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吵大闹

翌晨,那场争论已经被遗忘了。他们一起喝了咖啡,接着就分头去寻找自己要画的东西。晚上,当梵高被那种他称之为阶调六种基本颜色的劳动累得精疲力尽地回来时,发现高更已经在那只小煤气炉前准备晚饭了。他们平静地交谈了一会儿,随后谈话便转到画家和绘画这个唯一让他们深感兴趣的话题上来。

战斗继续进行。

高更崇拜的那些画家,梵高看不起。被梵高奉若神明的人,却为高更所嫌恶。他们在有关本行的每一个问题上,都持有异议。也许在任何其它问题上,他们都能以平静而友好的态度进行讨论,然而绘画却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都竭尽全力地为各自的思想而战。高更的蛮劲儿是梵高的两倍,而梵高的暴烈却使他们正好旗鼓相当。

就连在讨论那些没有分歧的事情时,他们的争论也是惊心动魄、吓人的带电体。经历了这样的争论,他们的头脑累得就象刚放过电的电池一样。

“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梵高,”高更宣告,“除非你能在看过大自然后,回到画室再冷静地把它画出来。”

“我不愿意冷静地画,你这个白痴。我要热血沸腾地画!这就是我到阿尔来的原因。”“你所做的一切工作,都不过是在毫无创造性地摹写自然。

你必须学会即兴作画。”

“即兴的!我的天!”

“还有一点,你要是听修拉的话,就会画好了。绘画是抽象的,孩子。

它可没有地方搁下你讲的那些故事,和你指出的那些道德上的寓意。”

“我指出的道德上的寓意?你疯啦。”

“你要是恕讲道德的话,梵高,你就回去当你的牧师去。绘画除了色彩、线条和形,再没有别的了。艺术家可以再现自然界的装饰美,仅此而已。”

“装饰艺术,”梵高用鼻子哼着说。“如果那就是你从自然中获得的一切,你倒应当回到你的股票交易所去。”

“如果我回交易所,我将去聆听你礼拜日上午的布道。你从自然中得到了什么呢?旅长?”

“我得到的是生命的运动和节奏,高更。”

“得啦,咱们走吧!”

“当我画太阳时,我希望使人们感觉到它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正在发出威力巨大的光和热的浪。当我画一块麦田时,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粒内部的原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开而努力。当我画一棵苹呆树时,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自己的果实而努力!”

“梵高,我告诉你多少遍了,画家绝对不可以有理论。”

“以这幅葡萄园的风景为例,高更。留神!那些葡萄就要胀裂,把汁水直喷进你的眼睛,喂,仔细看看这道深谷。我希望使人们感觉到已经有成千上万吨的水从这深谷间奔泻而去。当我给一个男人画像时,我希望人们感觉到这个男人滔滔汩汩流过的一生,他所见过的一切,他所做过的一切和他所经受过的一切!”

“你的用意究竟在哪里?”

“在这儿,高更。促使庄稼向上长的田地,在深谷中奔流的水,葡萄的汁液和仿佛从一个男人身上流过的他的一生,这一切都是一回事,是同一种东西。生活中唯一的一致就在于节奏的一致。我们大家,人、苹果、深谷、耕地、庄稼地里的小车、房子、马和太阳,全部随着这个节奏跳舞。造就你高更的东西,明天将从葡萄里榨出来,因为你和一粒葡萄是一回事。当我画一个在田里干活的农民时,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农民就象庄稼那样正向下融汇到土壤里面,而土壤也向上融汇到农民身上。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太阳正注入到农民、土地、庄稼,犁和马的内部,恰如他们反过来又注入到太阳里面一样。当你开始感觉到世间万物运动的这一普遍的节奏时,你才算开始懂得了生活。只有这,才是主宰一切的上帝。”

“旅长,”高更说,“您有理!”

梵高正在兴头上,身上象发烧似地颤抖着。高更的话就象打了他一记耳光。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

“你说‘旅长,您有理’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是我看咱们该到咖啡馆去喝杯苦艾酒了。”

在第二周的周末,高更说:“今晚到你的那个妓院去试试。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可爱的胖姑娘。”

“离拉舍尔远着点儿,她是属于我的。”

他们沿着那迷宫似的石铺小巷,走进了那家妓院。拉舍尔一听到梵高的声音,便跳跳蹦蹦地从门厅跑过来,投到他的杯坐。梵高把高更介绍给路易斯。

“高更先生,”路易斯说,“您是个艺术家。也许您会愿意对我去年新从巴黎买来的两幅画发表意见吧。”

“十分乐意。您是在哪儿买的画?”

