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披风

一八六四年,《威廉·莎士比亚》出版。一八六五年,《林园集》又出版了。它的出版使人们又重新忆起那个风流的、开朗的维克多·雨果。并且,它也让那些曾攻击雨果是启示录式的诗人、普罗米修斯式的评论家的人大为吃惊。雨果的一生中,爱情至上,最乐于对爱情进行歌唱。青少年时代的雨果就在头脑中构思着一些色情的诗歌主题:农牧神躲在树枝背后窥探林中仙女们雪白的肉体,中学生透过阁楼的缝隙偷视年轻女工的睡姿;姑娘洗完脚后那脱了鞋子的可爱的光脚,头巾的一角在诱人的酥胸上掀起、撩起的裙子直到露出粉红色的松紧袜带处,把拉得很紧的长统袜也露了出来,还有与一个陌生的少女偶尔邂逅的情景:

她脱掉了鞋子、披散着长发,从那儿经过,我以为看见了仙女,她坐在灯心草中,光脚没穿袜,我问她:“你可愿意去到田野上?”

温柔的河水,轻轻拍打岸边!

美丽的姑娘显得矜持、快乐又胆怯,穿过高大而青色的芦苇向我跑来,遮住了眼睛的头发却挡不住笑意。

这样的诗句充斥了他的文稿夹。自一八四七年开始,他就有出版《林园集》的打算。在创作了《历代传说集》后,为了放松一下自己,他又创作了几首新诗,补充了这个集子。一八六五年,完成了诗集的增补工作。这个集子与前面的几部作品在主题上形成鲜明对比,不得不让人感到惊讶。“诗人让飞马吃点青草”放任灵感的自由驰骋。用八个音节的短诗形式取代了亚历山大体的十二个音节的长诗形式。整部诗集中都是八音步的诗句,每节有四行,是泰奥菲尔·戈蒂耶和享利·海涅常用的那一种。这好象是在进行一场赌博游戏。大胆的笔调,使人们把他与青少年时代的缪塞联想到一块儿。这种做法惹怒了那些正统的评论家,却冷站在他的对立面的人所赞叹。路易·弗约暗自得意地说:

雨果先生是一八○二年诞生的,在这他已经年老的时候,两个老人偷偷走近苏珊娜的身边……如果这两位老人愿意唱上一首歌,不用说,他们一定会唱《林园集》中的歌。这是他们灵魂的所在地。这真可恶……”

另一个对手巴尔贝·多尔维利则无不嘲笑地讽刺道:

维克多·雨果先生是一位全能的号手长,他似乎生下来就能吹响多种锋号。他想做一个文学上的蒂尔西斯,想轻轻地吹起那管吹奏田园牧歌的木笛。并在上面轻轻地颤动着。可是众所周知,他的嘴唇和胸膛是能吹裂最坚硬的奥菲克来圆管乐器上的青铜螺线……

为当局服务的报纸则是另外一种表情,他们极力要从一个老人还具有年轻人那种喜欢歌颂爱情的兴趣中寻找他已经老朽了的证据,他们这样来描写雨果:“生活的荒唐让他感觉心力憔悴,头发也都全部脱落了”。实际上,他还是象脚下踩着的岩石那样结实。他寻欢做乐的兴趣一如往昔。他把性欲当作是促进健康的一个因素。在根西岛上,不论是海滨的沙滩,还是女仆的帆布床,都要承受这位激情澎湃,精力充沛的老人。这是一种罪过吗?“我们是否能够把青年时代唱的歌与成后之后的严肃谈话混在一起,并使之协调?……我们是否可以出版自己死后的作品?老人是否有权回忆他的青少年时代?作者的回答是肯定的,因此才诞生了这本书……”

其实,这种解释是根本用不着的。《林园集》中每一首诗歌都表现出了娴熟的技巧运用,不得不让人敬服。这一点就连他的敌对者也不得不承认。

巴尔贝·多尔维利这样赞美他:“乐师用自己的乐器演秦,显示了他高超的技巧……不仅是在法语中,而且在雨果先生的法语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他认为诗人自由的落笔,神奇的诗句技巧,会令人叹为观止。“使用了这种只有天才才能驾驭的诗歌节奏,给人一种只可意会的魔幻感受,其作用能与绘画中那位天才所绘制的阿拉伯曲线装饰画相媲美。维克多·雨果是那位诗歌中的绘制阿拉伯曲线装饰画的天才。他写起诗来非常顺利,比起阿勒甘要用自己的帽子才能变出一只船、一把尖刀、一盏灯起来,雨果先生更为伟大,他的诗句就可以化成许多别的东西。他玩弄诗句的技巧就象我所见到的那个波希米亚女人玩铃鼓那么娴熟。有时,我真会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令人厌恶的弗约对这些技巧的赞美还要利害:“一点也不显其软弱,也没有为字数和诗韵伤脑筋。这充满活力,结实无比的血肉,只有具备了强健的肌肉、沸腾的血液才能使其腾跃、跳动……我真想不恰当地打个比喻:这是一头由法兰西语言组合而成的活生生的动物……”在这一点上,敌人的表现倒也不失公允。我们也和弗约一样,对这些语言优美,内容充实的一排排诗行大加赞赏。八音步的诗句禁止有衬字的出现,要求想象丰富,尽量避免单调。要在奇想构想中显出神奇:

如今的爱情中到处是生意场上的鬼花招。

借方、贷方。

被剪光的绵羊不多,银行家却不见少。

心是一架神奇的计数器。

女人的腰身要象弗丽内那样,根据用费表来收费、定价,其中的诀窍很容易被掌握……

轻拍罗扇,是按时计算,眼中有神,会有更高的要价。

达夫尼斯柔软的粉脸递上,就知道赫洛亚的价码是多少……

每一节诗都十分完美,象一个起步轻盈,又能适可而止的舞女。可以明显感觉到,诗集中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内容,只是些对树林、春天、接吻和漂亮女孩、还有贫穷和玉腿的赞美诗句。它反反复复向人们证明:大自然中到处都有相似的东西。“一件短披风就是一条衬裙……——雏菊,是戴着圆帽的美人……”难道我们就不可以暂时摆脱掉那些重大而深刻的东西吗?

朋友,幕间休息扫了你的兴。

我有什么办法?树叶变得金黄。

在海报上标明“演出暂停”。

我要到草地上寻找快乐。

可以说,这就象一场精心编排的芭蕾舞,语言中最优美的一些词是其中翩然的舞蹈者。这是集中了华托一谢尼耶一成奥克里托斯的芭蕾舞,一首首的田园诗嵌就成一幅幅挂壁的图画,洗衣的姑娘取代了林中的仙女而走上舞台,随着乐声的响起,这位天才的芭蕾舞大师在向读者证明,在这样急促的节奏中,他同样能轻易地从田园诗转入史诗。有这样几首杰出的诗篇:《播种季节的晚上》、《战事六千年》、《古代战争忆旧》。使用同一件乐器的戈蒂耶、邦维尔、都德引发了人们可以想象的热情。可是雨果所具有的这种高超技巧即使对那些语言大师们来说,也正如巴尔贝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最崇高的享受”。这本书流行于第二帝国的上流社会中,因为它那表现风流和高雅的情趣,正是时代精神所需要体现出来的情趣。但那些更倾向于《惩罚集》的读者们却对这种工于技巧的诗歌没兴趣。乔治·桑在《民族未来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林园集》的优秀作品。她因此而收到一封叫人惊奇的答谢信:“您的文章是我的书得到的最好报偿……天才就是存在人群中的上帝。

您存在也就意味着天才的存在……!”这是证明本体论的一种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