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吊的可怜虫

第二个星期三,快到晚饭的时候,高更来敲公寓的门。

“你弟弟托我带你去巴蒂格诺莱咖啡馆。他得在画廊工作到晚上。啊,这是些有趣的画。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啦!有几幅是我在布拉邦特画的,其它的是在海牙。”

高更久久地凝视着这些画。好几次他举起手,张开嘴巴,好象要讲话。

看来他还不能用确切精炼的语言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表述出来。

“恕我问一句,梵高,”他终于开了口,“你也许是个癫痫病患者吧?”

梵高正在匆匆穿上使提奥感到震惊的那件他从旧货店买来并坚持要穿的羊皮外套,他转过身睁大眼睛瞪着高更。

“我是个什么?”他问道。

“癫痫病患者。是一种患有阵发性精神病的人?”

“据我所知,没那回事,高更。你干吗这么问呢?”

“哦……你这些画……它们看起来仿佛就要从画布上跳出来似的。当我看着你的作品时——这对我可不是头一次了——我就开始感到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兴奋。我的感觉是:如果你这幅画不爆炸,我肯定会爆炸。你知道你的画让我什么地方最受感动吗?”

“不知道。是哪儿呢?”

“肠子里。我的整个肚子开始抖动。我如此激动和不安,简直克制不住自己了”

“也许我可以把它们当作治便秘的药出售。你知道,就在厕所里挂上一幅,每天在一定的时间看看它,如何?”

“说正经的,梵高,我看我是没法跟你的画共处的,用不了一个礼拜,它们就得把我逼疯。”

“咱们走吧!”

他们走到蒙马特街,朝克里希林荫大道走去。

“你吃晚饭了吗?”高更问。

“没有。你呢?”

“没有。咱们上巴苔丽饭馆去!”

“好主意。有钱没有?”

“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呢?”

“和平常一样,不名一文。我在等提奥带我出去呢。”

“咄!咄!活见鬼!我看咱们就别吃了。”

“不管怎么着,咱们先上去看看当天特菜是什么。”

他们取道勒皮克街上了坡,向右拐入阿贝塞斯街。巴苔丽太太把用墨水草书的菜单钉在门前的一棵盆栽假树上。

“嗯嗯嗯,”梵高说,“青豆小牛肉,这是我最爱吃的菜。”

“我讨厌小牛肉,”高更说。“幸亏咱们不必非吃它不可。”

“真笑话!”

他们信步沿街走下去,走进了高坡脚下的那座三角形的小公园。

“嘿,”高更说,“那是保尔·塞尚睡在长凳上。我倒猜不透这个白痴干吗要拿他的靴子当枕头用。咱们把他叫醒吧!”

他从裤子上抽出皮带,折叠成双层,用力往那个睡觉的男人穿着袜子的脚上抽了一下。塞尚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疼得直叫。

“高更,你这个凶恶的虐待狂!你这叫开玩笑吗?有那么一天你会逼得我把你的头骨砸碎。”

“活该,谁让你把靴子脱掉呢?你干吗要把那双普罗旺斯的脏靴子放在头底下?我倒认为枕着靴子还不如没有枕头好哪!”

塞尚用手轮番挠着两只脚的脚底,然后穿上靴子,嘴里还嘟嘟哦喊地发着牢骚。

“我才不是用它们当枕头呢。我把它们放在头底下,那样就不会有人在我睡觉的时候把它们偷去了。”

高更转向梵高。“瞧他这么说,你准得以为他是个挨饿的艺术家哩。

他的父亲拥有自己的银行,还有半个埃克斯昂普罗旺斯也属于他。保尔,这是温森特·梵高,提奥的哥哥。”

塞尚和梵高握了手。

“半小时前我们没看见你真是太可惜了,塞尚,”高更说。“不然你就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了。巴苔丽那几备有我乎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青豆小牛肉 。”

“味道真的好,是吗?”塞尚问。

“那还用问,美极啦!是不是,梵高?”

“当然好呀。”

“这么说,我想我愿意去尝尝。你们陪我去,好不好?”

“我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吃得下去一份了。你呢,梵高?”

“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不过,要是塞尚先生非坚持……”

“行行好,高更。你知道我恨单独吃饭。要是你吃够了小牛肉的话,就要点儿别的什么好啦!”

“那么,就依你的。走吧,梵高。”

他们顺原路上了阿贝塞斯街向巴苔丽饭馆走去。

“晚安,先生们,”侍者说。“选好菜了吗?”

“选好了,”高更应声说,“来三份当天特菜。”

“好的。还要什么酒呢?”

