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拉忒亚

吉基的花园位于从朱里亚大街到梵蒂冈去的大路边上。从前,这里是个人迹罕至的灌木林。根据吉基和拉斐尔讨论的结果,佩鲁齐绘制了别墅的蓝图。吉基决心靠金钱的帮助,把他的别墅修得同那些靠向农奴收年租的贵族的别墅不一样。他手边总有足够的现金,开的工钱也比其他雇主高。除此之外,他还请工人们喝酒,为托斯卡纳来的石匠搭起临时工棚,让这些意大利公认的优秀匠人夏天有过夜的地方。

布拉曼特当初向教皇推荐拉斐尔时,只是叫他画谢尼亚图拉厅的壁画。后来由于教皇欣赏,又让他继续画第二个厅堂里的《赫利奥多罗斯被逐》。圣上还希望活到他完成第二个厅堂壁画的那一天。这第三个厅堂叫做英钦吉奥厅,先准备画一幅《波尔戈大火》。拉斐尔的草图气势恢宏,意蕴深邃。每张草图都要经几个顾问审查。而这些顾问,特别是神学家,认为自己理当干预拉斐尔的构思。圣上或许乐于看到自己出现在这幅壁画上,如同在《赫利奥多罗斯被逐》和《波尔森弥撒》里一样。

其他达官贵人也有类似的愿望。拉斐尔若是只画进某一个枢机主教,其他高级僧侣就会对之嫉妒不已,并暗中说拉斐尔的坏话。

毕比印纳给拉斐尔带来了一本尼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新著 《愚人颂》。当他同毕比印纳一起朗诵此书时,不由想到,人们是如何成为虚荣心的俘虏,而正是虚荣心使当今的许多大人物作茧自缚。说到底,他拉斐尔只不过是个画师,既不是枢机主教和教皇的亲信,也不是军事统帅和王公贵族。他惟一的愿望是在梵蒂冈自由自在地工作,不受任何干扰。尽管他有权拒绝接见不速之客,但毕竟不好得罪枢机主教;对远方来的同行更得热情欢迎。在这种情况下,免不了会谈许多废话,浪费许多宝贵时间,使工作进度受到影响。为了履行向教皇许下的诺言,作出的保证,他必须争分夺秒,认认真真地干。

复杂的人际关系,繁重的工作,无尽无了的琐碎事务,常常弄得他精疲力尽,焦头烂额。有时,由于助手们没有认真刷底,画好的色彩会突然脱落下来;有时,他自己也画得不尽人意。不过,他不会马虎过去,即使只是面部画得不好,他也会将这整个人重新画过。

实在过于烦恼时,他就构想一些轻松的艺术题材,让美丽迷人的神话代替枯燥而精严的神学。他想画若有若无的轻风,轻盈柔曼的女神,狡黠美丽的妖精,随波浪起伏的海藻……总而言之,想画永恒的青春。

他多么想画伽拉忒亚啊!这海上女神坐在海豚拉的贝壳船上,逃避对她纠缠不休的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和圆目巨人波吕斐摩斯。这幅画上自然得画伽拉忒亚的情郎阿喀斯。这个美少年被妒火中烧的库克罗普斯用石块砸死,其鲜血变成了永不干涸的小溪;也要画许多无比艳丽的美女和一大群奇形怪状的海怪,那是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休息啊!这既能驰骋想像,又可生动地再现古老的神话故事。他还想在拱顶上画长着蝴蝶翅膀的美女普绪刻的故事,她同小爱神厄洛斯缠绵动人的爱情。

这里所用的色彩自然同梵蒂冈内殿的壁画不一样。这里要突出的是大海、贝壳、人体和波浪。他或许得运用另一种光效应,把图景展现在花园式的长廊上。

拉斐尔带着他的助手皮奥姆波和小朱利奥到吉基的别墅去。不久,佩鲁齐也来了,说是想练习一下绘画。所多玛被请来完成二楼的壁画。

拉斐尔将别墅的部分装饰交给乌丁去负责。由于教皇朱里离开罗马,御驾亲征,拉斐尔得以暂时搁下梵蒂冈的事务,到吉基的别墅来工作两个星期。他的工作室设在二楼,里面放着几张宽大的桌子和绘图板,还有一些画架和其他用具。工作的节奏给静悄悄的别墅注入了生命。由于吉基的工钱开得高,还预付部分报酬,无论是画师还是工匠们都干得很起劲。

拉斐尔现在是不朽之城的宠儿,前途无量的画家,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当上枢机主教。他来为吉基的别墅工作,与其说是为了钱,毋宁说是为了调剂在梵蒂冈的枯燥生活,尽兴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他现在已不缺钱花,甚至有条件为自己也修建一所豪华的府邸。他在朱里亚大街上的住房虽然够住,但未免过于简陋了。

有一天,助手们看到拉斐尔从他家里送教皇卫队的击剑教官出来。

“我们明天还继续练。”拉斐尔对教官说。

助手们对看了一眼:拉斐尔干吗要练击剑呢?他是想随同圣上出征吗?还是担心自己发福失去优美的体形?

