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边的池塘

写写情诗对于年轻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已近不惑的诗人所期待的另有其他。一八三六年至一八四○年,在社会地位上无足轻重的雨果为此焦躁不已。歌唱树林、太阳和朱丽叶固然不错,但这对于一个渴望成为“精神领袖”

的人来说并非生命的全部内涵。

可怜!正当仇恨与丑闻遍行于世,人民惶恐不安、心忧如炭,有谁想穿上鞋子,一走了之。

思想家如果丢下责任,独自迈出大门,离开城市,便成了无用的歌唱者,可耻!……

这个时期,有诗集《心声集》(一八三七年)和《光影集》(一八四○年)出版。这些作品针对事物和生活的本质提出了作者的疑虑。诗人矗立在山巅,面临无底的深渊,和上帝对话:主呵,你正在干什么?你何必辛勤操劳?

何必大江滔天?何必电闪雷鸣?……

何必推着这个硕大无比的地球,还有那座座城市,处处山丘,以及环浮在四周的海洋绕地轴转动?

主呵,你何必反复拨弄地球?

让黑影笼罩它,让白昼照耀它,时而面向着茫茫黑夜,时而朝着黎明太阳……

没有回答。Pensar,dudar——思索即怀疑。诗人猜想,世界的面貌只是大自然的脸容,它的背后有上帝在主宰。但这位无形无声的上帝从不露面;当命运将人攥住,向他发问:“您相信什么,灵魂?”那么此时站在称之为世界的斯芬克斯面前,可怕而深沉的犹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抓住我们迷惑而更可怖的思想,吓得它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

我们这才意识,原来我们缺乏信念,信念,是一把火炬,照亮人的心和眼,书上末页记下的这一词:希望是一艘小小的救生艇,免去船员的死亡!……

行本身并不来源于形而上学的信念。“伟大强盛的本世纪,禀着崇高的本能来引路。”雨果当时渴望成为塑造民族形象的英雄人物之一。他的楷模夏多勃里昂,身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驻外大使、外交大臣。这也是他希望自己以后所能走上的康庄大道。然而,在路易—菲力浦时代,一位作家要想取得贵族院议员称号,他必须是法兰西学院院士。雨果对文学界了解得太清楚了,却不曾想到学院会因为他和他的朋友曾在《克伦威尔》和《艾那尼》时期粗鲁地攻击过学院而一直记恨这位天才。如果他们不喜欢,又为什么恨得这么厉害?从一八三四年开始,雨果为自己的勃勃雄心设定目标,第一个便是孔迪提岸街,于是他施展浑身解数攻克它。“雨果想进法兰西学院呢,”

圣伯夫不无酸意地评论道,”他为此而奔波忙碌。他会一本正经、接连几个小时跟您谈论此事。他会心不在焉领你漫步,而当你从圣安东尼林荫大道返回马德莱娜教堂时,仍在谈论这件事。一旦雨果下了什么决心,他会一心一意地全部投入。于是,他思想上的骑兵大队、炮队和辎重部队,再添上隐喻,便呼啸着朝人们迎面而来。”

绿色的院士服,最令朱丽叶和他的女儿蒂蒂娜讨厌。她们自小便在厌恶这种绣花衣服的氛围中长大,并且一直未曾改变看法。朱丽叶害怕竞选,因为她担心由此引起的社交活动会影响她和情人的厮守。她被获准陪伴他进行拜访活动,这样可以在他拉门铃时蜷缩在车中安心等候,对于她,这是“一路上跟随他拾起点点滴滴残羹冷炙”的大好机会。她心怀嫉妨地说:“这样,我会计算好您在院士们的妻子和女儿身边待的时间。”渐渐地,她喜欢上这种陪同的工作:“今天的天气最适合用来找”不朽的院士们”,白白浪费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一八三六年二月,选举的日子来到了(为了弥补莱内子爵的空位),她高兴地预言雨果的失败。”也许三小时以后,您当选不上院士,我亲爱的好多多,您应该为此庆幸。至于我,一点也不屑于您穿上院士服会在政治上得到的利益。我和蒂蒂娜小姐心愿相同。我预先感到高兴的是我不用加一点点香料就能把您“保存”好……”不出所料,昙花一现的滑稽喜剧作家梅西耶·杜帕蒂是那天的当选者。雨果感到很不是滋味:“我曾以为艺术之桥是人们通往法兰西学院的途径;看来我错了,人们通过新桥去那儿。”不过,为人豁达大度的杜帕蒂在王家广场投下的名片上写上了这样一首四行诗:

我只是比你早登一步祭台。

我的年龄使我敢如此奢求。

你可用你的时间耐心等待。

因为你早已做到真正“不朽”。

一八三六年,他进行了新一轮的拜访。泰奥多尔·帕维把他的悲观的预测写信告诉兄弟维克多·帕维:“膝部受伤的拉马丁大概不会回来。由基佐推荐准备与梯也尔的候选人米涅相抗衡的雨果还未被接纳,所以无法投票表决。除了正在利穆酿白葡萄酒的吉罗,只有夏多勃里昂和苏梅还算坚定可靠,而诺迪耶已转向古典派,他倒戈了,消沉了……”尽管学院的两位天才拉马丁和夏多勃里昂投了雨果的赞成票,最后获胜的还是米涅。“如果按分量来算选票,”德尔菲娜·盖伊说,”雨果会胜;可惜是计数选票。”她是雨果青年时代的女友,嫁给了一位厚颜无耻、蛮横粗鲁、却有着翩翩风度的记者埃米尔·德·吉拉尔丹,她现在越发变得有影响力。她沉醉过浪漫主义,又倾向于反浪漫主义一边,她追随过斯泰洛之后,又崇尚拉斯蒂涅。她所崇拜的丈夫刚刚办了一份《新闻报》。她本人以“洛内子爵”的署名在报上写了些精彩文章。雨果在应邀为创刊号写的纲领性文章中提了一套既保守、又忠于一七八九年各项原则的政治原则。他为该报撰稿,同时他的女友德尔菲娜则揭露“本周重大丑闻内幕”来斥责那些院士:“先生们,法兰西要求你们为她所崇尚的事物添光增彩,要求你们嘉奖那些在国外为法兰西争得荣誉的天才……”她说得很有道理;但那些机关团体都是头脑简单的蠢货,他们对事物反应极其迟缓。

竞选虽然失败,可雨果又开始了日常的生活。他对儿女们感情日渐深厚。

婀娜多姿、善解人意、反应灵敏、处事慎重的蒂蒂娜是他的掌上明珠,并日渐成为他的知音。不太和谐的家庭气氛使得莱奥波特蒂娜变得早熟、不苟言笑。她那充满才气的母亲,为她画了几幅出色的铅笔肖像。作品的再版和重印,使他家的经济状况日渐好转。他们每年提取一大笔买公债,但维克多仍要她妻子坚持每天严格记帐。他交给她一本上面画好了各个栏目的本子:“伙食”、“阿黛尔用款”、“孩子们用款”、“教育费”、“服饰”、“杂用”、 “仆人工资”、“车马费”、“借出”等等项目。每项开支都有稽可查,包括十二生丁的公共马车费,以及在圣安东尼街三十一号理发师兼卖化妆品的埃姆里先生处花两法郎理发,都一一入帐。从帐中看出,维克多·雨果夫人在一八三九年共理了十八次发。时间的流逝并未把这位家庭主妇锻炼得更出色。王家广场里这幢豪华的住宅并未被治理得很好。雨果“在一间狭窄的冰窖里写作”,至少带有成见的证人朱丽叶·德鲁埃看到:他的床垫裸露着钉头,衬衣的纽扣掉光了,而衣服无人缝补。

阿黛尔仍间或与圣怕夫通信。他认为,她只是把这种“爱情”当作对往昔的一种思考,他并未看错。”她觉得自己在衰老,她为自己的健康担忧。

没人知道这个善良的女基督教徒会否尽到职责,断绝这种有罪恶感的交往,这种带有罪恶感的交往再也找不到借口说成是无法抗拒的冲动。”被失败激怒的圣伯夫在本子上严厉无情地评论着雨果:“作为戏剧家,雨果是冒充莎士比亚的卡利班……他指责我只写小题目,是否不满意我不再写他了呢?……雨果,是被装扮一新的诡辩的化身。”他甚至也如此评价阿黛尔:

