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

1544年夏天,科隆娜重新回到罗马,奎里纳勒修道院成了她生命的最后归宿。

已是70岁的米开朗基罗想去看望,却被她一次次拒绝。愈是被拒绝,愈是强烈渴望见到她。

米开朗基罗在信笺上委婉地指责她不该这样狠心,并寄上画稿和诗行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

科隆娜则苦苦劝他,认为这是为了他好,因为曾驱逐她出罗马的那个红衣主教权势日益强大。

这反而激怒了米开朗基罗。

奎里纳勒修道院的笨重大门终于启开了,后花园里的景色仍然那样美丽,划成半圆弧的喷泉水独自在低吟,散发清香味的月桂树文雅地站立着,只是爬满墙壁的绿蔓藤被大风吹落了一部分,露出了歪歪斜斜的窟窿。

“维托里娅·科隆娜。”

几年没有亲口说出这个滚烫的名字,米开朗基罗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生疏。

科隆娜穿着黑衣袍,并没有转过身。刚才听到他的喊声后,她的两只肩膀稍稍动了一下。

一种不祥预兆突然涌上心头。米开朗基罗的眼睛虽然有些昏花,但凭着多年观察人体的细腻感觉,他发现宽大的黑袍只是一种错觉。

他用嘶哑的声音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回答他的却是科隆娜的抽泣。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米开朗基罗已明白她已经不是数年前的科隆娜,她美丽的容貌和非凡的智慧被教会法庭的沉重压力所摧毁。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狠心。”科隆娜仍然不愿转过头来。

“但是,请你遵守诺言,别再折磨自己了。”米开朗基罗彬彬有礼地站在她的身后。

“教会已经宽恕我的无知,祈祷的钟声响起时,仁慈的上帝总是在召唤我。”

“你为什么还是回来,为什么又同意和我见面?”米开朗基罗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爱情就是一种折磨,一种残酷的感情折磨。”

“我都是70岁的老头,你还以为我不懂爱情,上帝还能给我几次机会?”

科隆娜站起来,缓慢地转过身,“你还有勇气看着我的脸吗?”

米开朗基罗心里一震,惊呆了,科隆娜的身体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谢谢你来看我,再见。”科隆娜身后的小门关上了。

米开朗基罗呆呆地站着,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追过去,但身子发软,两只脚都抬不起来。

“科隆娜——”

一只停落在花蕊上的蝴蝶被惊起了,懒洋洋地舞动着美丽花纹的大翅膀。它根本不去关心身边发生的一幕悲剧。

科隆娜久久地跪在圣母像前,黄色的烛光无力地在她眼睛里摇曳。

昨晚她一夜没有睡好,一直等着祈祷的晨钟响起。

她承认自己在苦闷中无法自拔时,需要一个比她更不幸的男人来作依靠。她曾给予米开朗基罗极大的爱抚力量,也试图得到他的回报。

这个念头刚升起时不久,她又拼命责备自己的自私,想让痛苦和忧愁埋进心底。

今天下午,她在米开朗基罗面前竭力掩饰自己的惶乱,让宁静、拘谨的黑色衣袍后背面对着他。

但是……

在矛盾漩涡中挣扎的科隆娜仍然想念着所崇拜的米开朗基罗,悄悄地派人送去一些小礼物,弥补自己的“狠心”。

谁知多疑、孤傲的米开朗基罗竟然拒绝接受,他认为自己欠她的情,不该在那天相遇时无礼,给一个自己衷爱的弱女子施加压力。

他与她都乞求对方原谅,都在猜测对方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一对可怜而又骄傲的情人,同时在努力扮演着让对方快乐和鼓起勇气的万能上帝。

然而首先倒下的是米开朗基罗,他再次发高烧,仍然不准乌尔宾诺去请医生。

他像小孩子似的躲起来,害怕见到阳光,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乌尔宾诺的好话说了大半天,米开朗基罗才勉强喝了一点水。

他的朋友和医生敲门敲了好长时间,没人开门,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乌尔宾诺忍不住推开了边门。

