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纱巾的女子

拉斐尔到毕比印纳新购置的枢机主教府上去时,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寒暄已毕,枢机主教即说有要事需要到教廷去,就只剩下拉斐尔同玛利亚在家里。

玛利亚往水晶玻璃杯里给拉斐尔斟酒时,发现他的右手上缠着绷带,关切地问道: “你的手怎么啦?”

他的手是在练习击剑时扭伤的,现在筋腱仍然肿得很厉害。

自从乌尔比诺公爵击杀枢机主教阿里道吉以来,年纪比较轻的枢机主教们就认真地练起花剑来。对于治疗各种创伤,击剑教官的本事比专业医生还要大。他给拉斐尔感到剧痛的手作了按摩,敷上了用蜂蜜调制的膏药。尽管如此,拉斐尔在握硬物时,手还是很痛,特别是在拿画笔的时候。

玛利亚一来到罗马,毕比印纳就邀请拉斐尔去做客。拉斐尔明白这位枢机主教大人的意思:要拉斐尔进一步确认自己与玛利亚的关系,尽快与之结婚。

玛利亚毕竟还是个村姑小姐。她与拉斐尔单独待在一起,显得腼腆而又羞涩。她个子高挑,肤色深暗,眼神惊恐,粗硬的锦缎长裙遮掩着她年轻的躯体。难道她当母亲的年龄还没有来临吗?她的臀部非常狭窄,似乎不久之前还在和男孩子们玩游戏,甚至不知男女之别。

拉斐尔在想的是,虽然他已在不朽之城住了十年,但仍然未能了解此地的风俗习惯,至少不如土生土长的罗马人掌握得好。他知道,直到现在,教廷里仍有人称他为乡巴佬,瞧不起他。就此而言,玛利亚对他或许正合适,因为她也是一个乡巴佬,尽管她是枢机主教的侄女。

到目前为止,他只不过是默认了同她的婚事,并未同她正式订婚,因而未婚夫妻的那种亲热话,对他们暂还不适宜。玛利亚甚至觉得,毕比印纳叔叔不该把他们单独留在屋里。这在老家是绝对不允许的。

“您最近在忙些什么?”玛利亚问。

“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占了我大部分时间,古代文物保护也要求我做大量的工作。我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少。吉基别墅的壁画也还未画完,除此之外,圣上还要我为他画一幅肖像。”

“什么样的肖像呢?”

“一幅三人像:圣上和他的两个侄子。这两个年轻人不久就要获封枢机主教了。”

“这么多事情您怎么能干得完呢?”

“我的助手们会帮助我。”

“他们对您很忠心吗?”

“他们当中,大家称之为皮奥姆波的塞巴斯齐亚诺或许最出色,可是他背叛了我。他自从获得掌印官的职务后,自认为可以同我竞争了。

枢机主教朱里奥向我和他各订了一幅画。他挑选了他最喜欢的题目《拉扎尔复活》,我画的是《基督显圣容》。在我们这一行,竞争是极寻常的事情。可是皮奥姆波未免过于忘恩负义。他公开宣称:全世界只有一个画家,这便是米开朗琪罗。他忘记了他的本事是从我这儿学去的。”

“我没有料到画家的世界也这么可怕。”

玛利亚显然听得很专心。“叔叔对我说,您比其他所有的罗马画家干的活都多。您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呢?我听说,男人都喜欢打猎,您为什么对此不感兴趣呢?”

“承蒙圣上邀请,我也到马尔亚诺去参加过围猎,但总共就那么一次。我不愿看到鹿和麋子被猎犬追得丧魂落魄,最后被人活活杀死。”

“画家都不喜欢看到流血吗?”