“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完全不要求他所爱慕的美人有思想,会不要求对自己崇仰的天才作出评价(我从雨果,从他和她的身上感受到这一点)……”

如此清醒的头脑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刀片,即使对使用它的人也是一种威胁,圣伯夫为此感到痛苦。

一八三六年五月到十月的整个夏天,雨果夫人带着孩子们和日渐衰老的富谢先生一起度过,是在富克(位于马尔利森林)而非石居城堡。八月间,丰塔纳来此度过了一天,十分痛快:“这是好久来最快乐的一次晚餐。维克多没穿外套,很随变地裹了件他妻子的晨衣,神采飞扬……牛排堆积如山。

本堂神甫到访。富谢先生及其毛毛虫……”父亲的到来是孩子们的节日。当他离开孩子又要和朱丽叶去旅行时,蒂蒂娜给他来信:“我同情你,我可怜的好爸爸,必须步行那么多旅程,而犒慰你的只有那糟糕透顶的晚餐。但我并不为此生气,因为我希望那会施(原文如此)你立即回到小小的富克来。

在这儿,你所见的只有一心一意挨(原文如此)着你的人儿……”当他回到王家广场,妻子已赶回来,孩子们仍在富克。莱奥波特蒂娜致信阿黛尔:“我们八点钟左右起床。然后去做弥撒、吃中饭。我在学弹钢琴,黛黛则在玩……

本堂神甫先生每天来这儿给我布置作业,用晚餐,以便消磨掉晚上的时光……

问一下好父亲,能否送我一本名为《修道院的洗衣妇》的抒情歌谣?这本诗集美秒(原文如此)极了。要是他不肯,由你来买,当然由他付钱……”

她正为初领圣体礼作准备。同时作准备的还有富克的本堂神甫鲁塞尔教士,还有她虔诚的为她写了几首感恩诗的外祖父。现存的有一本蒂蒂娜的九十二页的《我初领圣体时预备教育之剖析》“避静手册”。九月八日星期日圣母诞辰那一天,维克多·雨果、罗布兰和泰奥菲尔·戈蒂耶来到富克教区教堂参加典礼。领圣体的是莱奥波特蒂娜,她使每一个现场观众深受感化。没有哪个人,即使是最不信仰的人,面对如此纯真无邪、朴实无华的场面能不为之感动。德·夏蒂荣将彼时彼景画了下来。八月二十日,雨果夫人让人给富克的本堂神甫送去一套她丈夫的作品全集,是二十册精装本(价值四十法郎),并叫书商朗迪耶尔从作者帐上“悄悄”扣除这笔钱。领圣体时穿的那件白氏袍裙——哇,多浪漫!——是朱丽叶用她一件旧的蝉翼纱长袍裙改制的。这件薄得透明的长裙还是荣华富贵时期的一件遗物。雨果做完弥撒便回了巴黎,这一举动令比埃尔·富谢父女及被招待的附近全体教士用餐时的宾客大为扫兴。雨果夫人犹如惊恐的会计,写信报告维克多:“蒂蒂娜初领圣体的花销不超过二百法郎……这笔花费确实相当大;等夏蒂荣作完画一走,我也会谢绝一切客人登门……”富克的一切都循规蹈矩。

一八三七年四月十六日,雨果和圣伯夫参加了丰塔纳年仅二十一岁的情妇,加布里埃尔·多尔瓦尔的葬礼,她是玛丽·多尔瓦尔的大女儿,是位“十全十美的美人”。此次会面令两人尴尬。一八三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圣伯夫致信乌尔里克·古廷格:“我们坐在同一辆出租马车里,车里有五个人。雨果、巴比耶、我、博尔内(《两世界杂志》)等;唯独缺了德·维尼!倒是有三个人,雨果和我,博尔内和我,互不讲话,谁都不认识谁。五个人中的三个,面面相觑地坐在车中。多尴尬的葬礼!……友谊在他们心中死去比这位死去的姑娘更彻底。“雨果平静漠然地和可怜的丈夫闲聊着。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的圣伯夫事实上焦燥不安。要是他有翅膀,想必他会逃走……”

