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灵的转桌和招魂的亡灵

苍白而孤独的我,眼睁睁看着裹尸布似的“无穷”裹住了我幽灵般的生活。

维克多·雨果一八五三年九月,德尔菲娜·德·吉拉尔丹的十天拜访给雨果一家人的生活带来了变化。她还是一个年轻女郎时,与雨果在夏尔·诺迪耶的沙龙里相识。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在雨果流亡在外期间,忠实的德尔菲娜一直和他通信联系,把她所反对的小波拿巴斥责为“布斯特拉巴”。

一八五三年四月六日,她在信中告诉雨果:“您对那位漂亮的欧仁尼还有印象吗?您曾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同她交谈过,就在我的家中。现在,她与布斯特拉巴结婚了……这真委屈了这位可爱的姑娘,奇怪的是,她在读了您的那本书后竟然还同意嫁给他。那本书是她偷看的。如果是我,看了这本书,我就得重新考虑了……”

见面的喜悦之后,雨果感觉她发生了很大变化。她那患了两年癌症的好友刚刚去世。这对她有很大影响。她一身黑衣,更突出脸色的苍白。似乎对有关死亡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她带来了召魂术、显灵的转桌、召唤亡灵等流行于巴黎和欧洲的法术。

对于这种法术,雨果在理智上并不相信。但天性使得他对此又有些半信半疑。他总爱在头脑中出现一些神秘的想象,其至还会产生幻觉,就象他在 《死囚末日记》中描写的那样。他相信,每个思想家都能在夜色中看到一些神秘的东西。他自己每当在夜间听到墙壁敲响的声音,便总是把它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联系起来。例如在莱奥波特蒂娜出事的时候,毫不知情的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忧郁。克洛代尔就说,他常常处于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情绪之中。他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他也相信灵魂轮回之说,相信存在一个从无生命的事物到上帝、从物质到理想之间的升华过程。他认为有无形的生命存在,并给人们一种它们在空气中飘浮的感觉……精神上所受到的流亡的打击,铭刻在心的莱奥波特蒂娜的身影,及当地关于魂灵的传闻,都让他不得不相信德尔菲娜的法术。人们传说,“白衣夫人”经常在暴风雨之夜出入于“海景台”。屋外回荡者响亮的怒号声:

深夜里,狂风中的森林发出巨响,山上那可怕的石屋在默默凝想;凄迷的夜里,石屋成了幽灵,惨淡的月光下,巨大的怪物正从石洞里露出凶光。

第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德尔菲娜·德·吉拉尔丹便准备把灵桌招魂地试验表演给大家看,雨果却对此表示反对。用了一张四条腿的桌子没有试验成功。德尔菲娜解释说,要用那种独脚的脚底分为三支的小圆桌。可是,第二天当她从圣赫利尔市场上购得这种小圆桌继续做时,仍以失败告终。接下来的五天都是这样。受到别人嘲笑的德尔菲娜十分生气,她告诉大家,亡灵是否出现只有他们自己能决定。这就要看他们是否愿意了。并且,没有主人的参加,这可能也是他们不愿出来的原因。为了不扫大家的兴,雨果不太情愿地来到试验现场。谁知,他一到来,桌子便在喀啦一声中抖动起来。“有谁在吗?”德尔菲娜开始了询问,桌子回答:“有。”“谁?”“莱奥波特蒂娜。”桌子的回答惊吓了在场的所有的人。阿黛尔开始哭泣,雨果也激动不已。人们整整询问了这个幽灵一夜。瓦克里在他的作品中记录了这次试验的最后情景:“最后,在她的‘别了’声中,桌子停止了抖动……”事情的发展让雨果激动,他盯着那无形的幽灵,想发现什么:

我们在这凄惨的空寂中窥伺声息,又在静听黑暗中游来游荡去的呼吸,浓影重重为之轻轻发抖;我们在不在底的黑夜里迷失了方向,又不时地看到有样子可怕的光亮,把永恒的大窗通体照透。

从这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雨果一家便常招来魂灵询问。雨果夫人对此深信不疑:“好长时间了,我一直都在与那些死去的亡灵交谈。灵桌证明,这并不是我的错觉……”除了雨果一家,勒弗洛将军、驼背的埃内·德·克斯勒、以及匈牙利人泰莱基等一些流亡于此的人都参加过晚上的招魂试验,他们招来了各种亡灵,其中有:莫里哀、莎士比亚、阿那克里翁、但丁、拉辛、马拉、夏洛特·科尔代、拉蒂德、穆罕默德、基督耶稣、柏拉图、以赛亚……后来,竟然连昂德罗克莱斯的狮子、挪亚方舟里幸存的鸽子、巴兰的母驴……等一些动物的幽灵也出现了。象“墓冢之魂”、“白衣夫人”……等一些不知道的幽灵也曾出现过。更奇特的是,有时还会出现“小说”、“戏剧”、“评论”、“构思”等之类似乎只有文学家才能具有的一些概念的幽灵。而且,这些幽灵都能很快地诵出明显模仿雨果风格的诗作来。幽灵的出现也带来了些奇怪的事。有时,“白衣夫人”说她凌晨三点要来拜访,于是三点钟时,便会响起门铃声。大家都知道这次拜访,是没有谁敢去拉铃的。

