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婚姻

他去找克里斯汀时发现同她在一起的还有她的母亲、兄弟、兄弟的情妇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正边喝着杜松子酒边吸黑雪茄。看来她压根儿也不打算回申克维格了。

在她母亲家里住的这九天,使她故态复萌,她又恢复了旧日有害的生活习惯。

“我爱抽雪茄就可以抽!”她嚷行。“那是我自己弄来的,你没有权力阻拦我。医院的大大都说我可以随便喝杜松子酒。”

“是的,象药……好增加你的食欲。”

她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药!你真××!”这是个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未说过的脏字。

梵高正在火头上,他顿时怒不可遏,而克里斯汀也不示弱。“你用不着管我!”她叫喊着。“你连吃的东西部给不了我。干吗你不多挣点儿钱?你他妈的究竟算个什么人?”

随着严冬过去,春夭娜栅来迟。梵高的境况日益恶化。他债台高筑,欠账越来越多。由于吃不饱饭,胃也闹起病来。以致连一口饭也咽不下去。

胃病影响到牙齿,牙痛使他夜里难以人睡,连带着他的右耳也终日抽痛。

克里斯汀的母亲开始到家里来同她的女儿一起抽烟喝酒。她不再认为克里斯汀能结婚是件本事了。一次,梵高发现她的兄弟也在那儿,可是梵高刚一进门他就托辞出去了。

“他来这儿子嘛?”梵高问。“他找你干什么?”

“他们说你打算赶我出去。”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做,梵高。只要你愿意留在这儿,我是不会赶你走的。”

“母亲叫我走。她说在这儿呆着吃不上饭,对我没有好处。”

“你准备去哪儿呢?”

“自然是回家啦。”

“而且把孩子们也带到那所房了里去吗?”

“总比在这里挨饿强呀。我可以干活儿自谋生路。”

“你干什么活呢?”

“嗯……有活呗!”

“做打杂女工?到洗衣房去?”

“……差不多。”

他立刻看出她在说谎。

“这样看来,他们要劝你干那事啦!”

“唔……那也不太坏……总算有条活路。”

“听着,梵高,要是你回到那所房子里,你就完了。你知道,你母亲会重新让你到街上拉客。记住莱顿的大夫说的话你要是重操旧业,那会要你的命!”

“要不了我的命。我觉得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你觉得好,那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得很在意。但是如果你重新回去……!”

“我的上帝,谁要重新回去?除非你让我去。”

他坐在她的柳条椅的扶手上,把手放在她肩上。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梳。“那么就相信我,梵高,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只要你愿意与我同甘共苦,我就把你留在身边。不过你必须离开你的母亲和兄弟。他们会毁了你的!答应我,为你自己着想,答应我你不再见他们的面了。”

“我答应你。”

两天后,他从贫民救济院作画归来时,画室里空荡荡的,没有要开饭的迹象。他发现克里斯汀又在她母亲家里,正在喝酒。

“我跟你说过我爱我的母亲,”他们回到家里时她分辩着。“我认为我想看她就可以去看她。我不受你的主宰,我有权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她恢复了往皆生活那种不爱情洁的懒散习气。当梵高想纠正这种习气并向她说明她这么做会使两人的关系疏远时,她就这样回答:“是啊,我清楚得很!你是不愿意我同你生活在一起了。”他向她指出家里太脏、没有人收拾,她就回答:“好,我是懒,我是没用,因为我一向就是这个样儿,改不了。”如果他想给她指出懒惰会把她引向穷途末路,她就回嘴说:“这不过是个遭人遗弃的人,那没错儿,我将来的结局就是跳河自尽。”

那母亲现在几乎天天都要到画室来一趟,夺去了梵高那么珍视的克里斯汀的友情。房子里陷入一片混乱。开饭的时间没了准儿。海尔曼没人管,穿得又破又脏到处跑,也不去上学了。克里斯汀干活愈少,抽烟喝杜松子酒就愈多。她从来也不告诉梵高买这些东西的钱是从哪儿弄来的。