有一阵子,他仍然努力使自己相信阿黛尔会回心转意。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日,他致信古廷格:“她足不出户,不坐车又不走路。我得费尽周折还要隔很长时间才能得到她的确切消息。唉!有个夜色极美的傍晚,我却像头受伤的雄鹿哭嚎着冲过幸福的人群……”他企图重新赢得她的爱,于是在《两世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极为露骨的中篇小说《德·蓬蒂维夫人》。小说叙述一个婚姻不如意的女子爱上一位足具“作家的一切细腻情感”的名叫米尔塞的朋友。困扰在失落、孤寂中的她由于羞怯的孤僻而不为人们理解。“她的生活如同群山环抱的山谷,太阳的光辉直到烈日当头、将近上午十一点时才能照耀到那里……”“冷若冰霜”的德·蓬蒂维夫人终于偿到激情的滋味,她总是满足这位朋友的一切欲望。这并非因为她要分享,而是她要使他尽量感到幸福满足。后来,这段爱情因其本身的底气不足而渐渐消退。米尔塞独自徘徊于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一个人自言自语:“撇下我!一切随风而逝。”

小说里,米尔塞的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终于使这对有情人在最后一刻重修旧好,一起幸福地踏入暮年。

然而,生活并非艺术的再现。现实世界中的雨果夫人给这篇明显针对自己的小说惹恼了,因为不久前她收到一首圣伯夫寄来的诗,诗里盛满了米尔塞的抱怨:

撇下我!一切随风而逝!春天重归大地,夏天已在涌动,愿望却成空。

沟渠有某种翻动,心灵有希望升起。

撇下我吧!一切随风而逝!

维克多·雨果也在杂志上读到了《德·蓬蒂维夫人》这篇小说,当他得知圣伯夫四处宣扬,此故事为安抚“一位非常矜贵的人”而写,不禁愤怒起来。看来,夫妻俩曾达成共识要把这个不识相的家伙叫到王家广场来告诉他中止一切来往。这一热闹场面约摸发生在一八三七年十月左右。要在洛桑开一门关于“王港修道院”课的圣伯夫几乎立即动身去瑞士,此时出国换一下环境真可谓适得其所。圣怕夫致信古廷格:“在人生方面,我这一辈子都错了,我明白这点,我只有力图在文学上拯救自己……”一八三八年五月十八日:“我十月间离开巴黎,感觉凄楚悲凉,我完全有这么做的理由……王家广场那边的事,我只用两句话来解释你就能明白:一面是可耻而又赤裸的阴谋诡计,颇有独眼巨人的味道;另一面是我无与伦比、极为愚蠢的轻信,这终于令我明白此人有多聪明,而爱情永远不会懂得这些……,”恼羞成怒的他对阿黛尔作出了最严厉、最不公正的评价。他回到巴黎后,写道:“我又回到了阿……难道我真能体会拉罗什福科那句话的真谛了吗?‘人只要有爱,就会宽容。’但在我看来爱情已彻底破产。”三年后,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憎恨她。”不过他经常自豪地回忆起唯一的一次自鸣得意的征服,尽管当记忆触及到令人难堪的决裂时,又会变得忿忿不平。他一直未彻底中断和阿黛尔会面,也未彻底停止通信,只不过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他于一八四五年写信给乔治·桑:“再也不爱人,再也不被人爱,这是我眼前的苦痛,而深陷苦痛中望不到希望的明天,这也令我痛苦——在这个人们如此不幸的美好时代中,类似的事情从未停止过演绎……”