还有一次,夏尔和弗朗索瓦一维克多晚上从屋外回来,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烛台也没有,却灯火通明的。小别墅里还常常有凄厉而奇怪的叫声。在事实面前,雨果开始相信了。他亲自来招魂了。夏尔和雨果夫人坐在桌边,小阿黛尔在一边替父亲记录,雨果告诉埃斯库罗斯的幽灵:“我们都是对这类神秘事物有着极大兴趣的人。”埃斯库罗斯则用诗人自己的风格的诗句来回答着他的询问。雨果还问莫里哀的幽灵:

你们的衣服是否和我们不同?

在天上路易十四是否听命于你?

弗朗索瓦一世成为特里布莱的臣民?

克雷苏斯跟随在伊索身边?

“墓冢之魂”代替了莫里哀的幽灵回答他:

天国里不以衣服区分贵贱,弗朗索瓦一世不会做谁的臣民,地狱里不需要化了妆的小丑,管理戏装的也不会成为地狱主宰。

这些幽灵似乎具有和维克多·雨果相同的智慧与才华。这实在令人费解。

这些幽灵通过夏尔所传达的思想竟与雨果和奥古斯特·瓦克里不谋而合,瓦克里无意识中就模仿了雨果,两人风格极为相似,都是诗人,都能即兴赋诗,这倒也不足为怪。凡是有雨果在,安德列·谢尼耶就模仿起艾那尼的说话方式,“评论之神”也会发表雨果式的评论。不过,这一点雨果倒是没能意识到。这些由他向幽灵们诵读的诗作从没在他以后的作品中出现。他还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只有那个名叫艾伯特·平逊年轻英国军官的现现,才能让拜伦的幽灵用英语同人交谈,才能抒展开小阿黛尔那紧锁的眉头。

只有朱丽叶·德鲁埃没有参加这种招魂试验,她没有住在这座鬼气冲天的屋子里,她也对这种把戏不感兴趣:“我认为,做这种把戏只能是浪费时间,使人丧失理智……加入一点虚假,便成了一种亵读宗教的行为……”

她不无讽刺地说:“我可没什么能招来幽灵的神桌,倒不如你能安静下来,读一读现成的文章好了。你想,我也可以成为但丁、成为伊索、成为莎士比亚。你们所招来的,只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很久以前,这种招魂把戏就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地中海地区了。现在,我要轻轻地把你从迷幻中唤醒……”

然而,雨果对此却信以为真。他对幽灵们能用他的语言阐述他的思想感到有点吃惊,他意识不到这是他自己一身两分的原因。多次的召魂成功引起了雨果性情变化。他相信之所以能在泽西岛的这张桌子上召来这么多亡灵是有一定理由的。“他相信,他的思想得到了上帝的赞许。他让瓦克里给他拍了张照。照片上,他微合双眼,一副神往的表情。于是他在照片上题了几个字:‘维克多·雨果正谛听着来自天国的声音’……”

幸亏雨果有着极强的表现能力,有着健康的身体,否则整日处于这样一种迷信的精神状态,他是会受不住的。而且,他在散步 (lesmilepassuspostprandium)、骑马、洗海水浴及夜跑等消遣的活动上花费了大量精力。这在别人,一定精神失常,而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超常的健康。“超出常人用脑的限度,他还能有剩余的脑力,而不会精神失常……”

一边是相信那些形而上的幻景,另一方面又不曾脱离现实。他可以夜里在与幽灵门对话,白天却提笔把邻居的鹅群毁坏了他园子里有菜豆的事讲给埃米尔·德夏内尔听,或在信中精明地与出版商讨论合同中的话语。

他一面极具理智,另一面却对亡灵信以为真。当亡灵们告诉他,他是上帝派来引导人们前进的麻葛后,他就当然地以“先知先觉应有的架势……”

而自居了。他还听从了“墓冢之魂”的劝告,放弃了有关宇宙起源诗篇的创作,主要出版一些能让人民直接了解他思想的作品。

这种召魂活动一直持续了两年。一八五五年,其中一位参与者于勒·阿利克斯突然发疯了,引起了其他参与者的不安,联想起欧仁的死,阿黛尔很为家中成员,特别是爱沉思的女儿及丈夫担忧。每当雨果谈起夜间鬼魂的敲门声和出现,她都会责怪他:“你整日里就记得这些亡灵的出现!”她的责怪使雨果觉出了自己的荒唐。他不再搞召魂把戏了,亡灵再也没被召唤了,桌子也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