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还是革命?

阿尔勒的太阳突然照进梵高的眼帘,使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是个旋转着的柠檬黄的液态火球,它正从蓝得耀眼的天空中掠过,使得空中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光。这种酷热扣极基纯净透明的空气创造出了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

清早,他下了三等列车的车箱,顺着一弯弯曲曲的路,从车站走到拉马丁市场(这是个方形市场,一边与罗讷河堤相临,另一边是咖啡馆和肮脏的旅馆)。例尔就在正前方,象用把泥瓦匠的抹刀干净利落地抹在了一座山的山坡上。在这热带骄阳的照耀下,它正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

该上找个性处了。梵高对此并不在意,他信步在进在广场上路过的头一家旅店——德拉加尔旅店,租下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刺目而俗气购铜架床。一只脸盆阻有个裂口的水罐,还有一把粗笨的椅子。店主人搬进一张未油漆过的桌子。室内没有放回架的地方。不过梵高本来就打算整日在户外作画。

他把旅行袋扔到床上,随后便匆忙冲出门外。看这座小城镇去了。从拉马丁广场到市中心有两种走法。左边那条环形路是马车走的,这条马路绕着城边缓缓盘旋到山顶,途中经过古罗马的广场和圆形竞技场。梵高选择了更简捷的路线,走这条路得穿过一条条迂回曲折、路面上铺着鹅卵石的窄街小巷。他爬了很长一段山路之后,来到被阳光烤得梆硬的市政府广场。在向上走的途中,他经过了一些荒凉的石造庭院建筑。它们看起来象是从古罗马时代原封不动保存下来的一样。为了遮挡那能把人晒得发疯的太阳,这儿的朋同窄得只要梵高伸开手臂,指尖就能碰到两边的房子。为了避开法国南部海岸凛冽的西北风,这些街巷在山坡上故意弯来拐去,没有一段超过十码长的直路,就象一座让人无法辨请方向的迷宫。街上扔着垃圾,肮脏的小孩站在门口,到处是一片不吉祥的、惶惶不安的景象。

梵高离开了市政府广场,穿过一条短巷,走到城后面的大市场路,漫步走过小公同,接着便脚步蹒跚地下山到了罗马竞技场。他象山羊一样。沿着竞技场的阶梯式座位一级二级地向上跳,最后到了顶上。他在一块石头上面坐下来,把双腿耷拉在那数百英尺高的直上直下的陡壁上;点起烟斗,眺望着眼前这片他已经自命为其统治者的领地。

脚下的这座城市,就象一道飞泻到罗讷河的千变万化的瀑布,一幢幢房子的屋顶拼凑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案。房顶上铺的瓦原本是红土烧的,但是由于炽热的阳光持续不断地烤灼,竟变得五颜六色,从最浅的柠檬黄色和轻谈的银粉红色;直到刺目的淡紫色和沃土似的棕褐色,应有尽有。

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罗讷河,在阿尔勒城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急转弯向着地中海奔流而去。河流两岸是石砌的河堤。特兰凯泰莱宛若画成的一座城市在河的那一边熠熠闪光。梵高身后的巍峨群山,高耸到一片明亮的白光之中。一幅广阔的画面在他面前展开:耕过的田地,繁花怒放的果园;蒙特梅哲山高高的山岗;肥沃的谷地上千万条深翻的犁沟伸向天边,聚集成一个无限遥远的点。

不过,促使他伸手去摸自己被迷惑的双眼的却是乡间的色彩。天空是如此浓烈的蓝色,那样凝重、深沉,竟至根本不是蓝色而全然成了黑色;在他下面伸展开去的田野是最纯粹的绿色,非常非常的绿;太阳那炽烈的柠檬黄色;土地的血红色;蒙特梅哲山上寂寞的浮云那耀眼的白色;果园里那永葆新鲜的玫瑰色……这样的色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他如何能把它们画下来呢?即令他能把这些色彩搬到他的调色板上,他又怎能让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呢?柠檬黄、蓝、绿、红、玫瑰,大自然信手把这五种颜色摆在一起,形成了这种使人难受的色彩情调。

梵高选择那条马路回到拉马丁广场。抓起画架、颜料和画布,奔向罗讷河。杏花初绽。水面上闪烁的白色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把帽子丢在旅店了。阳光透过他的红发的烤着他,把在巴黎的寒意、疲分,沮丧的心绪和因在城市久住致使他心中产生的厌腻全都吸去了。

在沿河流下行一公里的地方,他看到一座吊桥,一辆小车正从桥上经过,蓝天衬托着桥和车的轮廓。河水监得象井水,橙黄色的河岸被青草染成了绿色。一群穿着罩衫,头戴五颜六色帽子的洗衣女人,正在一棵孤树的树荫下捣着衣服。

梵高支好画架,长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晴。不会有人能睁着眼睛把这样的色彩捕捉到的。修拉关于科学的点彩法的论述、高更关于原始装饰的高谈阔论、塞尚那些在富于实体感的平面影响下的外观、劳特累克那些彩色的线条和充满怒气的仇恨的线条,全都退去了,消失了。

现在那里只剩下了梵高独自一人。

大约在晚饭时间,他加到了旅店。在酒吧里、他在一张小桌前坐下来,要了一杯苦艾酒。他太激动了,丰富的感受使他得到极大的满足,以至他都不想吃东西了。一个坐在邻桌的人看到梵高手上、脸上和衣服上都溅满了颜色,于是同他攀谈起来。

“我是巴黎的一名记者,”他说,“我为了写一部关于普罗旺斯语的书,在这儿收集三个月的材料了。”

“我今天早上才从巴黎到此地的。”

“我看得出来。打算久留吗?”