这次决裂意味着维克多·雨果有责任在妻子和情妇之间摆平。朱丽叶给他的是纯粹的爱情,但充满暴风骤雨和贫穷。他把她安置在离王家广场不远的沼泽区的圣阿纳斯塔兹街十四号。小套间里挂满了一家之“神”的画像和他的画作,四处摆放着这对情人在旧货店里碰巧购得的哥特式小雕塑和古代织物。朱丽叶在卧室里的床与“火势旺盛“噼啪作响”的壁炉间为诗人腾出一席空间,供他安心工作。削得干干净净的鹅毛笔、摆放就位的灯盏、天蓝色的稿纸,一一准备就绪。她则在自己床上,闲静地观赏着这颗“亲爱的小脑袋”孕育神圣的事物。“刚才我望到你,你那崇高、英俊、灵感四溢的面庞令我充满敬慕……”她的屈辱在这种时刻得到补偿。

她说:“确实如此,我没有自知之明。

光阴就如此飞逝而去。

你坐着,我的眼睛不离开你的双眸,望着你的思想在眼前飘来飞去……

我蜷伏在你身旁一角,自觉渺小。

我是你的白鸽,你是我的雄狮。

我聆听你的纸上有声音轻轻跳动。

你有时掉下笔杆,我立即俯身拾起……

他为这种爱的甜蜜感觉深深打动。这种爱并非盲目。朱丽叶有时有其合情合理的怨言和嫉妒。从王家广场有条外人不知的通道通往雨果的工作室。

朱丽叶有时自己去那儿,她并非对一些女子迷醉于她主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朱丽叶致信维克多·雨果:“您太俊美了,真的,您和我一起的时候,我都会妒忌,更别提您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了……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爱您,因为我的一颗心,能向您奉献出任何女人所具有的任何爱情……”她对他情人的不贞有怨言,或许一些偷偷摸摸的寻欢作乐可以证明。曾有几次,她当面揭穿他“我得下乡去看看家里人”的谎言。她发现他的一家明明待在王家广场。

他为何要这样背着她跑出去?

曾经嫉妒过乔治小姐和玛丽·多尔瓦尔的朱丽叶,又担心起自己的女制帽商和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利宗小姐。异性追求者紧随不舍这位抵御不了诱惑的男人。一心渴望演个角色的女演员、社交场中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年轻妇女、刚刚崭露头角的女作家,纷纷跑来拉暗门的铃。他们坐在长沙发上谈论诗歌。”如果我是王后,”朱丽叶声称,“只准你戴着严密的铁面罩出门,只有我知道面罩背后的秘密。”然而真正被锁链铐起的却是她,没有负心人的陪同,她依然不被允许外出。”这种囚禁的生活为的是什么?”她们心自问。“我爱您,我的多多,这就是我最牢不可破、最厚实粗重的门闩……”

她不能适应这种压制:“四年来,您对我的爱一泻而下,压得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吸。我寄予您的信赖也许会淹没在我们私情的残垣败壁中……”

要不是一次次旅行,她或许早就熬不住。每个夏天,当那一位(阿黛尔)和四个孩子去了乡下或是富克或是去塞纳河畔布洛涅,这便是朱丽叶的生活旋律中最美妙的插曲。这六个星期里,一对情人成了实实在在的夫妻,双双去往朱利安娜·戈万的故乡富热尔;或是去那有着令雨果着迷的排钟、钟楼和古老房屋的比利时。

阿黛尔每天收到他一封来信。一八三七年八月十七日:“我亲爱的朋友,布鲁塞尔令我着迷……市政厅简直是块瑰宝“堪与沙特尔的箭形塔楼相媲美……告诉蒂蒂娜和黛黛,也告诉夏洛和多多,以我的名义,彼此亲亲……

这些教堂令我想到你。当我迈出教堂的那一刻,我深爱你们大家,如果这能够办到……”一八三七年八月十九日:“马林大教堂确实披着一件绣花边的衬衣……”》他乘火车从安特卫普前往布鲁塞尔:“速度是前所未有之快。

路边的花再不是原来的花,而成了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缎子。点连成了线。小麦綩成厚厚的黄色发束,苜蓿宛若一条长长的发辫……”这位旅行家的记事本上画满缤纷的速写,煤烟般的色彩,颇有伦勃朗的遗风。