对于许多人来说,拉斐尔的生活是一个谜。他的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他用什么来美化自己的住房呢?他画来供自己消遣的是什么样的画图呢?许多人试图收买他的仆从,想弄到他的素描或草图,哪怕是一张破纸,只要有他的签名就行。当他对助手们说他要到中午才到梵蒂冈去,或者当他在内殿里抛开画笔,叫把披风给他,然后骑上驴子慢慢悠悠地走上罗马大街之后,他是到哪儿去呢?他是赶回朱里亚大街的家里去吗?玛格丽特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呢?

罗马是闲言碎语的都城。教廷里越来越多的人问:“喂,毕比印纳侄女的情况如何?”

“听说面包女郎的父亲求拉斐尔放她回家去,真有其事吗?”

“有人说大师给她父亲买了一栋更好的房子,让他开一个更大的面包铺,这是真的吗?”

“若是他已同面包女郎秘密结婚,而此事又只有圣上一个人知道,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传说吉基答应这女孩子,如果拉斐尔抛弃她,就付给她5000金币,有这回事吗?这是赔偿还是想把她买过去呢?”

“吉基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伊姆别利娅了吗?还买玛格丽特干什么?”

“多多益善嘛!反正他有的是钱!”

……朱里亚大街上拉斐尔的幽静小楼里有什么新闻呢?夜深人静之时那儿在做什么呢?众人的耳朵从未听到这方面的消息。玛格丽特读书吗?

对于色彩、线条和构图,她懂得多少?她如何理解拉斐尔忧郁的表情、发黑的眼圈?……拉斐尔的助手小朱利奥第一个获得了从玛格丽特的女仆那里传来的可靠情报:“拉斐尔在家里不是画速写,也不是为梵蒂冈画草图。他用的是油画笔。他同玛格丽特把自己关在用作画室的屋子里。他离家时,认认真真地把画挂在墙上,然后还把门锁上。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拉斐尔的脑海中露出一个形象,它逐渐显露,只是还不十分清晰……他经常观察她。而黎明时分,当她还未醒来之时,他又俯身欣赏她的睡态。又长又直的鼻子,柔嫩的下巴,小小的嘴……这些特征似乎已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她的脖子还完全是少女的,而胸脯则是美妇人的理想形态了。

她一醒来,目光就转向他。他们笑眯眯地对视着,似乎她所不能吐诉的秘密隐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几个月来他一直觉得,她被某种难以压抑的惊恐控制着。他想探知她内心的这一秘密。

晚上,他对她谈起一个石匠在自家花园里挖出来的东西:古希腊的智慧女神铜像。当时,他觉得这女神在向他微笑。玛格丽特是否在留心他寻找模特儿的事情?她难道不希望拉斐尔把她画到壁画上去吗?拉斐尔若是用自己的画笔给她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让她超越人类有生有死的法则,她会高兴吗?当她一个人在家里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否也想拿起画笔来,亲手画一条线、一张脸或是一个图案呢?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他:“你不能早一点回家来吗?”

有一天,拉斐尔突然对玛格丽特说: “你今天不要穿衣服了!”

又不是在床上,拉斐尔哪来这么高的兴致?

不过,她很快明白了拉斐尔的意思,慢慢脱去身上的衣衫。

拉斐尔挑选出一条像空气一样薄而透明的纱巾,搭在玛格丽特头上。当她用拇指勾住纱巾,而食指自然地压在胸前时,她的手似乎也变成了珍贵的装饰品。现在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妨碍视觉。轻轻飘动的纱巾烘托着充满青春活力和美的肌体,奇妙地把淡淡的影子投在肚子上。

肉体之美现在成了模特儿惟一的装饰品。无论是戒指还是耳环,都没有分散对于这闪耀着珍珠贝光泽的人体之美的注意力。

若是让拉斐尔的助手皮奥姆波来构思她的肖像,会把她画成什么模样呢?她用纱巾衬映的半裸比一丝不挂的全裸更令拉斐尔入迷。她的娇躯是如此和谐,她全身的明暗对比是如此奇妙。若是所多玛,他会如何处理这一题材呢?他会如何表现她超乎时空的平静以及她的肌体所焕发出来的一切呢?拉斐尔的画家朋友们会在玛格丽特身上看到什么呢?或许,他们会觉得她不爱说话、富于幻想、性情内向吧?她的眼睛和嘴角现出淡淡的笑容。拉斐尔发现,正是她心态和表情的这一微妙变化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整体和谐。

他如此强烈地爱玛格丽特,能在想像中看到她眼神里那神秘莫测的东西,他将这称之为魅力。当他在实际上捕捉住这一表情将它表现出来时,真是高兴极了。他是在第一幅速写上就找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还是在第十幅上才获得呢?