夏天到了,梵高又到户外去画画了。这意味着购置颜料、画笔、画布、画框和较大的画架等一系列额外开支。提奥报告他的“病人”的情况好转,但却闭口不谈在他与她的关系方面必须认真解决的问题,既然她现在好些了,他打算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呢?梵高对于他个人生活上的事一概置之不理,只管继续画他的画。他知道他的家庭就在他的身边崩溃着,也知道他正被拖进克里斯汀重新坠入的那个怠情的深渊。他试图用工作掩盖他的绝望。每天早上他心怀一项新的设想出发时,都盼着这幅油画会画得完美无缺,那样就会马上卖出手去,使他一举成名。然而每天晚上他回到家时却不得不悲哀地认识到,自己距离渴望达到的炉火纯青仍然差着许多年的磨炼呢!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安通,那个孩子。他有着令人惊异的生命力,总是兴高采烈地咽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他常常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同梵高一起呆在画室里。他对着梵高的画发出欢叫,然后坐下来静静地看墙上的那些素描。他正在长成一个漂亮而又活泼的孩子。克里斯汀愈是不关心这个婴儿,梵高就愈是爱他。在安通身上他才看清了去年冬天他所做的这件事的真正的意义,体会到了所得的报偿。

韦森布鲁赫只来过一次。梵高把头年画的一些素描给他看。对这些素描,梵高极不满意。

“不能那样看,”韦森布鲁赫说。“过许多年以后你回过头来再看这些初期的作品时,就会明白它们是真挚而动人的。努力干吧,我的孩子,不要让任何东西阻止你前进的脚步。”

终于使他停下来的是脸上挨的一拳。春上他拿着一盏灯到陶器商人那里修理。这位商人坚持要梵高买几个盘子回家。

“可是我付不出钱来啊!”

“没关系,不着急,拿去好了,等你有了钱再给我嘛!”

两个月以后,他咚咚地敲着画室的门。这是个结实健壮的小伙子,头和脖子上下一样粗。

“你为什么骗我?”他质问着。“你把我的东西当成了什么?居然你一直有钱不付款!”

“眼下我确实是没有钱。等我一收到钱就会还给你的。”

“你说谎!你刚才还给那鞋匠——我的邻居——钱来着。”

“我正在工作,”梵高说,“不想让别人来打扰我。等一拿到钱我就会还你,请你出去吧!”

“我要你给了钱才出去,不然就不走。”

梵高不加考虑就把那人朝门口推。“从我家里出去!”他命令着。

这正是那商人所期待的。梵高刚碰他一下,他就挥起右拳打在梵高脸上,这一拳把梵高打得撞到了墙上,又一拳就把梵高打倒在地上了,随后他二话没说,扬长而去。

克里斯汀在她母亲家。安通从地板上爬了过来,哭着用小手拍着梵高的脸。过了几分钟,梵高苏醒过来,他挣扎着起身上了楼,在卧室的床上躺下来。

这两拳并没有打坏他的脸。他也不觉得疼,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时也没有受伤。但是他知道,他心里有一样东西被这两拳打碎了,他被打垮了。

克里斯汀回来了,她上楼来到卧室里。家里既没有钱也没有食物。她常常纳闷梵高是怎么想办法活下来的。她看见他横躺在床上,头和两臂耷拉在床的一边,脚耷拉在另一边。

“怎么啦?”她问。

过了好久他才有气无力地把身体转动了一下,把头放到枕头上。“梵高,我得离开海牙了。”

“……是的……我知道了。”

“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到乡间什么地方去,也许去德伦特。到咱们能凑合着生活的地方去。”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德伦特,那是个穷得要命的地方。你在那儿要是弄不到钱,一旦吃不上饭时我可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梵高。我想,你不会吃不上饭的。”

“你能答应把那一百五十法郎都用来过日子,不用在模特儿和颜料上吗?”

