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沉思

静观是在痛苦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弱之后的。

阿兰因政治原因而流亡的人总是生活在危险之中,他并没有被接受,人家只是允许他暂住,不会对他提供可靠的保护。很可能,这些流亡者就会成为寄居国用来向原来所在国表示友好的牺牲品,泽西岛当局向来就讨厌这群法国人的多嘴多舌,讨厌这位周旋于妻子和情妇之间的诗人,更讨厌他们对帕默斯顿勋爵的斥责。雨果之所以惹怒当局,是因为有一次他为根西岛上的一次死刑抱了不平。他本来就反对采取死刑的处罚,那次无能的刽子手竟然在执行死刑时用了好长时间。作为一个外国人,即使雨果的反对是正确的,在当局看来也是错误的。于是,雨果便在信中嘲讽了帕默斯顿勋爵。他说:“恭喜您了,先生,您绞死了那个人。这很好,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我曾与您共进晚餐。这件事我一直清楚地记得,最引我注意的,是您结领带的方式。别人告诉我,您打领结的方式是很有名气的。现在,我发现您打起别人的领结也很有艺术……”

按照英国绅士的标准,我实在shocking,excentric,improper。我不会打领带,只在街角的理发店里刮胡须。如果是十七世纪的巴利亚多利德 ,我可能还象个西班牙贵族;现在,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我只能算个工匠了。

(这在英国是最下等的)。我不喜欢cant,讨厌死刑,这太不恭敬了,我还以“先生”称呼您这样的勋爵,真是该死。我不是天主教徒、不是英国教徒,不是路德教徒,不是加尔文教徒,不是犹太教徒,不是卫理公会教徒,不是美以美会教徒,不是摩门教徒,我不属于任何教派,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而且,我是一个法国人,一个共和主义者,一个流亡者,这真叫人可恨、可恶。这还是一个失败者,这得让您耻笑了。最可怕的是,我是一个诗人,难怪我这么不讨人喜欢了……

早在一八五四年,罗伯特·皮尔爵士就在英国下议院里对雨果进行攻击:“这家伙,他是因为与法国正当选的君主有私仇……”一八五五年,雨果的处境更加危险。为了共同对付俄国,英法两国君主一洗旧怨,成为同盟的朋友。两国之间的克里米亚战争也因拿破仑三世的英国出访而结束。精心周到的盛大欢迎场面唯一的疏漏就是在皇帝必经的达多佛尔的墙上贴着雨果致路易·波拿巴的一封公开信。他在信上写着:“您来干什么?是来表达您的怒恨和辱骂吗?您是想在英国人民中间骂英国?还是要在法国流亡者中骂法国?……还是别破坏了自由!别扰乱了我们流亡的生活吧!……”

费里克斯·皮亚特对维多利亚女王的拙劣攻击,导致了事态的恶化。他是流亡在伦敦的法国共和主义分子。他嘲笑女王在回访法国期间“替康罗贝尔洗澡,喝了香槟酒,与热罗姆亲热”。他的这封致女王的信在泽西岛流亡者的《人报》上被刊登出来:“为了您的同盟者,您奉献了您的一切,包括地位、门第、性别,甚至廉耻,您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女王的尊严,一个女人的羞耻以及贵族的骄傲和英国人的感情……”这下触怒了女王,政府下令将《人报》主编夏尔·里贝罗尔、董事皮昂西尼,还有一位名叫托马的报贩驱逐出境。

本来,雨果与此事毫无牵连,他也不满意这封信低下的趣味。但是,因为他参与了反驱逐的活动,在抗议书上签了名,替被驱逐者申张正义,他也被英国政府驱逐了。十月二十七日,他正式得到要塞司令德·圣克莱芒带来的女王通告雨果及他的两个儿子“不准逗留于本岛”。让他们尽快收拾行装,一个星期之内即十一月四日之前必须离境。维克多·雨果无不嘲讽地对圣克莱芒说:“司令官先生,您可以回去向您的主人副总督交差了,当然副总督也可以向他的主人英国政府交差,英国政府再向它的主人波拿巴先生交差了。”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是有关米拉波的。

