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莱茵河上

你深谙我的嗜好:长途旅行,日行不多,孤身一人,与童年时代的老友维克尔·塔西伦相伴。

维克多·雨果:

《莱菌河》不仅仅是维克尔和塔西伦,朱丽叶就陪过他三次去莱茵河旅行(三次时间分别是一八三八年、一八三九年和一八四○年)。这是考古学家和幻想家的一次遥长而奇妙的漫游。然而每天傍晚阿黛尔都会收到一篇日记,虽然是信件,却能图文并茂,留着以便写书时用。雨果“把一位可贵的挚友留在巴黎,必要的责任使他一刻也离不开这座大城市,几乎没时间去那座位于城边栅栏门外四法里的乡间别墅。”这位“挚友”就是他妻子(难得有时是指画家路易·布朗热)。旅行家另外还有一本更严肃认真的日记,还有关于历史和政治方面的评论。一八三九年,他有两个多月时间天天在旅行,很多个夜晚他都在奋笔疾书。朱丽叶在一边看着他,等待着属于她的、爱情的时刻到来。

这条充满了传说的大河,对维克多·雨果具有一种奇特的、几乎是魔法般的吸引力。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住在斐扬派修道院里,他曾躺在床上一夜夜地欣赏那些画有一座倾斜倒塌的古塔楼。这也正是他的幻梦和绘画中出现破烂、阴沉幽暗形象的根源。如果说他对德国小说了解得太少,那他还是象他的朋友索瓦尔和戈蒂耶那样,也读过霍夫曼的美文《故事集》。他甚至在《莱茵河》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本书作者并不隐瞒德国是他热爱的一块土地,也是他所钦佩的一个民族。他对这个高尚、神圣的所有思想家的祖国,几乎怀有一种儿女般的感情。如果他不是法国人,他愿意成为一个德国人……”

或许,在这种想要理解并表达出来的德国的诗情画意的愿望中,他还搀和了要感动德国公主、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愿望。特别是在法德关系上,他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作家可以发挥其作用并参与公众事务的途径。因此在一八四一年,他在构成《莱茵河》一书内容的传说、景物和对往事的沉思之后,加上一个政治性结论。在此之前一年,已有迹象表明法国和普鲁士之间正酝酿着一场冲突。德国诗人贝凯尔写下了《德国的莱茵河》一诗。缪塞对此的回应很是出名:“德国的莱茵河,我们早已得到手中。河水斟入我们的酒杯。”

雨果在长篇严肃的结论当中提出一项和平解决办法:普鲁士将莱茵河左岸归还给法国,此地“法国化程度超出德国人的想象。”作为交换,普鲁士将会得到汉诺威和汉堡这两座自由城市,它们是通往海洋的门户。普鲁士将从中得到的好处便是拥有两座自由港并使之统一起来。因此,天生该合作的法德两国将团结一致确保世界和平。“莱茵河应该是团结两个国家的河流,却造成了它们的分裂。”

这篇文章以其广阔的历史视野、练达的文笔以及大胆的解决方法,看起来显得稳重、踏实。它是否在预示一个政治家的出现呢?人们对此可能有所怀疑。一个真正的谈判代表头脑中不会有如此之大的信心。鲜明的对比、精彩的提法掩饰不了对人认识的缺乏。在法国谁希望出现一个统一的,拥有通往海洋门户的普鲁士呢?居维里耶-弗勒里在《辩论日报》上激烈地反驳:“您说‘由历届会议产生出来的普鲁士发育不全’。的确是大不幸!正是您想重振普鲁士来跟法国作对;是您把通往海洋的港口奉送给它,将汉诺威归于它的领土致使它边境向外推移,还十倍地增强它的精神力量!目的何在?原来是为了得到蒙托内尔省……”

通情达理的人有理由反对大天才。诗人凭的是一些强烈而生动的印象去寻求解决某个历史问题的办法。他要从游侠骑士们一览无遗的古老城堡中,找到昔日的秘密,揭示未来的奥秘……”他所看到的莱茵河是一条惊心动魄的史诗般的河流,是“埃斯库罗斯式”的。他从莱茵河带回来的画很美,每一幅都被照射一种悲剧性的、超自然而强烈的、如梦魇一般的光亮——这种光亮与其说来自莱茵河畔的风景,还不如说来自雨果本人的气质。他身上的两种风格愈加明显:一种正如圣伯夫所说的那样,总是去不掉“他的阔气和 pompose”;另一种(《见闻录》里可见)依然是完美的记者风范。好心的维克多·帕维给大卫·德·昂热写道:你有没有去莱茵河作过这样一次旅行:

“既不坐船也不乘车,而是凭借维克多·雨果的一本书就能逛一圈?这个漫无目标的诗人好几次把他的身影倒映在这条大河中,他到处捕捉声音,撷取火花。他居然用这种奇特的唯我主义来创造世界,使整个风景都只对他五体投地!时间长了,一副如此粗糙的铠甲会把您给擦伤的。人们读完这本东西后觉得透不过气来,象是从魔爪里掉落的猎物一样受到了扼杀……”

巴尔扎克并不是总对雨果很客气,然而他认为《莱茵河》是一部杰作。

曾有人告诉过他说维克多·雨果就象自己的兄长那样变得疯疯癫癫,早该被关进精神病院了!他甚至把这件事写在信里说给韩斯卡夫人听。《莱茵河》作了有力的辟谣。自从夏多勃里昂之后,法国的散文中再没有出现过如此壮丽、和谐的作品。以下摘抄的真象是《墓畔回忆录》中的一段,出现在维克多·雨果的一幅画上那惨淡的白光中:

这片废墟在此时以这种方式被照亮并让人看见,它有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忧郁、温柔和崇高。从树林和荆棘丛模糊难辨的婆娑声中,我感到某种我说不出的庄重和值得尊敬的东西。我听不到有一声脚步,一点人声和一丝气息。

院子里没有暗影,也没有光亮。一种梦幻般的朦胧在衬托一切,照耀一切,而又蒙住了一切。裂口与缝隙相交错,使微弱的月光能照到最幽暗的角落。

在深遂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一点白光在拱穹和难以到达的走廊下面慢慢地移动……

象是从鹰爪里掉落的猎物一样……”帕维曾这么写道。但是鹰自己也会掉落下来。“正在苍穹下翱翔/一阵强劲的狂风折断它的翅膀。”就在这一八四二年,他的朋友兼保护人,未来的君王奥尔良公爵,在一次车祸中因马匹脱缰而丧生。事情发生在那条当时被人们称作“动乱之路”的林荫道上。

当时亲王想要跳下车,结果摔在路上,脑袋开了花。尽管雨果很悲痛,他还是一定要去亲自看一看。他到公爵遇难的地点去查看。那是从马约门数起左边第二十六棵和第二十七棵树之间的地方。他注意到亲王从临终到死去,是在“一家漆成绿色门面的杂货店的一块本色红方砖上”。即将死去的亲王头靠在破火炉边。墙上贴着一些廉价的彩色画像,有“犹太流浪汉”、“菲埃斯基行刺”、“拿破仑”以及身穿轻骑兵上校军官服的“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诗人喜欢反衬与对比,他在想,年轻的公爵曾是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他每次去讷伊城堡都要经过这扇绿门。要是他有时朝门上看一眼,他肯定会认为这是家寒碜的店铺,或是间破屋子的门。然而这最终成了他的坟墓之门!当维克多与朱丽叶启程返回巴黎时,他们在墙上看到一张大字报:

“讷伊游园会。”追求对比的人又有一次大的收获。

奥尔良公爵心灵高尚,是所有精神自由者的希望。他死后一切关于未来的打算都必须重新有所安排。此时已是法兰西学院主席的雨果负责代表该院向国王表示吊唁。他赞颂这位年轻早逝的亲王,“唉!陛下,您的鲜血就是国家的鲜血;您的家族与法兰西两心相连,一方遭受打击,另一方也会受到伤害,此时此刻,法兰西人民正怀着溢于言表的同情关注着您的家族,关注着您陛下。您将活得长寿,因为上帝和法兰西都需要您。人民还关注着王后 ——这位在所有母亲之中的一位尊贵而又经受了考验的母亲。最后,人民还关注着这位王妃,她的情感和婚姻无疑早已使她成为一名法国妇女,她为祖国奉献了两个法国公民,为王朝奉献了两位亲王,为未来奉献了两种希望……”

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会出现摄政的情况。埃莱娜王妃不正是事实上的王后吗?维克多·雨果是否能上任首相一职呢?只是他首先应该取得贵族院议员这一称号并能接近年老的国王。

这个悲剧过后一个月,雨果去拜访奥尔良公爵夫人。他忽然想出一个奇怪的主意让朱丽叶在城堡门口等候,他要带她一块儿去。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日,朱丽叶·德鲁埃致维克多·雨果:

我对什么都感到害怕,而出发时一切又都使我绝望。我承认你带我去是出于一番好心,可是这次去拜访奥尔良公爵夫人正成了对我的折磨,因为没有适宜的时间和场合。我还没有穿戴的,显得有些脏乱;而这个女人却因为这场巨大的不幸而散发出某种魅力,也就是说在她身上,除了优雅的体态还有可能使你更加为之着迷的东西。我得承认,无论我的爱情有多么勇敢、对你的忠诚有多么信任,当我必须徒手进行搏斗时心里总不踏实……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那位亲王的遗孀裹在重重的黑色沙巾里,心里只装得下自己的悲伤和她的孩子。但她仍然接待了她的诗人,和他谈起明天的那些无法预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