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奥来海牙

梵高几乎是在同时发现了斯赫维宁根和油画。斯赫维宁根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座落在北部海岸边两座屏障般的沙丘之间。海滩上摆着一排排方形的单桅渔船,饱经风雨侵蚀的船帆颜色暗淡;船尾后面是制工粗糙的方形船舵;渔网铺开准备出海;帆索高处飘扬着铁锈色或海蓝色的小三角旗。往村里运鱼的车子车身是蓝色的,但车轮却是红色的。渔民的妻子们头上戴着白色的油布帽子,帽子的前面用两个金色的圆形别针别着。人们聚在潮水边翘首盼望亲人们归航。“库尔扎尔号”彩旗飞舞,这是一艘专供那些希望欣赏一下海上风光而又不愿在海上久留的外来宾客乘坐的宽敞游艇。灰色的大海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有节奏地拍击着海岸,海水不断加深的绿色渐渐转成了暗蓝;天空呈现一片灰色,空中的云彩变换着花样,偶尔露出的一角蓝天向渔民们暗示太阳依然照耀在荷兰的上空。在斯赫维宁根这个地方,男人出海打鱼,女人在家料理家务,这里的人民世世代代都在这块土地和大海的哺育下繁衍生息。

梵高用水彩画了大量的街景,他发觉这种绘画手段颇适于表现那种迅速产生的印象,但是它没有深度和厚度,也不具有表现他需要描绘的事物的那种特性。他向往画油画,可又不敢动手,因为他听说许多画家都是由于事前未学习画油画就着手去画,结果把自己毁了。

这时,提奥到海牙来了。

提奥二十六岁了,现在他已成了一名精明强干的画商。他经常为他的画店出来跑,无论他到哪里都被公认为是这一行的佼佼者之一。巴黎的古比尔公司出售给了布索德和瓦拉东(人称“先生们”)。尽管他们仍然留用提奥,们美术品的买卖已和在占比尔及梵高叔叔经营下大不相同。如今这卫的美术品不管有无价值都按所能获得的最高价格出售,而且只有那些成名的画家才能得到赞助。梵高叔叔、特斯提格和古比尔都曾把发现和鼓励新进的和年轻的画家列为一个画商的最首要的职责,然而现在;这里却只向被认可的老画家征购作品。美术界的新人,诸如马奈、莫奈、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伯塞·莫里索、塞尚、德加、吉分曼,以及更年轻的图鲁兹一劳特累克、高更、修拉和西涅克,正在试图另辟蹊径,提出与布格罗和学院派那些陈词烂调截然不同的见解,然而没有人听他们的。在那些革新者中没有一个人的油画曾在“先生们”那里展出或销售过。提奥对布格罗和学院派已经变得深恶痛绝。他天天都在竭尽全力去说服“先生们”展出新画家的作品并招揽公众来买。“先生们”认为这些革新派是疯子,他们的作品带着孩子气而且全然不讲技巧。提奥却认为他们是未来的大师。

兄弟俩在画室会面时,克里斯汀一直留在楼上的卧室里。两人寒暄过后,提奥说:“我来这里虽然还有公事,但应当声明我此行来海牙的主要目的是想同你商量不要同那女人建立永久关系这件事。你先说说她的样子吧?”

“记得咱们在松丹特时的老保姆莉恩·维曼吗?”

“记得。”

“梵高就是那种人。她只是个极普通的妇女,然而在我看来她有着令人崇敬的地方。假如一个人爱着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并且为她所爱,那么,尽管在生活中存在着阴暗的一面,他也还是幸福的。就是那种自认为对别人尚有用处的想法使我获得了新生。并不是我去寻求这种幸福,而是这种幸福找到了我。梵高为我分担了画家生活中的烦恼和困难,何况她又是那么情愿地为我做模特儿,这使我觉得和她在一起要比同凯结婚更有希望成为一名较好的画家。”

提奥在画室里踱来踱去,最后他开口了,同时眼睛却在凝神盯着一幅水彩。“我不能理解,既然你那样疯狂地爱着凯,怎么还能爱上这个女人呢?”

“我并没有马上就爱上她,提奥。难道由于凯拒绝了我,我所固有的人性就不应当存在下去了吗?当你来到这里时,你见到的不是处于失望与忧郁之中的我,而是一间新画室和一个充满生气的家;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画室而是一间植根于现实生活中的画室——一间里面放着摇篮和婴儿高脚椅的画室——在这里没有停滞,而是生机勃勃。一切都在发展、在前进。在我看来,有一点是极明白的,那就是画家必须去体会他要画的东西,如果他想要从内部表现家庭生活,那么他必须生活在实际的家庭之中。”

“你知道我从来是不看重阶级差别的,梵高,不过你是否认为这是明智……?”

“不,我认为这并没有降低我的纤份或有损我的名兴,”梵高打断他, “我觉得自己的作品应与扎根在人们的心里,所以我需要和这个根基保持着密切联系,深刻地了解生活,通过亲身经历生活中的重重忧虑和苦难而在艺术上取得进展。”

“我并不想与你争论这些。”提奥快步走过来,低头瞧着哥哥,“但是你们为什么非要结婚不可呢?”