不过,玛格丽特清晨尚未醒来时的面容最为温柔:上面既没有留下夜间情欲的痕迹,而白昼的操心也还未使它显得忧郁。

他往窗外看去,迟迟醒来的城市刚开始一天的生活。老头子、老婆子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裳,蹒蹒跚跚地到教堂去。农民用马车从坎帕尼亚送来了早熟的水果。屋里依然十分宁静,外部世界的喧嚣还未使玛格丽特平静的面容受到惊扰。他拉开窗帘,屋里顿时充满了阳光。

当他由于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而感到疲倦时,他就用水果来提神。

玛格丽特也喜欢水果,他们常常拿水果当饭吃。门从屋里锁着,此时谁也无权进来。玛格丽特的这幅像要求他倾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玛格丽特是否听说了玛利亚的事情?她从不提多余的问题。或许这正是她驾驭他的诀窍吧?她从不让嫉妒来使他们短暂的相聚蒙上阴影。

此时他们柔意绵绵地待在一起,远离忙忙碌碌的世界……当玛格丽特只用透明的轻纱遮掩裸露的胸脯坐在他面前时,她感到幸福吗?罗马的头号大师在画架前细斟慢酌。向自己的目标移动,就像在摸索着前进一样,与他画那些圣母像大不相同。然而青春易逝,岁月无情,她的眼角很快就会出现第一条鱼尾纹,她娇美的肌体转瞬就会衰老枯槁。可是她在画上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她坐在他面前,不时地冷得发抖,因为屋里不够暖和。此时,她想:他能把我心中想的东西画出来吗?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呢?画家们关于构图、色彩和透视的谈话会读出什么结果来呢?现在,对于拉斐尔来说,我的肌体——胸脯、脖子、眼睛以及脸上淡淡的光影便是他惟一的审美尺度。

拉斐尔在为玛格丽特画像时,自己也在发生变化。他变得更有精神也更年轻了。平时,他回家来时总是精疲力尽,郁郁寡欢,似乎连坐下来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将她拥进怀里时,他脸上才会现出红晕。

而现在,壁炉里的劈柴燃起的烈焰映亮了屋子,圣母像下的烛光在轻轻摇曳。他浑身充满激情,成了他自身和他想画在画布上的一切的主宰。

这时,他就成了用色彩来创造新生命的造物主。画布上还未出现最终的形象,还在打底色,而桌上还摆着几幅草图。他挥动画笔,画得肯定而又准确。直到他将蜡烛吹熄,或是急不可耐地用手将燃烧的烛心掐灭,他的脸上才出现情欲。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只有她的肉体在昏暗的床上闪耀着金光。

大师现在属于她了。他想到了巫术。他在画完她的像之后,是否就能完全控制她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将使她永远成为自己的人,而她就再也无法摆脱他的巫术。有朝一日拉斐尔对玛格丽特说:“我们美好的游戏到此结束。”她会作何反应呢?

不,离结束还远着哩!薄薄的轻纱半掩着玛格丽特的裸体。她的面部表情还未接受拉斐尔的控制:他还不能命令她如何将恐惧与回忆结合在一起,她的眼角何时该闪现淡淡的笑意,而眼睛何时又得蒙上一层忧伤的神色。他要从她的千百种表情中选择最佳的一种,因为他不是凭想像画妖精,而是描绘她本人,她的肌肤,她的头发,她那半罩着轻纱的肉体,惟一的、独一无二的肉体。他得同时把光和笑容都表现出来。

直到正午,他才让她站起身来。转瞬之间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忘却了一切,似乎时间已在他们身边凝固了。

小朱利奥来叫拉斐尔。吉基的别墅又有一面墙准备好了,大师得去看一下是否可以动手画。这总是令人激动的神秘时刻。此时,画家的工作将与泥水匠的劳动融为一体。泥水匠比较了解材料的性能,因而担负了大部分抹灰浆的工作。在最后一层灰浆干透之前,画家就得着手工作,将这一天要画的那一部分草图在墙上划出印迹。拉斐尔习惯于用锐利的钉子画轮廓。工匠与画家、技巧与天才的结合取得了罕见的成功。

平常,小朱利奥不用通报就能闯进大师的住宅,可是这一次守门的仆人却不让他进去。小朱利奥站在门外,即已闻到强烈的油彩味。

他独自一人回到吉基的别墅,对他的师兄们说:“他显然是在画油画,不知在画什么,反正不准我进屋去。”

拉斐尔避开他的助手们,独自关在家里画了好几天。他们猜想:他若画的不是面包女郎,那才怪哩!

如同写情诗不用请助手一样,拉斐尔为情人画像自然也勿需别人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