虽然,英国的自由主义者进行了多次的抗议,英国政府仍然没有收回成命,雨果他们不得不分批流亡于根西岛。第一批是雨果、弗朗索瓦一维克多、朱丽叶·埃德鲁及她忠实的女仆苏珊娜。他们于十月三十日离开泽西岛。两天后,夏尔·雨果也赶到根西岛与他们会合。未被驱逐的阿黛尔母女及奥古斯特·瓦克里在料理完搬家事宜之后,伴随着大小三十五件行李来到这里。

因天气的恶劣,在搬运行李途中,一只装满雨果手稿的小箱子在往小船上搬的时候,被汹涌的浪涛吞没了。包括《静观集》、《悲惨世界》、《撒旦末日集》、《上帝集》、《林园集》在内的多本名著手稿毁于一旦,真是前所未有的损失。雨果在一八五六年一月十三日的手记中写道:“付两法郎的搬运费。”

比起泽西岛,根西岛更显其崎岖而狭小的特征。就象“海水中的一块暗礁”。不过它却以它的粗犷赢得了雨果的欢心。在诺曼底人瓦克里的笔下,根西岛则更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圣彼得港是该岛的首府,也是我们的驻地。位于翁弗勒河口两岸的科德贝克呈现着一幅无法想象的情景:宏伟的哥特式教堂,古老而狭窄的街道,整个城市在杂乱中透着一股生趣。街道两旁是一道道或上或下的石阶。房屋一层层向上高去,在每座房子里都能见到大海的身影。在那个很小的港湾里,密密地排满了大小船只,双桅纵帆船的桅杆直指着码头边屋子的窗户,窗洞里是那些巨大的海鸟搭建的巢穴……船只就在我们身边行使着……穿梭往来的渔船、单桅船、双桅横帆船、三桅船、还有汽船,令人疑为正置身于维勒基埃。这里有塞纳河的生机、有拉芒什海峡的壮丽。它是大江与大海的交接处,是建于海上的一条街道……”

当是,雨果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他又不愿动那些存在比利时的固定资本。

《小拿破仑》、《惩罚集》都因批判性太强而不能公开出售,便宜了那些流动书贩,雨果却得不到一点稿费。住了几天的欧罗巴旅店,他赶紧搬迁到那幢位于高城街二十号的房子里。房子位于一座岩石顶端;但他还是担心波拿马先生再次将他“expriou1cheune”,他按月付租金。从这座屋子的窗口向外看,景致极其壮丽:“一眼望去,拉芒什海峡的所有岛屿尽在眼中,脚下就是那美丽的港湾……月夜里,就感觉自身是置于梦境中一样……”一张桌子、一点稿纸便是雨果的全部要求,他很快地又投身于工作之中了。其他的人则因为经济的拮据而感觉难以度日。

在这样的条件下,《静观集》诞生了,雨果的手头边有将近一万一千行诗的原稿。有些是昨日幸福时光的忠实记录,有些则是现在的回忆和思考。

流亡者中的书商埃采尔愿意由他来负责出版。雨果也对原稿进行了修改,打算分成两册出版,并以此作为武器,发动对敌人的进攻。问题是,这本书能通过审查,在法国公开发行吗?幸运的是,负责书刊审查的保安总署由比埃尔-埃克托尔·科莱-梅格雷担任署长,这位曾经是《时事报》的一名编辑,在该报与亲王总统产生分歧的时候,乖巧的他幸运地站到了亲王一边。他对文学有着极大的热情,对维克多·雨果也推崇备至。保尔,默里斯前往与之洽谈。迎上前来的署长问:“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默里斯向他说明来意,问法国政府是否会拒绝发行它最伟大的作家雨果的作品?并且从一八四五年开始,雨果就没有发表一篇作品。科莱-梅格雷的回答是:“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具体得看作品内容的性质如何。”默里斯告诉他,诗集里都是些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并且雨果不愿他的作品接受预先审查,科莱-梅格雷对默里斯说:“你要向我发誓,你敢肯定《静观集》中没有攻击当局的诗句。”