“因为在她和我之间有过婚约。我不愿意让你们把她当作一个情妇或是一个和我私通的无足轻重的女人。这个婚约有两方面的含意:一是,一旦情况允许即约定举行非宗教的世俗婚礼;二是,约定在结婚之前这二时期我们也要象已婚夫妻那样互相帮助,珍重彼此的感情,同甘苦共患难。”

“不过你肯定会再稍等一段时间才结婚吧?”

“可以,要是你这么要求的话,我会推迟的。提奥,我可以把婚期推迟到我能靠出售作品挣来这一百五十法郎,而你也不再需要帮助我的时候举行。我答应你,在我的画能使我生活自立之前,我一定不娶她。在我刚开始挣钱时,你可以每月少寄些钱,逐渐减少,到最后就不必给我寄了。那时咱们再说结婚的事。”

“这看起来倒是最明智的做法。”

“瞧,她来了,提奥。看在我的面上,尽量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吧!因为她也确实当之无愧。”

克里斯汀走下画室后面的楼梯。她穿一件简朴雅致的黑色连衣裙;头发细心地梳拢到耳后;谈淡的红曼使她脸上的麻占儿已不那么显眼。她变得漂亮了,那是一种质朴的美。梵高的爱情使她周身洋溢着自信与幸福之感。

她沉静大方地同提奥握了手,问他喝不喝茶,并且坚持要他留下来吃晚饭。

她坐到窗边的安乐椅上,一面做针线活儿一面摇着摇篮。梵高兴奋地在画室里跑来跑去,让提奥看囱己用炭皂画的人物、水彩画的街景和用木工铅笔苦心绘制的成组的习作。他希望提奥看到他的作品是有进步的。

提奥相信梵高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位伟大的画家,但至今他也不大肯定他是否喜欢梵高所画的那些东两。提奥是个有识别力的业余美术爱好者,他在鉴别艺术优劣方面训练有素,似是他一直拿不准究竟应该如何看待他哥哥的作品。在他看来,梵高一直是处于形成的过程之中而从未臻于完成。

“要是你汗始感到需要画汕画了,”在梵高给提奥看了他所有的习作并且谈到了他购渴望之后,捉奥这样说,“为什么你还不动手呢?你还在等什么呢?”

“等到人们确认我的画可以拿得出手之后我再动手,毛威和特斯提格说我都不懂怎样……”

“……而韦森布鲁赫说你懂。你自己才是那个做最后判断的人。如果你觉得现在有必要用更深沉的色彩来表达你自己了,那么,时机就是成熟了,可以动手了!”

“但是,提奥,要花钱的呀!那些该死的颜料贵得象金子似的。”

“明天上午十点到旅馆来找我。你早点儿开始给我寄油回,我就能快点儿从这项投资上赚回钱来。”

晚饭时,提奥和克里斯汀谈得很融洽。提奥临走还在台阶上转身对梵高用法语说:“她挺可爱,确实可爱。我原先真没有想到!”

第二天上午,他们沿着瓦根大街走着。兄弟俩里年轻的一个服饰考究,皮靴擦得锃亮,亚麻衬衫新浆洗过,衣装笔挺,领带系得端端正正,黑色的圆顶礼帽歪戴着,显得意气扬扬,柔软的褐色胡须仔细修剪过,走路的姿势潇洒自如,萁斯文文;而另一个恰成奇特的对比,皮靴磨烂了,补丁的裤子与那件窄小的上衣颇不相称,没系领带,头上是一顶可笑的农民帽子,一脸未经修饰的红胡须乱成一团,走起路来脚步蹒跚、摇摇晃晃,边说话边指手画脚,兴奋异常。

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人组成的这幅画面。

提奥带梵高到古比尔是为了买油画颜料、囫笔和画布。特斯提格对提奥既尊重又赞赏:对梵高则是希望做到多欢他并且了解他。一听说他们的来意,特斯提格就坚持要亲自上查找所有这些材料并且同梵高就各种颜色的用途交换了意见。

提奥和梵高徒步走了六公里,经过沙丘到了斯赫维宁根。一只渔船正要进港。靠近纪念碑处有一座小木板房,里面有个人正坐在那里瞭望。那船刚进入视野,这个人就拿着一面大旗出来了。他后面跟了一群小孩。在他晃动旗子几分钟后,便有一个人骑着一匹老马过来,准备去接船锚。村里许多男男女女也都翻过小沙丘蜂拥而来,加入到迎接船员归来的队伍中。当那只船靠到最近的地方时,骑在马上的人就下到水里去拖回船锚。随后渔民们就由一些穿着高统胶靴的人背上岸来,每过来一个人就响起一阵欢呼。等他们全上了岸,而马儿也把渔船拉上海滩之后,整个队伍就象沙漠里的商队似地翻过小沙丘朝着家园进发了,那个驼马的人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来,活象个身躯高大的怪物。

“这就是我想用颜料描绘的东西,”梵高说。

“一旦你对你自己的油画觉得满意了,就给我寄一些来。我也许会在巴黎找到买主的。”

“􊳱,提奥,你一定!你一定要着手卖我的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