“在古比尔公司,歌剧院广场那儿。它们就挂在前面这间会客室。您请进,先生!”

拉舍尔把梵高引到左边一个房间,把他推到一张桌子前的椅子里,然后坐在他膝上。

“我上这儿来,算起来已经六个月了,”梵高发着牢骚,“可是路易斯从来不问问我对他的画有什么意见。”

“他不认为你是艺术家,‘伏热’。”

“也许他足对的。”

“你不再爱我了,”拉舍尔噘着嘴说。

“你干吗这么想,‘鸽子’?”

“你好多显期都没来看我。”

“那是因为我在努力工作,好为我的朋友布置房子呀。”

“那么,即使你在别处,你也仍然是爱我的吗?”

“即使在别处,我也爱你。”

她捏着他小小的圆耳朵,然后轮番吻着它们。

“为了证明你的话‘伏热’,你愿意把你的可笑的小耳朵给我吗?你答应过你要给我的。”

“要是你能把它们拿走,那就是你的了。”

“哎呀,‘伏热’,它们就象是缝上去的。跟我的洋娃娃的耳朵一样。”

从大厅另一边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大喊,以及什么人不是由于笑就是由于疼痛而发出的尖叫声,梵高把拉舍尔从膝上推开,穿过大厅,跑进会客室。

高更在地板上弯着身子,抽搐着,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路易斯手里拿着灯,低头盯着他,惊讶得不知所抬。梵高朝高更弯下腰,摇晃着他。

“保尔,保尔,怎么啦?”

高更想说话,但说不出来。过了一会,他喘息着说,“梵高……终于……证明了我们正确……看……看……墙上……那两幅画……路易斯为他的妓院的会客宝……从古比尔买来的。两幅都是布格罗的作品呀!”

他站起身子,跌跌绊绊地朝大门走去。

“等一会儿,”梵高喊,跑着追上去。“你到哪儿去?”

“去电报局。我必须立刻打电报把这件亨告诉巴蒂格诺莱惧乐部。”

火辣辣的炎热夏季来临。乡间一下子变得五衫缤纷。深浅不一的绿色、蓝色、黄色和红色如此丰富,叫人看了为之惊讶。凡是太阳接触到的东西部被烤得干透了。罗呐河河谷在一波又一波的巨大热浪的冲击下颤抖着。太阳不停地袭击着两个画家,晒伤了他们的皮肤,把他们变成了软而无力的活纸浆,西北风刮起来,鞭挞着他们的身体,抽打着他们的神经,摇晃着他们的脑袋,直到他们觉得脑袋要爆炸,脖子要折断似的。然而他们每天早晨都是太阳出来就外出,直千到白昼触目的蓝天转为夜晚触目的深蓝。

梵高和高更,一个是座真正的火山,另一个则是满腔热血沸腾,他们之间正酝酿着一场激战。夜里,当他们由于太疲劳、太兴奋而不能入睡,也不能静静地坐着时,他们就把全副精力用在对方身上。他们的钱日益减少。

虽然他们不能出去消遣,却发现激怒对方可以发泄他们被压抑的情欲。高更对于引逗梵高发怒一向是乐此不疲的,而一旦梵高脾气发作起来,他总是把那句“旅长,您有理!”搬出来。

“梵高,难怪你画不好。看看这间画室的杂乱,看看你这颜色盒里的乱糟糟。我的上帝,如果你这个荷兰人脑袋不是那么热衷于部德和蒙提切里,你或许还能把头脑清醒清醒,使你的生活有点秩序。”

“这和你无关,高更。这是我的画室。你的画室你爱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既然咱们谈到这个问题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的头脑就象你的颜色盒一样混乱。你崇拜欧洲所有的邮票画家,但却不懂得德加……”

“德加!他画出过什么能与米勒的作品相媲美的东西吗?”

“米勒!那个感伤主义者!那个……!”