“我发誓!”于是,这位在独裁专制统治之下的署长勇敢地承担起风险:“好了,就让它出版吧!”法国当局自恃自己力量的强大,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了。

保尔·默里斯在核对清样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的,他深知,雨果是位极其严谨的艺术家,他容不得半点细小的误差。一次那位“精通法兰西学院词典”的校对者擅自把作品中的1ys改成lis,雨果对此大为恼怒:“我不相信那本学院词典,我有先知先觉的能力,从来没把那位伊希斯女神放在眼里。”他凡事都要亲自过问:蓝色的封面必须上光,在装饰上只需要烫一条细线就可以了。“封底上,《上帝集》三字要大些,‘维克多·雨果著’几个字则必须小点”在脱去浮华虚笔的通信中,雨果简洁地提出了技术性的要求,表现了他冷峻性格中通情达理的一面,正如玛格里亚在奥林匹欧中显露出来一样,雨果身上也自然地具有两重性格因素。成为公众目光交点的人物,只能按照别人要求地那样,去努力扮演自己。英雄在行为表现上有些戏子的味道,在台上扮演着观众要求的角色,戏演完,回到家又是原来的自己。

默里斯一直在为这本书的出版而工作着。如先在一些有进步倾向的报纸上登出作品的一些部分内容,把样书送给那些值得相信的评论家等。一八五六年四月八日,维克多·雨果在信中嘱咐他:“此书最好能与某些友好杂志的出版是同一时间,象《巴黎杂志》等,(其它什么杂志也可以)那一天,最好能各家书店同时出售,还要在一些愿意的报刊上登出引文或摘要。出售的前一天,希望你能替我把书赠给以下一些人,他们是:于勒·雅南、欧·仁佩勒唐、泰奥菲尔·戈蒂耶、马塔雷尔、儒尔唐、内夫策尔、吉拉尔丹、萨西、爱德华·贝尔担(还有易丝·贝尔小姐)、洛朗·皮夏、马克西姆·杜康、路易·于尔巴克、路易丝·科莱夫人、多内夫人、拉马丁、米士莱、邦维尔、保尔·德·圣维克多、保兰·利梅拉克、保尔·富谢、贝朗瑞、大仲马——本来他是第一个要送的人,吵闹的邮船启航的叶轮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此外还有路易·布朗热、于勒·洛朗斯等。有些我一时想不起来,您就看着办吧。我所列的名单很不完全,有些重要的人还没有写上。随信寄去写给您及其他几个人的题辞(六份),请您把它们放在那些赠书里,以后,我会再寄上几份的……”

《静观集》的销售情况好得令人吃惊。初版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这种成功大出人们的意料,因为大家一开始都不清楚法国当局对这位因反对他们而流亡他乡的法兰西诗人会如何处理,在法国评论界中,也出现了令人奇怪的现象,拉马丁没有表态。圣伯夫也未做任何评论。面对公众认为他害怕杜伊勒里宫的批评,他解释说:没有能力来对雨果进行评论,发表了有所保留的意见,便是对雨果的不尊,因为此时才华横溢的雨果正过着一种不幸的流亡生活。但如果他的意见过于褒扬,又会有一种施舍的感觉,“所以,我最好是不发表意见——我想表现得更公正客观些。需要声明的是,这样做绝对不是出于对杜伊勒里宫方面的考虑。说出来也许您不会相信,先生,我至今从没跨进过杜伊勒里宫,不管是哪个政权执政,现在也一样。再明白地说,我从没与现任国家元首有过交往,更是没有与他交谈的荣幸……”另外,对于这本书,居斯塔夫·普朗什持保留态度,为波拿巴服务的报纸对其也进行了大肆批评。但它在读者中的影响之大是谁都没有预想到的。