米开朗基罗见到医生虽然不像上一次大喊起来,但还是不高兴,不说一句感谢话。

翌日,他再次发高烧,乌尔宾诺被折腾得头脑里整天乱哄哄的。不过他的忠诚和勤快,再次赢得了米开朗基罗的极大信任。

接踵而来的病魔冲击终于败退了,米开朗基罗奇迹般地可以起床,独自一人出外散散步了。

有时他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科隆娜变成了一把神奇的锤子,能够帮助他雕刻出一件件出色的艺术品。

梦,破碎了。

下午原来应该属于他与她幽会的美好时光,却成了与她最后永远分别的时刻。

晚上,她再也看不到皎洁的月亮。

她平静地躺着,瘦削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她曾说:

“你看到我处在愚昧的混沌中,迷失在错误的陷阱里,一直劳忙的肉体要寻觅休息,一直骚乱的灵魂寻求平和。”

“神要我知道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都在基督身上。”

她走了,升天了,痛苦的灵魂得到了永远的解脱,却把所有的烦恼和哀愁都留给了米开朗基罗。

修道院院长吩咐仆人把棺材抬进来,准备把科隆娜带回修道院,因为这里是科隆娜堂兄的邸宅。

初春的傍晚,微风中还夹着几丝凉意。米开朗基罗刚才在花园里逗留了好长时间,才听到医生在招呼他。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米开朗基罗一个人,偶尔有仆人轻轻地走进来拿一下东西。

科隆娜的一双小手静静地交叉在胸前,头发已经被洗得整整齐齐,蓝色的大眼睛闭着,好像睡得很香。

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科隆娜的脸上,以前他从来没有仔细地端详过。

他想说几句,但不知该说什么。胸口闷得慌,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他仍然保持着拘谨的端坐姿势,这是他与她单独在一起的习惯。心灵上的沟通才是一种美妙的精神享受。

现在他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与她单独在一起,然而他仍然没有弯下腰的欲望: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

他不相信科隆娜就这样抛下他一人走了,他在等待这双蓝色大眼睛睁开来,放射出迷人的光彩,红艳的小嘴甜甜地笑一笑:

“下午好,米开朗基罗先生。”

夜色愈来愈浓,把米开朗基罗团团包围着,蜡烛早已灭了,桌上还放着科隆娜生前寄给他的信和诗歌。

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竭力不去想以往的事。他偶尔动动手指,在宽大椅子的扶手上敲几下。

他也记不得这样坐了多长时间,也听不清乌尔宾诺在说些什么。

有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光斑灿烂的五彩蝴蝶,无声无息地翩翩飞舞,停落在绿茵的草地上,变幻成了一朵朵美丽的紫罗兰、红蔷薇和百合花。

一个神秘的乐声响起,时远时近,似乎在捕捉一个天使般的灵魂。

他的身子飘然升腾,在广阔无际的天边出现了一道七色霞光,簇拥出一尊似曾相识的神女雕像。

他想追上去,但脚步总是迈不大,也跑不快。突然脚下一踩空,身子飞快地堕落,一朵朵白云在眼前急剧上升。半空中传来一个熟悉女子的焦急声音:

“回来——”

醒了,米开朗基罗恢复了知觉。乌尔宾诺端着早餐进来时,看见他已经站在窗前。

“乌尔宾诺,今天星期几?”

“请原谅,我也记不清了。”

乌尔宾诺以为米开朗基罗还沉浸在悲哀的氛围里,他对这类没头没脑的问话已经习惯了。

其实,米开朗基罗已经回忆起科隆娜去世那一天的确切时间:1547年2月25日。这与他的生日(3月6日)相差9天。

他停止刊印自己的诗歌选集,因为其中的诗句随时会再次刺疼他的心,使他整夜失眠。

感情愈浓,痛苦愈剧。

他失去了科隆娜,才愈益感到她存在的巨大价值。他在诅咒死神:

“当那个曾使我屡屡愁叹的她离弃了世界,离弃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失的时候,‘自然’都觉得羞耻,而一切见过她的人都在哭泣。”

“但死神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你以为使太阳熄灭了?”

“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她将在地下、在天上、在圣者旁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