既然阿黛尔已不再把圣伯夫作为自己的感情所托,自然也就无法对丈夫一次次的外出视而不见。“明年,若是你再不带上我,我就不让你出去旅行。

我已下了决心。我有这个权利,我要实现它。这些活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向你说的。如果我们旅行不成,那我就在这儿租一幢房子,过舒坦日子,把父亲和朱莉也带过来,让他们一起消遣一阵。你就不用每天去巴黎,尽可以住在乡下,因为那儿联系很方便。这样,我的朋友,你就能让我这一年过得开心,我知道你能满足我这小小的要求。每回你说事情不可能如此,我为了不使你为难,总是佯装相信你,事实上我并不相信……”维克多模棱两可的来信仿佛说明他作了让步。一八三七年九月八日于迪耶普:“旅行只是让人在瞬间迷惑,真正的幸福,家里才能找到……”任何爱粘花捻草而心眼又不算坏的男人,总是说的比考虑的多,答应得快而办到的少。

朱丽叶得到的另一个奖偿是红封面的周年纪念册。平时它被藏在枕头底下,每到每年的二月十七日,五月二十六及其他鼓乐齐鸣的重大节日,都有新诗添上。她大喜过望地感谢道:“我相信,如果上帝哪天显灵,一定是你的模样,你就是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你就是我的宗教和未来……上帝按他模样造就的肯定是你,因为我爱上帝就是爱你,我崇仰你就是崇仰上帝……”

这又呼唤起维克多奥林匹欧的感觉。本来她热切盼望着他带她去莱梅,去重游一下给过他们那么多幸福的旧地。一八三七年十月,他并不带着她,而是只身前往重温旧梦。拉马丁和缪塞也是在这般重游之后写出一首首杰作;他希望自己站在他们的领土上与他们一比高下:

他盼望一切重现:那泉水边的池塘,他们那旧房,在那儿为了施舍掏空钱包那歪歪斜斜的老栎树,那深林尽头十分静谧的幽会之处,在那棵树下,以灵魂之印相吻忘怀一切!

他找寻那花园,那孤独的家园,透过栅栏看得见小径上下穿梭,和那果园的斜坡。

他迈着步伐,脸色发白,每棵树上,随着他的脚步,刻写沉重与忧伤,往事如烟,斑驳绰约!……

他在曾经最柔情蜜意的地方,流连徘徊,这种牵肠挂肚的日子结出了《奥林匹欧的悲哀》这么个果实。饱尝了种种欢乐,却又变得忧伤起来,这是何故?面对大自然永恒持久的美丽,人间稍纵即逝的幸福变得弱小无力,这种永恒与短暂的对比,令浪漫派作家痛苦无奈!

世事已然别样面貌,时光短暂如梭!

大自然安宁详和,却如此健忘!

你千变万化,你轻而易举就割断两颗心的千里情牵!……

我们初识之地,别人也来相约。

我们盘桓的场所,别人也来涉足。

你我两颗心灵开启这个迷梦,别人也来延续,永无终止!……

好哇!歌唱吧,鸟儿!流淌吧,小溪!

成长吧,树荫!

好哇!忘记我们,树林,花圃和家园!

野草遮住门槛,荆棘复平足印!

被摒弃的人永不摒弃你们。

因为,对于我们,你们是爱情的保护神!

你们是荒漠中的绿洲!

山谷低徊,就是人间的世外桃源,我们的眼泪在此驻足,彼此携于前进!

月华流逝,激情抹去,刺刀、面罩,残留的物证被带走,人群嘈杂,流连忘返,山坡背后,渐入佳境……

这是首与时间追逐的诗她,想象中的境界体现在最平凡的一景一物和最琐屑、最生活化的点滴回忆中。《湖》写得很美丽,这一首毫不逊色。朱丽叶誉写这首诗时;无邪单纯地说是“写我们过去散步的诗呀!”这一次,她未像以前一样对赠与她的礼物作出一贯的热烈反应。也许,她并不乐意把她期待着永恒的事情写成为往事。她只希望重返河谷,她相信她更有把握找到他们共度幸福时光的老地方。呵,女性好精确的现实感!你和她们谈抽象的永恒,她们却告诉你具体地形如何。

