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死

壁炉里的火快要熄灭了,灰白色的余烬还有点暗火,房间里有些冷了。

米开朗基罗兴冲冲地推开门,黑暗中,贝托尔多靠在椅子上,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一条毯子,盖在贝托尔多的身上。

他往壁炉里添了木柴,坐在贝托尔多的身边,壁炉里的火光将他俩的身影映照在高高的天花板上。

昨天,贝托尔多还眯着眼,吃力地弯着腰,站在《山道儿之战》犹的浮雕之前。

“米开朗基罗,这半人半马的山道儿怪物怎么走出了神话世界,与我们的希腊人扭打起来。”贝托尔多有点不大明白。

“是啊,连我都分不清是男是女。”米开朗基罗俏皮地答道,透露出贝托尔多当年的几分诙谐和机警。

“快来扶我一把。”贝托尔多的身子几乎都斜靠在米开朗基罗的肩膀上,喘着粗气,额上有些冷汗。

米开朗基罗急忙扶着贝托尔多坐下,“我是个傻老头,上帝快要请我去雕刻了。”

罗伦佐殿下的医生利昂尼大夫闻讯赶来了。米开朗基罗很后悔,刚才不该说那些俏皮话。

《山道儿之战》给人的第一印象与罗伦佐殿下书房里挂的油画和雕刻作品大不一样,哪里还有精细纤巧的装饰风味?

这正是米开朗基罗永不满足的创新风格,他原先以为能得到贝托尔多的理解。

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了,米开朗基罗的脸烤得通红。

的确《山道儿之战》表现众人扭作一团的奋力拼争,不能不使贝托尔多感到震惊。

多纳泰罗大师的作品是以含蓄、细腻的典雅风格,表现新时代的英雄主义。而米开朗基罗则大胆地撕下温情脉脉的纱巾,赤裸裸地呈露出疯狂厮杀的场面。

仇恨的目光,扭曲的躯体,吼叫的斗士,痛苦挣扎的伤者,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每个人的紧张肌肉上。

这是生与死、黑暗与光明的殊死较量。

这是不屈服命运而终于冲出苦闷阴影的理想英雄象征。

这是吹响人文主义胜利号角的时代旋律。

米开朗基罗自然不会忘记萨沃纳罗拉登上祭台时,教堂穹窿下响起的惊心动魄的巨大声浪,“怜悯吧!”

“孩子,你在想什么?”贝托尔多醒过来了,他想坐起来。

米开朗基罗扶着贝托尔多,端起酒杯,贴近贝托尔多的嘴边。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了“劈劈叭叭”的炸裂声。

“孩子,人的面容上,无论是最痛苦,还是最快乐的时候,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微笑。”贝托尔多的脑袋无力地靠在米开朗基罗的胸前。

“柏拉图先知说,这痛苦与快乐在基本平面上是分离的,但在尖顶上则是统一的。”米开朗基罗接着说。

“孩子,你很聪明,……”贝托尔多的声音低弱下去。

不久我就回到你们人类当中……

奉了穆罗召唤,我又回来。

米开朗基罗好像听见了轻柔的风琴音乐,唱诗班的女孩用甜甜的嗓子在唱。

他没去喊人,也不想去惊动罗伦佐殿下。窗外的月光黯淡,高大的树木像毫无表情的僵立卫士。

贝托尔多的嘴唇在动,米开朗基罗低下头努力听。

我回来,换上一副新的面容,生活在这无忧无虑的花园里。

米开朗基罗轻轻地唱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下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他知道贝托尔多临终前要说什么,想说《山道儿之战》不会受到罗伦佐殿下的赞扬,想说他在晚年做了米开朗基罗的老师,已经很满足了,想说自己还想写烹调书……

第二天早晨,贝托尔多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唇边带着奇异的微笑。

罗伦佐殿下决定到四英里之外的卡雷基别墅会养病。他的儿子皮埃罗殿下掌握了梅迪契家族的大权,次子乔万尼也如愿以偿当上了红衣主教。

雕刻园里显得空荡荡的,从此再也没有欢乐和生气了。

米开朗基罗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出了梅迪契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梅迪契宫里的几年生活,在米开朗基罗的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总觉得家里太暗、太拥挤。重新和大弟弟波纳罗托挤在一张床上,翻个身都会把床搅得“嘎叭嘎叭”作响。

兄弟们都长高了,米开朗基罗的嘴唇上似乎也有了淡黑的胡子痕迹,膀子也变粗了。

不久卡雷基别墅传来了坏消息,罗伦佐殿下的病情恶化,使用最好最新的药物都无效。

米开朗基罗骑上马,飞快地赶去。

卡雷基别墅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鸟笼里的金丝鸟却仍然啾啾地鸣个不停。

米开朗基罗正想推开门看看躺在床上的罗伦佐殿下,这时背后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神色凝重的神甫跟在侍童后面进了卧室,他是来聆听罗伦佐殿下临终前的忏悔。

米开朗基罗悄悄地退到庭园里,听到的只是鸟笼里金丝鸟的叫声。

他惆怅地看着天空。几朵白云正慢慢地靠近太阳。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痛哭声,罗伦佐殿下心脏停止了跳动。

意大利政治平衡仪指针开始失效了,大动荡的火药导火线已被点燃,滋滋地作响。

米开朗基罗的身后仿佛轰然倒下一座山,几年的庇护在瞬间化为乌有。

皮埃罗殿下无法继承父亲的智慧和胆魄,在他看来,艺术只是一件昂贵的漂亮外套罢了。他的傲慢和偏见,米开朗基罗已忍声吞气地接受过了。

从王宫的宠儿一下子跌落到贫穷的底层,周围人们向米开朗基罗投来的是更加鄙视、冷漠的目光,甚至是一阵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心中原有的巨大十字架阴影在加重,在扩大。他憎恨这些虚伪、狡诈的市侩小人,甚至有时厌恶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冰冷的大理石雕刻上。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怜悯。

“我,就是我!”

他想起了贝托尔多去世时唇边的奇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