在这部书里,那些优美的法语诗句令诗歌爱好者们大为惊叹。一开始,雨果是打算把一些零散的诗篇结集成书的。出于对称的考虑,他后来又以一八四三年为界,把全书分成一八三一年——一八四三年的《往昔》和一八四三年——一八五六年的《今天》两个部分。整部诗集的感情基调也以爱女的死为界线,从“往昔”温柔的、开朗的心情转变为“今天”凄惨的阴郁的情绪。为了达到这一结构的安排,他改换了在泽西岛创作的部分诗歌的日期,把它们提前到了流放前。因为,流亡中的生活并不是永远得那么阴郁、凄惨。事实上,诗人偶尔也会沉湎于情欲的享乐之中,在对昔日欢乐生活的回忆中得到精神的放松。因此这段时期他也创作了一些雨过天晴、暴风雨中的一角蓝天之类的作品。它们都被诗人毫不犹豫地纳入了第一部分。艺术作品的真实并不要求完全等同于生活的真实。

从内容上看,诗集呈现出一派多彩的画面,在令人陶醉的田园诗中,有表现童趣的(《丽莎》、《歌谣》),有显出香艳色彩的(《她已脱掉了鞋……》),其中多数是为朱丽叶而创作的(《来!——一支看不见的小笛》、《天气多冷》)。除此之外,他还有浓墨重彩之作(《泰蕾兹家的节日》)。还有模仿布瓦洛讽刺风格的诗作(《答一份起诉书》、《谈贺拉斯》),悼念莱奥波特蒂娜的作品(《在维勒基埃》、《明天天一亮》),表现对贫困者怜悯的诗篇(《苦闷》)。最后要提一下的是他哲理诗,这些诗是对“海上梦游者的神游历程”的描绘,为以后公开问世的长篇哲理诗(《黑暗的大口在说话》、《麻葛》打下了伏笔。

玄奥难解的抽象哲理诗让国内一些传统的、浅薄的评论家大伤脑筋。有人无不嘲讽地说:“维克多·雨果要告诉上帝:‘只有我们俩还存在世界上,你却已经太老了。’”即使这样,弗约也不得不认为,象《在维勒基埃》这样的作品,从诗歌的创作技巧上看,已经完美地无以复加了。至今没有谁能在操作法语上达到如此自如程度。雨果巧妙地借鉴了散文特有的亲切味道,用一般性的词语,为所见所感的事物制造了一种淡然、虚幻的氛围;令人惊叹的是,另一方面,雨果又成功地创作了一些明瞭、简洁、完美无缺的诗句。

可能人们再也找不出其它任何一首四行诗能在简洁有力方面同下面这首题在耶稣受难像下的诗一争高低了。

哭泣了,来找上帝,他也在哭泣。

痛苦时,来找上帝,他为你治疗。

颤抖着,来找上帝,他对你微笑。

是过客,来找上帝,他在此永驻。

与下面这节诗相比,波德莱尔也会惭愧。

初恋,是突发的热情,迅速降临,让孩子受诱惑吧!让他神魂颠倒!

你是清晨、是黎明,点亮我们的心灵。

当黄昏伴随着痛苦来临,请再次让我们的心灵受到迷惑。

初恋,已了无踪影,迅速归去!

而下面一节,则脱胎于瓦莱里的创作风格,是《海滨墓园》一诗的前奏。

啊!回忆!黑暗中更显宝贵的财富!

过去的种种情思由此升起使隐没的事物再次出现!

使消失的往日重见天日庙门中射出心灵的视线,在梦中,把你们悄悄窥视!