梵高被这种对米勒的诽谤气坏了,他是把米勒当作自己的老师和精神上的父亲的,他暴跳如雷,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追赶着高更。高更四处躲藏。这所房子太小了。梵高向他高声喊叫,斥骂他,对着高更那张强横有力的脸挥舞着拳头。在这闷热的热带夜晚,他们继续着这种互相挖苦和恶意攻击的争论直至夜深。

为了不错过他们自己和大自然都将成熟结果的时刻,他们着了魔似地工作着。一天又一天,他们用自己热情的画笔战斗;一夜又一夜,他们由于各自那种强烈的自我中心而吵架斗嘴。就连当他们不带恶意地进行争论时,他们之间友好的辩论也是那样火药味十足,使得他们难以入睡。提奥寄钱来了。

他们立刻用它去买烟草和苦艾酒。天气热得叫人吃不下饭。他们以为苦艾俩可以使他们兴奋的神经平静下来,结果那只是火上浇油。

狂暴的两北风刮起来。风把人们阻留在家里。高更没法工作。他袁折磨梵高不断地发怒来消磨时间。他从来没见过有人单纯地为了一些想法就如此地大动肝火。

梵高成了高更唯一的玩物。他尽量地拿他取乐。

“还是消消火吧,梵高,”在西北风刮了五天之后他说。他已纤把他的朋友折腾得怒气冲天,以至于咆哮怒吼的西北风和这黄房子里面的风暴相比仿佛成了一股和煦轻柔的微风。

“你高更自己怎么样?”

“十分凑巧,梵高,有几个曾经与我交往甚密,并且时常爱跟我讨论问题的人都疯了。”

“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我警告你。”

“那你还是留着去警告你自己吧!”

“好吧,不过要是出了事,你可别埋怨我。”

“唉,保尔,保尔,咱们别这么没完没了地争吵了,我知道你是个比我高明的画家。我知道你可以教给我许多东西。可是我不愿意你鄙视我,你听见了吧。我辛辛苦苦地干了漫长的九年时间,而且,基督在上,我的确有些东西要用绘画这个鬼东西来表现啊!现在你得承认,我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说呀,高更。”

“旅长,您有理!”西北风平息下来。阿尔勒人又敢出门上街了。炎热的人的太阳重又露面。

阿尔勒笼罩在一片无法抑制的惊慌不安的气氛中。警察不得不去应付一桩柱暴力罪行,人们眼含着郁积的激奋到处走动,没有人笑。没有人讲话。石头屋顶在阳光下面的晒着。拉马丁广场打架斗殴和亮刀子的事儿屡见不鲜。空气中能觉出有一种灾难当头的味道。阿尔勒已经紧张得不能再紧张了。罗讷河的河谷就要爆裂成千万块碎片。

梵高想起那位巴黎记者。

“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问自己。“地震还是革命?”

他把这一切都置之度外,仍然不戴帽子去田野上作画。他需要这种白得耀眼的炎热把他内心感受到的狂热激情熔化成液体。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燃烧的熔炉,烧出一幅又一幅炽热的油画。

每完成一幅油画,他都更加强烈地感到整整九年来他所花费的心血都正在汇聚起来,使他在这几个劳累过度的星期里,转瞬之间就变成一个完全成熟的艺术家。他现在的画已经远远超过了去年夏天的作品,他永远也不会再创作出象这样充分地表现大自然的本质和他自己的本质的画了。

他从早晨四点钟开始,直画到夜晚悄悄遮上了他面前的景象。他一天画成两幅,有时甚至三幅。随着每一幅用他的生命创造出来的画的完成,他抛洒出可以维持他一年生命的鲜血。对他来讲,要紧的不是他在人世上可以逗留多久,而是他用这一生的岁月去做些什么。对他来讲,时间不是用一页页飘动的日历,而是用一幅幅源源画出的画来计算的。

他感觉到他的艺术已经达到了顶点。这是他一生的最高点。这是所有这些年来他努力奋斗,孜孜以求的时刻。他不知道这一时刻会延续多久。他只知道他必须画,多画一些……还要更多、更多地画。他的一生的这一顶点,这一短暂的然而又是无限长久购时刻,必须保持、持续、推延到他把自己心灵中酝酿已久的那些画全部创作出来。

他和高更白天画上整整一天;夜里又打上一夜架:根本不睡觉;吃得极少;过多的阳光、色彩、兴奋、烟草和苦艾酒充斥着他们的身心。他们受着风吹日晒和自己创作欲望的折磨,彼此间的愤怒狂暴也使他们感到苦恼。郁积在他们心中的厌烦与愤懑越来越增加了。