“也不尽然。前辈画家乌切洛不失为一代宗师,但他却把描绘征战和围猎场面作为自己的最大乐趣。至于我,我厌恶这类画图,尽管我现在也在画一幅题为《君士坦丁的胜利》的壁画。按照教皇的旨意,它将画在梵蒂冈的最后一个内殿里。对我来说,这并非易事,因为我从未亲眼目睹过战争。我憎恨这一类事情。”

“您最喜欢在哪儿作画呢?是在自己的新居吗?听说您搬进了一所漂亮的府邸。”

“说不上府邸,玛利亚,只不过比原来那幢宽敞、舒适一些,离梵蒂冈也比较近。”说到这里,拉斐尔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惶乱。“我搬进新居之后,到梵蒂冈去的时间准时多了,连教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且,我还能在家里安放比较大的画架,比如《基督显圣容》我就是在家里画的。”

“有谁帮助你完成这一作品吗?”玛利亚似乎无心地问。

“没有,几乎没有。我只让小朱利奥参与画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细节。

不过就总体而言,这幅画是我亲手画的。”

“我非常希望能看一看这幅画,如果您允许……”

玛利亚突然不作声了。毕比印纳给她雇的女仆这几天对她聊了许多事情,包括关于面包女郎的议论。拉斐尔不是一再推迟订婚吗?据说就是因为这姑娘迷住了他。玛利亚一想到此事,脸上就火辣辣的。拉斐尔发现了这一点埋下头来说道: “我这幅画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进展很慢,非常慢。您知道,玛利亚,我只能在完成其他急务的空闲时间来画这幅巨画。待我把一切都集中起来,形成一个统一构图之后……我将乐于请您去看。”

毕比印纳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坐在自己的靠椅上。他希望听到“两星期”之类的话。拉斐尔拖着不与玛利亚订婚,现在总该确定个期限了。

他注意观察侄女的表情,但是没有发现他所期待的变化。

“我们刚才谈到,”拉斐尔对毕比印纳说,“阁下和玛利亚小姐将赐予我荣幸,一俟《基督显圣容》大体画好,就将光临寒舍。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见过这幅画,除了所多玛、小朱利奥和……”

他没有勇气说出最后一个名字。当他画《基督显圣容》时,玛格丽特经常坐在他的身边。即使不让她当模特儿,她也常常待在画室里。不知是谁透露出来的消息,拉斐尔尽管直嚷时间不够用,却在完成种种工作和订货之外专心专意地画一幅名叫《披纱巾的女子》的油画。人们对这幅画的议论很多,起初只是波尔戈街区的人在说,后来整个罗马都感起兴趣来了。毕比印纳认为,向拉斐尔的仆人认真了解这幅画的情况,顺便打听一下别的信息,显然并非坏事。在同玛利亚跨进拉斐尔的家门之前,他得先弄清楚拉斐尔同面包女郎的关系如何。

毕比印纳扫了侄女一眼。“玛利亚这姑娘未免太瘦了一些。”他一边这样寻思,一边观察拉斐尔。

画家面色苍白,像是被时间的磨盘压过一样。若是朱里教皇还健在,他或许会被封为枢机主教。可是,重视门第的利奥教皇却永远也不会让一个靠画笔为生、成天调颜料、画裸体女人、为小市民效劳的人穿上紫红色的枢机主教法衣。毕比印纳认定,拉斐尔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他既然当枢机主教无望,就不会立下终身不娶的誓愿。最近几天,毕比印纳就会去请求教皇提醒拉斐尔:作为一个男子汉,既然已经答应同某个女子结婚,就应当言而有信。看来,自己刚才让玛利亚单独同他待在一起,实在是白费心机。

说到底,毕比印纳究竟希望这对年轻男女干什么呢?他们只是客客气气地交谈了几句,甚至没有互相走近一步,即使最不好意思的情侣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拘谨。

同玛利亚一样,毕比印纳此时对拉斐尔采取的,也是旁敲侧击的战术: “据说您正在家庭画室里创作《基督显圣容》和圣上的肖像。除此之外,我听说,还有一幅披纱巾的……”

“最后一幅很快就要画好了,阁下。”

“我有幸看到这幅佳作吗?”

“我想,它的买主大概会同意。”

玛利亚是否听出,叔叔是在为她报仇呢?

每当毕比印纳将拉斐尔逼入死角时,画家的回答总是既得体而又不着边际。老实说,毕比印纳有什么值得指责他的呢?在枢机主教看来,他同面包女郎十年前就开始的关系无非是一种冒险和插曲而已,已经成为过去。然而,拉斐尔却认为,玛格丽特是他惟一的欢乐和爱情。即使是那些喜欢捕捉蛛丝马迹造谣中伤的人,除了面包女郎之外,也无法将他同其他任何女人扯在一起。

两周之后,毕比印纳和玛格丽特能在拉斐尔的家庭画室里看到什么呢?那时,拉斐尔是否又会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他准备于何时同玛利亚举行订婚仪式呢?