一个名叫斯特凡纳·马拉美的桑城中学生在《静观集》刚一出版时,便深深为之陶醉。他的父亲无不担忧地写信给他的祖父母:“你们的孙子对诗歌着了迷,但受他崇拜的诗人维克多·雨果却不属于古典派作家。他的这种兴趣是会妨碍他接受良好的教育的……”

文学上的成功也带来了物质上的收获。五月十日,在收到埃采尔寄来的两万法朗的版税收入后,雨果买下了“高层居”。他之所以在根西岛上置办产业是为了不再被女王政府驱逐。按房产法上规定,雨果只要有了自己的房子,向英国政府交纳“poulade”税,他就有权利不再被驱逐。此时的他,己对法国革命的前途失去信心。他看到,法国人一味只知赚钱,对于自由却不加注意,这让他失望。事实上,他也不愿离开根西岛,这里的环境对他的创作,对他的健康都十分有利。

雨果夫人及小阿黛尔却对要一辈子居住在此而暗自难受。这对她们意味着:要一直过着这种流亡生活。阿黛尔知道,雨果是出于自尊的考虑,而不愿回到帝国政权统治下的法国。但是,当初为什么不找一个更繁华一点的地方做为流亡地呢?难道不能住在一座与人和睦相处的城市里,好为小黛黛找到一位合适的丈夫吗?母亲整日为女儿忧郁而沉默寡言的表现担忧,但她又不能对雨果谈起,因为每当谈及此事,雨果总是强词夺理一番,让她无话可说。于是,她采用未婚时的方法,用书信的形式来提醒雨果:

这孩子虽然现在还能忍受着这种生活,但长久下去,是会毁了她的,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我注意到女儿又有点振作不起来了。为了不毁了她的前途,我必须尽我的责任了……你们三个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女儿的生活是一份空白,她对自己无能为力,这是我的责任,对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孩子来说,每天种种花、做做手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阿黛尔的抗议引发了雨果的怒火。他责怪可怜的小阿黛尔太自私了。

阿黛尔不得不再次致信于他,提出批评。“今天,在午饭的餐桌上,你责怪女儿太自私了。当时,因为孩子们都在场,我没有反驳你……为了你,小黛黛失去了青春,她没有半句怨言,她也没有要求你的感谢,她自私吗?……阿黛尔是有点冷淡,近至不近人情,可是她,没有欢乐的爱情,得不到身心的愉悦,没有完美的生活,我们怎么要求她象别的姑娘那样呢?她的痛苦有谁了解?毫无希望、日复一日的生活会给她造成什么痛苦?你说你无能为力,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流亡也无法避免,但在选择流亡地时,你应该考虑到她的生活……我知道,你是出于对名誉、使命和人格的考虑,才选择了这里,这里的环境对你也很有利。可是,这个靠你支撑着的家,为你的荣誉、你的形象也付出了巨大代价。

作为你的妻子,我是在尽自己的义务。对两个儿子来说,流亡的生活是苦了点,但也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益处。只有阿黛尔,什么也得不到。

为了弥补这样的不公平待遇,我要尽力去照顾她。我这样做,不仅是一个母亲的责任,更是为了公平起见……有人能为情妇所做的事,为什么就不能为女儿做呢?……”

阿黛尔的肺腑之言却没能起多大作用,只顾埋头写作的雨果根本考虑不到家人的烦恼。他总是说:“看我,我怎么没什么怨言呢?”一八五六年末,他兴致勃勃地开始修建房屋。因为根西岛上工人的低工作效率,这花费了他好多时间。他在给埃采尔的信中抱怨说:“几只乌龟在给鸟儿搭窝。”这是一幢宽大的英国式建筑,正面墙上是十四扇拉窗。阿黛尔母女的起居室在二楼,三楼则住着诗人和他的两个儿子。四楼上,雨果让人修了个“lookout”

,可以俯视大海,还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眺望到法国的海岸。整幢建筑的修建及屋内家具的设置都是雨果按自己的想法进行的,他有“神奇的细木工”