“你来挑酒,塞尚。对这些东西你比我内行。”

“让我想想,圣埃斯特弗、博尔多、索苔尔内、博内……”

“你喝过他们这里的波马尔德酒吗?”高更直率地打断他。“我时常想,这是他们最上乘的酒了。”

“来一瓶波马尔德酒,”塞尚对侍者说。

高更顷刻间把他那份青豆小牛肉吞进肚里,然后对着刚吃了一半的塞尚转过身。

“顺便说说,保尔,”他说,“我听说左拉那部《作品》正在大量销售。”

塞尚恶狠狠地迅速瞪了他一眼,厌恶地把他的晚餐猛地推开。他转向温森特。

“你读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萌芽》。”

“《作品》是一本坏书,”塞尚说,“写得不真实。此外,这是打着友谊的幌子干下的一件最卑劣的背叛行为。这本书写的是一位画家,梵高先生,是写的我!爱弥尔·左拉是我最熟悉的老朋友了。我们在埃克斯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仅仅因为他在这儿,我才到巴黎来的。我们,爱弥尔和我,比亲兄弟还亲。我们年轻时一直在计划着怎样肩并肩地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可现在,他竟对我干下了这样的事。”

“他对你干什么啦?”梵高问。

“嘲笑我,出我的洋相,使我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日复一日,我把我的关于光的理论,关于表现外表里面的实体感的理论,以及革新色彩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听我讲述,给我鼓励,引逗我向他敞开心怀。结果原来他一直是在为他要写的书收集材料,好让大家看看我是怎样一个傻瓜。”

他喝干杯中的酒,回身对梵高继续说着,他那双温怒的小眼睛充满怨恨。

“梵高先生,左拉在这本书里同时写了我们三个人,有我、巴齐依和一个常来马奈画室打扫卫生的可怜的穷少年。这男孩子在艺术上很有抱负,但终因绝望而悬梁自尽。左拉把我描绘成一个空想家,是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他自以为在革新艺术,但是他之所以不因袭传统画法,仅仅在于他压根儿缺乏应有的绘画才能。他硬叫我自缢在我的杰作的脚手架上,原因是我最后认识到自己错把疯子的乱涂认作才华。为了和我对比,他安进另外一个来自埃克斯的艺术家,一个故作多情的雕刻师,虽然此人本是个最平凡的学究式的废物,但却被左拉描绘成了伟大的艺术家。”

“这真有趣,”高更说,“你想,左拉还是第一个支持爱德华·马奈在绘画方面的革命的。在在世的人里,爱弥尔是对印象派绘画尽力最多的人了。”

“是的,他崇拜马奈,那是因为马奈打倒了学院派。但是一旦我想要超过印象派时,他就把我称作傻瓜和白痴了。至于爱弥尔,他是个智力平庸的人和一个可憎的朋友。很久以前,我就不得不断绝与他的往来。他生活得象个该死的资产阶级分子:地板上铺着富丽堂皇的地毯,壁炉架上摆着装饰用的瓶子,仆人们,一张供他写他那些大作的雕花木桌。哗!他是中产阶级,比起马奈所敢于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在本质上全是资产阶级分子,那两个家伙,所以他们才情投意合,相处得那样融洽。只因为我同他爱弥尔来自同一城镇,加之他从童年起就熟悉我,他就认为我不可能取得什么大成就。”

“我听说他几年前曾为你在‘落选者画展’上展出的画写过一本小册子。

那小册子怎么着啦?”

“爱弥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送交印刷之前撕的。”

“那是为什么呢?”梵高问。

“他担心批评家们会以为,他提携我只是因为和我是老朋友。假如他出版了这本小册子,我就会得到确认了。然而他没出版这本小册子,反倒出版了《作品》。算了吧,这种友情!我在‘落选者画展’上展出的画,遭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讥笑。丢郎-吕厄展出了德加、莫奈和我的朋友吉劳曼的作品,但他们将我拒之门外。就连你的弟弟,梵高先生,也不敢把我的作品陈列到他的二楼搂厅。巴黎唯一愿意把我的画放进他的橱窗的画商是佩雷·唐古伊,但是他,可怜的人,连正饿肚子的百万富翁也不买他的一块面包皮。”

“瓶子里还有波马尔德酒吗,塞尚?”高更问。“谢谢。我反对左拉让他书中的洗衣妇讲话象真的洗衣妇一样,而当他把她们丢开以后,却又忘了改换他的语调。”

“唉,我在巴黎呆够了。我准备回埃克斯,在那里度过余生。那里有一座耸立于凹地上的山。周围的田园风光在山上可以一览无余。在普罗旺斯有着明亮而辉煌的阳光和色彩。怎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上有一块待售的地皮。那片地上长满松树。我要在那儿建造一间画室,再开辟一个苹果园,我一定要围绕我的领地修一道高高的石墙,我要把玻璃瓶子的碎片嵌入墙头的水泥,从而与世隔绝。而且我决不再离开普罗旺斯了,决不,决不!”

“做隐士,是吗?”高更对着他那怀波马尔德酒咕哝着。

“是的,做隐土。”

“埃克斯的隐士。嚯,多么可爱的称号!咱们最好还是去巴蒂格诺莱咖啡馆吧。这会儿大家一定都到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