拉斐尔起身告辞,对主人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枢机主教让他坐自己的豪华马车回去。此时大雾弥漫,街上不太安全,即使不会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也有可能撞见狂吼乱叫的醉鬼、打架斗殴的恶棍以及纠缠不休的歹徒。可是拉斐尔仍然谢绝了主人的好意。他喜欢晚上独自一人在罗马街头漫步,这对他是一种绝妙的休息。临别前他又说,他将于近日告知,何时将恭候毕比印纳和玛利亚光临。

大画架上放着朱里奥枢机主教订购的那幅《基督显圣容》图。圣上及其两个侄子的肖像还处于着色阶段。而在其旁边闪耀着珍珠光泽的,则是即将画完的《唐拉·维拉塔》,即《披纱巾的女子》肖像。

陪同玛利亚和毕比印纳到波尔戈街区拉斐尔新居来的,是卡斯季里奥涅伯爵。伯爵的肖像不日即将动笔。拉斐尔已为他的绝大部分朋友画过像;画得最成功的,恐怕要数毕比印纳那一幅。

为了欢迎贵客,大门口铺上了红地毯。拉斐尔之所以将接待他们的时间定在午后,是为了让画面上有浓重的阴影。

主人亲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恭候客人。他身穿饰有一圈白领的黑色天鹅绒上衣,显得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像他最近拜访枢机主教家时那种疲惫不堪的样子。

按照礼节,客人们先瞻仰了教皇的肖像。旁边还放着这肖像的一幅草图,是用来试验光效应以及色彩效果的:柔和的反光、教皇侄子身上长袍的皱折,从窗口射进来的太阳的金光。待全部画好后,闪耀的光彩将使整个画幅的表现力大为增强。

画家似乎留住了瞬间:他在肖像中描绘了挨在一起的三个人——坐在桌前的教皇以及几乎和他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两个枢机主教。圣上是此画的主体,色调和光效应加强和突出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由于阴暗背景的烘托,三个人的形象都很醒目。教皇的银白色丝绸袖口同紫红色的披肩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而其锦缎帕子在阳光照射下格外耀眼。利奥教皇的面部是什么样子呢?凡是记得朱里教皇长相的人都不会不注意到,当今的利奥教皇要年轻得多。然而他再也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开怀大笑,他凝视远方的目光也充满了忧虑,额头上的皱纹使他显得未老先衰。

画家若不是让他头戴教皇法冠,穿上带皱折的披肩,而是让他戴一顶软帽,那他一定会显得更胖。这画的似乎是一个人文主义者:精心描绘的两只手显然保养得很好,一只手还拿着放大镜……教皇的两个侄儿站在他的两侧,强烈的光线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使他们的面部特征显得格外刚强。这两个枢机主教都显然无比冷漠而又自命不凡。

曾多次摆姿势让拉斐尔画像的毕比印纳懂得每根线条的作用。他在猜测利奥教皇草图所蕴涵的深层意义,想像画图最终完成后的样子。

他想,工作室里的这三幅画很可能将同时完成。若真是这样,拉斐尔岂不太累了吗?

毕比印纳久久地凝视着画架上的《基督显圣容》。他一眼就看出画上患癫痫男孩的母亲是以伊姆别利娅为原型的,尽管并非一模一样。他觉得,拉斐尔用回忆和想像共同创造的这个形象融和了神与人的因素。

她充满了对于奇迹的期待,或许还看见了某种奇迹。她虔诚向上帝祷告: “主啊,怜悯我的儿子,他害癫痫时很苦。”

一想到《圣经·马太福音》里的这句话,客人们的愉快心情马上消散了。谁也无法打破《基督显圣容》注入其心中的肃静。大家都默不作声,观看旁边的草图:拉斐尔为使天界达到和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高踞于天庭的耶稣摆脱了尘世的一切,连衣服都似乎是用光线织成的。

他的眼睛射出非人世的强烈光芒。人们无法忍受如此刺眼的光,惊恐地避到一旁,拜倒在山脚下。

画幅下部的浓重阴影造成了天界和地界的对立,人们的惶恐不安反映了他们内心所受到的巨大震动。母亲在呼唤,她的动作极富表现力。

父亲也似乎在对耶稣说:“我曾经领这孩子去找你的门徒,可是他们未能治好他的病。”这个患癫痫孩子的面孔,拉斐尔是从哪儿寻来的呢?