之称。走在幽暗的走廊里,让人感觉似乎是行走在伦勃朗的某一版画中。念旧的意味充斥了整座房屋。

壁毯挂满饭厅的墙壁,古色古香的瓷器和哥特式雕像随处可见,一张古老的萨克森式扶手椅用一根链子连结着左右扶手,陈列在饭厅中。它还是达戈贝尔时代的产物,上面镌刻着“Ab-sentesadsunt”的题铭,并刻有雨果家假定先祖“乔治·雨果”的名字,及“纳瑟夫·莱奥波德·西吉斯贝,一八二八年”(雨果将军)等字样,暗示着它乃先祖之遗物。这就象是一种对亡灵表示尊敬的仪式。由布朗热画的莱奥波特蒂娜肖像及维克多·雨果的绘画作品一起陈列在肖像画廊中。屋子里布满了用拉丁文写就的箴言:Ede,i, ora(时餐、行走、祈祷),Amaetcrede(爱与信仰)。甚至一只牙雕骷髅上还刻着:Nox,Mors,Lux字样。一部分具有中世纪古朴风格的陈设及一些远东风味十足的陈设混杂在一起,陈列于室内。这此,有的是巴黎那些家具的幸存者,有的是朱丽叶,她的情人,还有夏尔辛辛苦苦从根西岛的旧货商那儿,“翻箱倒柜寻觅到的,其余的则是雨果或在他指导下的工匠的手工产品。

雨果喜欢在他的手工产品上刻些格言警句。象“生活着就是一种流放。”、 “六点起床,十点上床,能活一百岁。”这类的法语箴言等。客厅的颜色是红色,一座披一袭精美的帷幔的威尼斯木雕大华盖捧在六个彩绘木雕的非洲黑奴手中,他们个个都有真人那么大小。大块的纯水晶、穆拉诺出品的玻璃器具、绣金的幕帐,还有各种纹章、标记,塞满了客厅。颇有一种略带做作的浮华氛围。即使是由雨果这样一位浪漫作家一手设计出来的,也让人感到有点浪漫过火了,其中呈现的一派东方色彩竟然在东方也找不到可与之相媲美的,虽然很富丽堂皇,但又大都是不能入俗的,屋里的每一件陈设都显示着主人的审美趣味。

雨果把四楼兴建的那座名为畅观楼的小楼当成他的创作室。它位于“高城居”的最高处,在全岛来说,也是一个最高点。天花板和墙壁上镶嵌的镜子玻璃,使得这间小屋呈一种透明状态,象极一座暖房或一间摄影棚。处在 “浩浩太空和茫茫大海”的包裹之中。屋内,有张小桌,这就是雨果写作的地方。桌前的那面镜子上,是雨果创作的一朵有着奇特花瓣的花。创作室的隔壁分别是雨果和他的女仆的卧室,但波阿斯总是不能入睡。在雨果的卧室里,有一张小床,床上是用一段圆木做成的枕头。总不能入睡的雨果在他的私人手记中记载了大量的一些有关年轻女仆的事。她们是:范妮、朱莉娅、康斯坦丝、美人儿夏娃、玛丽安娜、罗莎莉、塞莉娜……这些都是用西班牙语或拉丁语记录的。“VistoYtomadoJnlia。”

睡梦中,雨果常能构思出一些好的句子。于是,他就常在睡意朦胧中记下这些诗句,第二天早晨进行整理、修改。邻近要塞的炮声常常在黎明的曙光中将他唤起,在太阳的暴晒之下,雨果一直要工作到十一点钟。然后他裸身浸泡在冰凉的冷水中,再用马鬃制成的手套擦拭全身。知道他这一怪癖的路人总是抑制不住的好奇,常常偷偷地观看着他的奇怪举止。中午,全家人聚在一起用餐,夏尔与父亲商量着一些问题,维克多·雨果夫人则在一旁略带骄傲地倾听着“她的几个男子汉”的讨论。吃完饭,大家各自分散,去做个人的事情。正象雨果夫人在给于勒·雅南的信中描写得那样:“我丈夫在散步;多多学着城里人的模样,在穿衣服;阿黛尔或弹段钢琴或学点英语;夏尔则躺在一张已经很破了的长沙发上,抽着烟在幻想,我呢,有了这些大孩子,正考虑着要把晚饭做得更可口些……奥古斯特在他的房间里继续工作……”奥古斯特·瓦克里早在流亡一开始,就和雨果一家住在一起了,他一直守候在自己唯一钟爱的女人身边。很久以前还是一个青少年的奥古斯特便对长他十三岁的维克多·雨果夫人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柏拉图式精神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忠贞的感情。