“我做不到,梵高。那些东西得首先考虑。”

“是啊,对你来讲。”

“你却并不这么看。为什么不应当首先考虑那些东西呢?”

“我也得活呀,梵高。我不吃饭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不画画也没法活。”

“好吧,钱是你的……你的需要第一……我明白了。你身上有几个生丁没有?咱们到莱恩车站对面的那家酒店去吧。”

那地方迷漫着一股发酸的酒味儿,虽然已近黄昏,灯却还没有点亮。那两张他们初次相遇时坐过的桌子空着。克里斯汀径直朝那儿走去。他们每人要了一杯酸酒。克里斯汀把玩着手里高脚怀的杯脚,梵高回忆起差不多两年前,当她作出同一动作时他曾对她那双辛苦操劳的手十分赞赏。

“他们告诉我,你会离开我,”她声音低沉地说。“我也知道事情就会这样。”

“我是不愿意抛弃你的,梵高。”

“这不是抛弃,梵高。你从没有做过对我不好的事情。”

“要是你仍然愿意与我一起生活的话,我就带你去德伦特。”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不,那笔钱不够咱们俩用的。”

“你明白的,是不是,梵高?要是钱再多些我给你什么都成。不过,一定要我在满足你和满足我的工作之间进行选择的话……。”

她把手放到他的手上,他能感觉到她那粗糙得象羊皮纸似的皮肤。“没关系,你不用为此感到惭愧,你已经为我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我想我们正该把这件事结束了……就这么着吧。”

“你愿意咱们结婚吗,梵高?如果这会使你快乐的话,我就和你结婚,然后带你一同走。”

“不,我和我的母亲是一样的人。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方式生活。将来情况不会错的,我兄弟打算为他的那位姑娘和我租一所新房子。”

梵高把他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品尝着杯底残酒的苦味。

“梵高,我一直都想帮助你。我爱过你,也曾尽心竭力地照料过你。作为报答,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仅此一件。”

“什么?”她神情阴郁地问。

“不要再回街头去干那个了。那会把你害死的!为了安通,不要再干那种营生了吧!”

“咱们的钱还够再喝一杯吗?”

“够。”

她一口气喝下去半杯,然后说:“我只知道我无法挣来足够的钱尤其是我必须得供养所有的孩子时就更不够了。所以如果我上街,那是出于迫不得已而不是心甘情愿。”

“如果你还有工作干,你是不是可以答应我不回去干那个呢?”

“当然,我答应你。”

“我会按月给你寄钱的,梵高,我将始终担负那婴儿的生活费。我要求你给这小家伙一个出头的机会。”

“他会……象其它的孩子一样好的。”

梵高把他要到乡下去以及和克里斯汀脱离关系的打算写信告诉了提奥。提奥立即回信并寄来一百法郎的纸币为梵高还债,同时表示完全同意。

“我的病人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失踪了,”他信中说。“她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然而我们看来没法把关系处好。她不留地址,席卷而逃。这样倒也好。

现在你我都是无牵无挂一身轻了。”

梵高把所有的家具都存在顶楼上,他希望有一天能重返海牙。在他就要动身去德伦特的头一天,他收到了从纽南寄来的信和包裹。包裹中装了一些烟草和一块包在油纸中的乳酪饼,那是母亲亲手做的。

“你什么时候回家来画那些墓园里的木头十字架呢?”他的父亲在信中问。

他一下子省悟过来,他所要去的是他的家。此时的梵高,生着病、挨着饿、神经极度衰弱,疲劳而又失望。他要回家到母亲身旁住几个星期,让身体和精神都恢复过来。当他想到布拉邦特的乡间,那树篱、沙丘和在田野里掘地的农夫时,许多月来从未感到过的平静降临他的心间。

克里斯汀带着两个孩子送他到车站。他们站在月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火车进站了,梵高上了车。克里斯汀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婴儿,手中牵着海尔曼。梵高望着他们,直到火车离站进入到一片眩目的阳光之中,然后,这个女人便永远地消失在车站烟尘滚滚的黑暗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