本书具有了一种清新感人而又新奇的特色。

一八五九年,雨果曾与朱丽叶,夏尔一起去过赛克岛。他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新鲜景物,如水手们攀登悬崖峭壁的情景,走私犯们使用的岩洞,还有章鱼。他后来写的惊险的与章鱼进行的搏斗就是源于这次的所见。

所有这些,以及他在记事本上略略提到的一场场暴风雨,都被他写进了一本初名为《水手吉利亚特》的书中。吉利亚特最后的自杀也是源于笔记上的一段记载:“赛克港,六月十日上午十一点,一名男子滑进了礁石丛中,夹在狭缝之间无法挣脱。他眼睁睁地看着潮水慢慢地涨起,最后淹没了这个岩缝,他的死很是悲惨。”他在岛上度过的日子里,记载了许多因大海的肆虐而带来的灾祸。

《海上劳工》中生动而真实地描绘出了波涛、礁石和海怪,这得益于一位伟大画家的手笔。在近景人物形象的描绘上,这部作品却有所欠缺。书中有些人物似乎是大仲马或欧仁·苏小说人物的翻版。书中还有轻歌剧里的走私犯及情节剧里的叛徒。而主人公吉利亚特和德玉西特则是作者特有的虚幻的神话人物。年轻的未婚妻德玉西特是被作者理想化了的少女。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冷酷,她正是犯错之前的阿黛尔,是现在阿黛尔的前期形象,是一个一直在心头缠绕着的幼稚梦幻。吉利亚特是一个崇高的失恋者形象,代表了雨果的另一方面。从住在蟠龙街的小阁楼里时,他便开始构思一些在屈辱中奋起反抗的人物形象,考虑再三,它包容了天才和幼稚这两个方面。这是一部主题新颖的作品,能吸引人,一定会获得成功。

雨果不愿急着把这部小说发表出去。他要立刻投入到下一部小说的创作中去:“我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还有好几部重要的作品等着我去写出来或做个结束……”可是那个靠《悲惨世界》而净赚了一大笔钱的拉克鲁瓦,总是缠着他,用热情而悦耳的话语劝服了雨果。这种人口才很好,他能滔滔不绝地一直讲下去,恭维和哀叹同时并用,令作家毫无招架之力。雨果让了步,以十二万法郎的价值把《林园集》和《海上劳工》这两部已完稿的作品卖给了他。接着,《小报》与《太阳报》的社长米约和《时事报》的社长维尔梅桑要求让他们以连载的形式抢先登出作品。米约出价五十万法郎(相当于今天的一亿法郎),还附带有许多似乎很通情达理的缘由。“您如果同意花十生丁就能买上一期有您的连载作品的报纸,那么您就在普及作品上做了一件大好事。您就使您的书成了大家都能都能接触,都能读到的了。也不需要家里的母亲、善良的城市工人、好心的乡下农民掰下他们孩子嘴里的一片面包,省下他们的老人用来烤火的一块木炭。这样,您的作品就能把光明撤在孩子和老人身上,给他们以安慰,为他们提供娱乐……”雨果拒绝了他的诱惑:

“我是按照我的文学良心办事的。不管我对我所做的是否会后悔。这种良心迫使我甘愿放弃这五十万巨款。我只希望《海上劳工》能以书的形式出版……”

《海上劳工》终于出版了。弗朗索瓦-维克多在信中向父亲表示祝贺:“你取得了普遍公认的巨大成功。人们意见的统一是我前所未见的。甚至成就还在《悲惨世界》之上。这一次,你终于找到知音了。人们已经理解你了,这能说明一切。对于这么一部作品,读者的理解也就意味着欣赏。所有的报纸上、墙壁上、所有的橱窗里、嘴巴里都出现了你的名字……”因为他的缘故,章鱼成了最流行的谈论话题。科学家们对章鱼危险性的否定,更增加了书的轰动效应。制帽商设计出供“海上劳女”即那些前往迪耶普或特鲁维尔的小市民女人戴的“章鱼帽”,餐馆里供应出“珍味章鱼”。一些潜水爱好者在爱丽舍田园大街多梅德大楼的水族馆里展出了一条活章鱼。正如雨果夫人从巴黎给妹妹朱莉·舍内写得信中描述的那样:“这里成了章鱼世界。唉!为什么我丈夫要成为我心上的根西岛章鱼呢?”

《太阳报》重新连续转载了这部小说后,尽管已有书出版,报纸销售量仍由两万八千份激增到八万份。新闻界大胆地声称对此感到兴奋。这本书因为只描写了人与自然力的斗争,所以没有引起不同党派之间的争论。青年评论家埃米尔·左拉评论道:“这里,在这里,诗人有着自由的心灵和想象力。

他没有说教,也没有辩护……我们真实地体验到了这个伟大作家所作的宏伟的梦,他让人直面茫茫的大自然,努力斗争,但紧接着,他又只吹一口气,一口由樱桃小口里轻轻吹出来的气,便打败了人类……”可以说,他完全领悟了作者的意图。雨果说:“我只想赞美劳动、意志和忠诚,赞美所有能让人伟大的东西。我所要表达的是人心,它是最无情的深渊,它能逃离大海,但它逃离不了女人……”

雨果夫人针对此书,给丈夫写了一封言辞极其夸张的信,信中点缀着许多能和朱丽叶相比的形容词。雨果对此信大为赞扬:“这是一封美妙的信……

你具有崇高的精神和心灵。亲爱的,我为我作为一个作家,能让你满意而高兴……”阿黛尔毫不讳言地谈到自己就要死了,并冷静地考虑着这件事。“但是,我很难过,因为正当我欣赏着伟大作品的时候,正当我刚刚拥有才智的时候,我却要死去,远离这个人间……”她现在抱有了对民主的信念,并不屑一提地谈到“以前的迷信”。这是富谢家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