饭后的散步,总是由朱丽叶陪伴在他身边。朱丽叶住在雨果为她安排的那幢精巧的名叫拉法吕的别墅里。这幢别墅就在高城居的附近,她可以看清情人在顶楼平台上梳洗时的每个动作。她每天早晨都急切地盼望着黎明的到来。那时,她便可以看见她所钟爱的情人的身影了。雨果远远地冲她扬起她的情书和两个煮熟了的鸡蛋,并在信上吻一吻。这是她叫人放在他们家门口的。然后她便看到,雨果脱下那件红色的睡衣,淋浴一下,便走进玻璃小屋里去工作了。他来找朱丽叶总是在吃晚午饭之后,朱丽叶对于他只准她走在他身边,不许和他讲话的命令大为不满,总是抱怨:“头脑中别总在寻找创作的灵感,让我靠近你一点,好好谈一谈……”她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她想劝劝他别总跟女仆调情;她要对他说一说被拒之于高城居的大门外,成了别人眼中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的痛苦;她还要向他要些他的绘画去张贴拉法吕的墙壁。她告诉雨果:“我也要那些画有吊死鬼、城堡、月色、日出、迷雾的作品。”在她的这一要求被满足后,她便感觉到一种“全身心的幸福”。

在夜间同雨果一起散步时,雨果会指那弯新月和长庚星,对她说:“看,这就是装载灵魂的船和它的小艇。”

还有一件让她感到高兴的事是:自一八五九年五月开始,雨果的两个儿子,夏尔和弗朗索瓦-维克多也愿意常来拜访她了。他们对她的态度是亲热中带有尊重,他们喜欢吃她家的饭菜,喜欢能在这里认识几个朋友;他们感觉,在这里,父亲要远比在家显得开心。高城居是有种阴郁的气氛,母亲也常常表现出一副很不快乐的表情。阿黛尔是在担心:雨果购买了大量的包金器皿、豪华挂毯和雕花木器,他更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她写道:“这样,我们更不能搬迁了……我们把很多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正因为如此,我丈夫对这个岛的喜欢程度更深了。他频繁地洗着海水浴……似乎更年轻了,他过得很得意……”

阿黛尔所能做的就是看紧那个爱惹祸的厨娘奥莉芙,还有替夏尔誊写文章。“我放弃了我的写作工作。因为我的愚钝,我变成一个连配还不如的无足轻重的配角。我会就这样衰老下去吗?没有很大的不幸发生,我也会一直处在这个位置上。我的最大作用,就是为身边这些有才华的人服务……”

她提出的带着女儿去巴黎或伦敦作一次短期旅行的要求,被坚定的流亡者用不屑的语气加以了斥责:“流亡让你们忍受不住啦?你还是别在这么梦想了!”在给雨果的信中,她为此辩解道:“在你幸福而胜利的时候,我与你一起分享过它。我为能替你分担不幸而感到荣幸……”可怜的阿黛尔!心地善良、诚恳是她的本性。她只想努力成为一位贤妻良母。她愿意用自己的牺牲换来家人的平安。她只希望能让她的孩子们都得到幸福。她原来打算在根西岛上接待朱莉·富谢,她“亲爱的小妹妹”。朱莉一直待在圣德尼的荣誉勋位寄宿学校,在那里学习长大后就留下来任了学监。可是,阿黛尔再怎么节俭,每日由雨果交给她的四百五十法郎的生活费还是不够用。她在信中向朱莉·富谢解释:“我不敢向他要钱;钱不是我给他带来的;他必要的开销也很大……而且,亲爱的朋友,我实在没法开口向丈夫讨钱……我太胆小了,我的胆小也被看成了卖弄风情……”啊,十八岁的那个高傲的长着一双西班牙人眼睛的女孩,那个曾让神童激动地颤抖的阿黛尔,早已隐没在岁月之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