太阳的烤着他们。西北风鞭鞑着他们。色彩刺得他们的眼睛简直要瞎了。

苦艾酒散发的热把他们空空如也的肚子胀得鼓起来。在那些使人热血涌流的热带夜晚发生的狂风暴雨似的争吵摇撼着这座黄房子。

梵高在对着几张犁画一幅静物写生时,高更为他画了一幅肖像。梵高凝视着这幅画像。他头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高更究竟是怎样看他的。

“这无疑是我,”他说。“但这是发了疯的我。”

当晚,他们到咖啡馆去。梵高要了一杯淡苦艾酒。突然,他拿起这杯酒朝高更的头上扔去。高更躲开了。他把梵高整个人抱了起来,穿过拉马丁广场。梵高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顷刻间便睡着了。

“亲爱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非常平静地对高更说,“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昨晚冒犯了你。”

“我愉快地并且真心诚意地原谅你,”高更说,“不过,昨天那样的情况也许还会发生。要是你打着了我,我会失去自制把你掐死的。所以,允许我给你的弟弟写信,告诉他,我打算回去了。”

“不!不!保尔,你不能这么做。就这么丢下这所黄房子吗?这里面的一切我都是为你准备的呀。”

整整一天,风雨大作。梵高不顾一切地力争把高更挽留下来。然而,每次的恳求都为高更所拒绝。梵高又是央告,又是引诱,又是诅咒,又是威胁,甚至还抹了眼泪。在这场战斗中他表现得更加坚定。因为他觉得能否把他的朋友留在黄房子里关系到他的一生。黄昏时,高更已经疲惫不堪。为了能休息一会儿,他让步了。

黄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充满了紧张气氛,并且由于这种令人激动的气氛而颤动着。高更没法入睡。直到拂晓前他才打起瞌睡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把他惊醒。他看见梵高站在他床前,在黑暗中怒视着他。

“你怎么啦,梵高?”他厉声问。

梵高走出房间,回到自己床上,又倒头酣睡起来。

第二天夜里,高更由于同样这种奇怪的感觉从睡梦中惊醒。梵高又站在他床前,在黑暗中瞪着他。

“梵高,睡觉去!”

梵高转身走了。

第二天晚饭时,他们因为菜汤而激烈地争吵起来。

“趁我没看着,你往汤里倒了颜料,梵高!”高更嚷着。

梵高大笑。他走到墙跟前,用粉笔写道:

我是圣灵。

我的心智是健全的。他有几天非常安静,神情忧郁、消沉。他几乎没跟高更说过一句话。他甚至没有拿起过画笔。他不读书,只是坐在一把椅子上凝视着他前面的空间。

第四天下午,狂风呼啸,他邀高更和他一起去散步。

“咱们去公园吧,”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你在这儿告诉我不行吗?咱们在这儿谈不是挺舒服嘛。”

“不行,我坐着不能说,我必须走着说。”

“好吧,既然你非要这么着不可。”

他们走的是从城左边盘旋而上的马路。就象从一块厚厚的象皮革一样坚韧的东西中穿行一样,他们扎进西北风里往前走着。公园中的丝柏树被风吹得几乎俯伏在地上。

“你想告诉我什么呀?”高更问。

他必须对着梵高的耳朵大喊大叫。梵高还没听清,风就把高更的话刮跑了。

“保尔,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生意。”

“请宽恕我,如果我不随便附和你的好主意的话。”

“咱们画画全失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一遍。”

“你知道为什么咱们画画全失败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咱们单独画!”

“到底是什么?”

“有些东西咱们画得好,有些东西咱们画不好。可咱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一幅画里。”

“旅长,我正在仔细听您讲话呢。”

“你记得勃思兄弟吗?荷兰画家。一个擅长风景,另一个擅长人物。他们一起作画。一个往上面画风景,另一个往上面画人物。结果他们取得了成功。”

“噢,讲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吗?”

“什么?我听不见你的话,近一点。”

“我说叫你继续讲!”

“保尔,那才是咱们应当做的。你和我、修拉、塞尚、劳特累克、罗稣,咱们必须大家一起画一幅油画。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画家的共产主义。咱们每人都把自己拿手的东西画上去。修拉画空气:你画风景,塞尚画平面;劳特累克画人物;我则画太阳、月亮和星星。咱们合在一起,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说呢?”