评论界也像朱丽叶一样,未曾意识到这些诗的价值有多大。居斯塔夫·普朗什在评论《心声集》的文章中一再称,雨果的诗属于语言范畴更甚于思想范畴;他认为,作者“像老练的战术家般玩弄音调与韵脚”,而在表现“人类大家庭中的人”这方面不算成功!他承认,在《秋叶集》中有一阵,诗人注重表达的是情感而非技巧的精湛程度;但是,普朗什指出,雨果还是回到了毫无意义的语言游戏上来。

《奥林匹欧》一诗触怒了《两世界杂志》的批评家。“可恨的是,根本就不存在奥林匹欧这个名字。但他创造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意图很显然是把自己与奥林匹斯圣山上的朱庇特这个概念相联系……如果说‘我是本时代天字第一号人物’,显然这种粗俗之语不附他高雅的身份,于是雨果先生登上宝座,自冠“奥林匹欧……”下文还提到:“雨果先生再也无法明察秋毫。

他既扮演教士的角色,又要充当一座祭坛。他创立了一种可称之为‘自我神论’的教义……”总而言之,他指责雨果以光彩夺目的形式掩盖了思想内容的贫乏,并且由于过高的奢望而把自己郁囿在孤高的堡垒中。“如果经过了对书本和人的研究还未使他的诗具有他一向缺乏的人的味道,那他只是守着这样一种荣誉:即他教会同代人某种玩弄乐器的指法,但他从未给这种乐器谱过曲……”仇恨使他们带着有色眼镜看问题。

一八三七年三月五日,可怜的欧仁·雨果死去了。精神病刚有时,他还有些清醒。丰塔纳拜访圣莫里斯收容所时,曾碰巧看到过他。一八三二年四月三日:“去夏朗东……院子里站着一群躁动的疯子。维克多的哥哥站起身,他还记得起诗歌和图卢兹得奖的事……”不久,可怜的他就神志错乱,记不得任何事。他的哥哥弟弟曾来探望过他,但因为圣莫里斯(夏朗东)离得很远,巴黎的繁忙生活使他们抽不开身,而医生又闭口缄默,为此他们来得很少。雨果写了首《致雨×子爵欧仁》米祭奠他那挥之不去的灵魂。

诗人,既然上帝令你不设防守;既然是上帝执意以硕大强劲的手掌,紧紧挤压你的脑袋;用来做成盛满欢笑的圣壶,放入天才,用铜印封存不让开启……

他又忆起童年时的游戏。“你应铭记我们的童年,你应铭记那片葱绿,斐扬派修道院……’他们有过那和乐融融的日子,他们一起发现世界的奇妙,他们一起第一次走向草地。一切终结,对生者,对死者,那个幼稚纯真的梦幻或回忆,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你,将长眠,在葱山翠岗间,隆冬,寒风四面袭来,就以苍穹为屋顶;你化作尘土,安睡在泥土中央;而我,留在尘世,和芸芸大众说话,行路,不停止!

而我,留下来,忙碌受苦,且看自己姓名招摇于世;又演绎古代斯巴达的传说,终被长袍下嫉妒的狐狸咬中胸口!……

生者嘲笑生活不也是安抚死者的好方法吗?“不要懊恼,你安息吧。”

生者说。于是,他可以忘却。阿贝尔·雨果却给他寄来没有忘却的帐单:

已付安葬时车费及其他开支:17.60欧仁结帐时尚欠:165总计(法朗):182,60维克多分担一半(法郎):91.30这种演算令人心寒!然而雨果兄弟们长期来受的就是这种锱铢必较的教育。如果他们的西班牙贵族头衔还未失效,那么哥哥欧仁死后,维克多成了雨果子爵。这又朝着贵族院议员迈近了一步。从此以后,阿黛尔写信总是这样签名:维克多·雨果子爵夫人,即便是给她最亲密的女友写信也是如此,夫妻间宽容以待的裨益也就显而易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