它是照谁的模样描绘下来的呢?这幅画才开始着色,只有母亲的形象已完全画好,其他还只勾出轮廓。山顶上则用非同寻常的技法画成神秘的阴暗调子,使天庭的柔和光辉成为可见的东西。当画家画完下面一部分,将15个心情激动的人安排停当时,这整幅作品将是什么样子呢?

客人们站在画幅面前,深受感动。这幅画无论是同教皇及其侄子的画像,还是同《披纱巾的女子》,都大不一样。画家在创作这一作品时,常常面颊发红,呼吸加快,太阳穴上血管里的血似乎就要迸射出来。他时而又陷入沉思,因一时找不到最完美的表现方式而深感痛苦。而当他解决了构图或是着色的某个难题时,他又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与平日的郁郁不乐判若两人。他勇敢而又坚毅地同几乎是超越人类能力的难题作斗争,他为此画付出的代价之高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他能达到米开朗琪罗那么高的成就吗?”毕比印纳寻思。他想起了教廷长廊上的许多传闻以及各个大师的拥护者们的争论。拉斐尔有朝一日会赶上米开朗琪罗吗?或者他正在从另一面攀登荣誉的顶峰,并且将伟大者中的伟大者抛在自己的身后?

在这一瞬间里,他们成了与普通观众不一样的人。如今,毕比印纳已不是当年那个忠实地追随美第奇枢机主教的青春少年,也不是意大利诸侯的宫廷诗人和轻薄的作曲家。他现在作为枢机主教,作为当今教皇最宠幸的高级僧侣,作为见多识广的艺术鉴赏家,深刻地意识到了拉斐尔这幅杰作以及拉斐尔本人的价值。大胡子伯爵卡斯季里奥涅,这个教廷礼仪的制定者和法官,这个知识渊博、才思敏捷的学者,呆呆地站立在这幅不可思议的巨作面前,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只有村姑小姐玛利亚,才捕捉住了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按世俗的常规来评价这或许就要同她订婚的大师。

三人都不发一语,伫立在尚未完成的杰作面前。或许可以说这一类话:“如果是我,我会把坐在前面的使徒移到这儿……”或者:“这个男孩的父亲的脑袋是否画得稍大了一些?”或者:“跪在山脚下这个助祭为什么又画得这样小呢?”……拉斐尔希望他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吗?或者,即使他本人也经常站在画前,不由自主地陶醉于它的魅力?

艺术和信仰在这儿结合在一起了:当他看着油画上尚未着色的空白时,内在的视觉已在补充那些尚未出现在画面上的东西,用强大的内心信仰来将形象补足。

很少观赏美术作品的玛利亚对绘画的感受,与毕比印纳和卡斯季里奥涅等行家不一样。她对于技法和细节不感兴趣,对她起作用的或许是整幅画的气氛和情感力量。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用手绢去擦。这难道是一种女人惯玩的小花样,想以此向未婚夫表明她对艺术有着深切的理解和感受吗?玛利亚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她即使真的有话要说,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这幅画镇住了她。由于在近处看不全这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画,她怀着一种略带惆怅的幸福感向屋子的另一角走去。这幅伟大作品的创造者难道就是她的未婚夫吗?他说话不多,笑容腼腆,严格遵从尊卑关系,绝口不谈生活琐事。

在客人参观画室的这段时间,在这整整几个钟头里,玛格丽特没有露面。拉斐尔没有提及她,客人们也不便询问。即使是玛利亚,当她面对《披纱巾的女子》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时,也只能把自己的嫉妒心深深地埋藏起来。任何不谨慎的言语和表情都可能使他永远失去这个天才的画家,虽然她对于真正获得他并不抱特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