“嘟嘟嘟,我的尖顶帽子!”

他发出一阵沙哑而粗野的笑声。风把他的讥笑声刮过来,就象把海浪劈头泼在梵高的脸上。

“旅长,”他喘过气来,嚷着,“这要不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哦,在我大吼大叫的时候,你可得原谅我。”

他磕磕绊绊地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捂着肚子,乐得直不起腰。

梵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天空中出现一群黑鸟。它们朝着梵高猛扑下来,击打着他,吞没了他,顺着他的头发、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耳朵、他的眼睛,把他埋没在拍打着的翅膀堆积成的不透气的黑色浓云之中。

高更回来了。

“走呀,梵高,咱们到路易斯那儿去吧。听了你这极宝贵的主意,我觉得有必要去庆祝一番。”

梵高默默无言地跟随着他走到了里科莱特巷。

高更跟一个姑娘上楼去了。

在咖啡室,拉舍尔坐在梵高膝上。

“你跟我上楼吗,‘伏热’?”她问。

“不。”

“为什么不?”

“我没那五个法郎。”

“那你好不好用你的耳朵来顶替呢?”

“好吧。”

过了不多一会儿,高更回来了。两个男人下山回到黄房子。高更匆匆吞下了他的晚饭,没有说话就走出了大门。正当高更快要穿过拉马丁广场时,他听到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急促、细碎而不均匀。

他转过身来。

梵高朝他冲来,手中拿着一把打开的剃刀。

高更神色严厉地站在那儿望着梵高。

梵高在离他只有两英尺的地方停下来。他在夜色中怒视高更。然后,他低下头,转身朝家走去。

高更去了旅店。他订了一个房间,锁上门,然后就上床睡觉了。

梵高走进黄房子。他顺着红砖楼梯走到自己的卧室。他拿起那面他曾经对着画过许多次自画像的镜子。他把镜子放在靠墙的梳妆台上。

他看着镜子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末日已经来临。他的生命结束了,他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这个。

他最好把这一切彻底地结束。

他举起剃刀,感到锐利的钢刀贴近他喉咙上起的鸡皮疙瘩。

有声音在他耳边絮絮低语,讲着莫名奇妙的故事。

阿尔勒的太阳在他和镜子之间形成了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火墙。

他割下了他的右耳。

他扔掉剃刀,用毛巾把头包上。血滴到地上。

他从脸盆里捡起他的耳朵,洗了洗,用几张速写纸把耳朵包起来,又用报纸把它包成一个包。

他把巴斯克贝雷帽拉下来遮住他头上厚厚的绷带,下了楼梯走向大门。

他穿过拉马丁广场,上了山,拉响了一号妓院的门铃。

一个女仆来开门。

“把拉舍尔给我叫来。”

停了一会儿,拉舍尔来了。

“啊,是你,‘伏热’。你有什么事?”

“我给你带来一个东西。”

“给我?一件礼物吗?”

“是的。”

“你真好,‘伏热’。”

“仔细保存好。这是我给你的一件纪念品。”

“什么东西呢?”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拉舍尔打开纸包。她恐怖地望着那只耳朵,晕倒在石板地上。

梵高转身走开。他下了山,穿过拉马丁广场。在身后关上了黄房子的门,上了床。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钟,高更回来时,他看到一群人聚在门前。罗林绝望地扭绞着双手。

“你对你的同伴干下了什么,先生?”一个戴着象个瓜似的帽子的男人问。他的口气粗暴而严厉。

“我不知道。”

“啊,不……你知道得很悄楚……他已经死了”

高更好半天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人群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撕成碎片,这目光使他感到窒息。

“呐们上楼吧,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在那儿咱们可以把话说清楚。”

下面两个房间的地上扔着一些湿毛巾。血迹染污了通往梵高卧室的楼道。床上躺着梵高,他裹在被单里,象枪上的扳机似地弓着身子。他看起来已然生气全无。高更轻轻地、非常轻地触了一下那身体。它还有热气。这似乎使高更突然之间完全恢复了他的活力。

“行行好,先生,”他低声对警察长说,“把这个男人唤醒,要非常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问到我。告诉他我去巴黎了。他要是看见我,说不定就活不成了。”

警察长叫来一位医生和一辆出租马车。他们把梵高送往医院,罗林气喘吁吁地跟在车旁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