“是的,我想是的。”

“啊,听我的劝告,不要那样做。阿尔勒是地球上最疯狂的地方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

“这可不是我想的,而是我亲身体验到的。我观察那些人已经三个月了。

我告诉你;他们全都疯了。只要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的眼睛。在达拉斯贡城附近,就没有一个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这么说就离奇了,”梵高说。

“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同意我的说法。阿尔勒这一带的乡村,是普罗旺斯遭受烈日酷晒、狂风鞭挞最凶的地区。你在太阳底下呆过。你能不能设想一下,这对那些日复一日地受着这种刺目的阳光暴晒的人来讲会造成什么结果?我告诉你,这阳光把他们的脑子全都烤干了。还有那种西北风,你还没有领教过这种西北风吧?啊,哎呀,等你领教过就知道了。这种风每年得刮上二百天,象鞭子似的把这座城市抽打得狂乱不安、如果你想上街去走走,它会把你吹得撞到楼房上。如果你在野外.它会把你刮倒在泥上中。它会折磨你的五脏六腑,直到你觉得再过一分钟就受不住了。我亲眼看到这股恶风刮掉窗户、拔起大树、吹倒围篱、抽打田野上的人和牲畜,那么凶猛,使我觉得他们非得碎成片片不可。在这儿,我只住了三个月,然而我也有点儿要疯了。啊,明天上午我总算要离开了!”

“你肯定是言过其实了吧?”梵高问。“在我看来,阿尔勒人完全正常,当然是就我今天所看到的他们的很少一点悄况来说。”

“你看到的那一点情况是不错的,等你了解民他们就明白了。听着,你知道我个人有个什么看法吗?”

“不知道,什么呀?陪我一块儿喝怀苦艾酒好不好?”

“谢谢!依我个人的看法,阿尔勒患了癫痫病。这座城市自身掀起那样剧烈的神经质的骚动,以至你可以肯定它将会口吐白沫,猛烈地痉挛起来。”

“它真的发作过吗?”

“没有。怪就怪在这儿。这个地区永远是在达到顶点的过程中,但却从来没有达到过。我等了三个月,想看到一场革命。或者目睹在市政府广场发生一次火山爆发,许多次我都以为这里的居民会突然发疯,互相割断喉咙哩!不过正当他们即将达到爆发点时,西北风却又平息几天,而太阳也躲到云彩里去了。”

“啊,”梵高笑了,“如果阿尔勒从来没有到达过顶点,你就很难称它是癫痫病,按照眼前的情况,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是不能,”这位记者回答,“但是我可以称它是epileptol-dall的。”

“唷,这是什么呢?”

“我正为巴黎我那家报纸撰写一篇有关这个问题的论文,这篇德文的论文使我产生了这个想法。”

他从衣袋里抽出一本杂志,推到桌子这边梵高跟前。

“这些医生研究了几百个患有这种神经性疾病的人,他们看起来象羊痫疯,却又从来不抽风。根据这些图表,你可以看看他们是怎样用图表示这种神经不安和兴奋激动的上升曲线的,以及什么是医生们所谓的爆炸性紧张。

唉,在每一个病例中,病人在三十五岁至三十八岁之前,都一直伴有日益加剧的狂躁不安。在他们平均年龄为三十六岁时,癫痫的剧烈痉挛会突然发作。

从这以后,痉挛还会发作六次以上,过不了一两年,人就呜呼哀哉了。”

“那时就死可太年轻了,”梵高说。“人在那样的年龄,只不过刚刚开始具有自我控制的能力。”

记者把杂志放回口袋里。

“你还打算在这家旅店住些日子吗?”他问。“论文我就要写完了,一俟发表我就会寄你一份。我的观点是这样的:阿尔勒是一座患类癫痫病的城市,它的脉动几世纪以来一直在上升。它正临近它的第一个转折。这一时刻必然到来,并且会很快。在它到来时,我们将成为一场可怕灾祸的见证人,目睹谋杀、纵火、奸淫、大规模的破坏。这个地区不可能永远处在一种受鞭挞、受折磨的状态。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我要任人们嘴角开始吐沫之前就离开!我劝你也一同走吧!”

“谢谢,”梵高说,“我喜欢这儿。我想我该进去了。明早还会见到你吗?不?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不要忘了寄给我一份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