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家族”

新画室看起来很象样,朴素的灰褐色壁纸,擦洗过的地板,墙上挂着一些习作,房间两头各放一个画架,还有一张很大的白色松木工作台。克里斯汀的母亲给窗户装上了白色棉布窗帘。画室旁边是那个套间,梵高把他所有的画板、画夹和木版画都保存在里面,角落里还有个柜子可以放瓶瓶罐罐和书籍。起居室里有一张桌子、几把吃饭坐的椅子和一只煤油炉,在窗户旁边放着一把让克里斯汀坐的柳条编戍的宽大的安乐椅。椅子旁边他放了一只儿童的铁架摇篮,摇篮外面蒙着绿色的罩子,旁边墙上挂着伦勃朗的蚀版画,画面上有两个妇女靠在摇篮旁,其中一个妇女正借着烛光读圣经。

他把厨房布置得一应俱全,等克里斯汀回来时只须十分钟就可以做好一顿饭。他买了一份多余的餐具,准备提奥来做客时给他使用。在顶楼上,他放上了一张给自己和妻子用的大床,那张旧床及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是给海尔曼睡的。他和克里斯汀的母亲找来了稻草、海草和褥套,两个人亲自动手装好了顶楼里所有的床垫。

克里斯汀出院时,为她治疗的医生、病房的护士和护士长都来向她告别。

梵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象她这样的人是应当得到正派人的同情、怜悯和爱的抚慰感化的。“她从没有见过纯洁美好的事物,”他自言自语,“那她自己怎么能变得纯洁美好呢?”

克里斯汀的母亲和儿子海尔曼都在申克维格迎接她。关于迁入新居的事,梵高事前纹风未露,所以当她回家来看到这一切时高兴之极。她跑上跑下把房子里的东西摸了个遍:摇篮啦、安乐椅啦、他放在窗户外面窗台上的花盆啦。她兴致勃勃,精神很好。

“那个教授可笑死啦,”她嚷着。“他说,‘喂,你爱喝杜松子酒吗?你会吸雪前茄吗?’‘是呀,’我回答他。‘我只是问问,’他说,‘告诉你,你不必戒掉。不过你一定要忌食醋、辣椒和芥末。你每周应当最少吃一次肉。’”

卧室的样子很象个船舱,因为四壁都安有壁板。梵高每晚都要把那只铁架摇篮搬上楼,到早晨再搬到下面的起居室里。克里斯汀身体还是很虚弱,不能干家务事,所以梵高不得不把一切都承担起来,铺床、生火、打扫卫生,提啊、搬啊,等等,等等。他觉得仿佛他和克里斯汀以及孩子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他已经很习惯这个环境了似的。虽然手术的创伤尚未痊愈,克里斯汀却已经恢复了元气。

梵高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心情重新回到工作中去了。有个自己的家庭,感觉着身边一个家庭的忙乱与节奏是多么好啊!和克里斯汀在一起生活给了他继续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只要提奥不抛弃他,他确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

在博里纳日,他曾为上帝效力尽忠;在这儿,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更加真实的上帝,那是一种用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表明的信仰: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一块耕地上的犁沟、一片沙滩、一片大海和一角天空,都是严肃的主题,它们是那么难以表现,同时又是那么优美;为了表现出蕴含于它们之中的诗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的确是值得的。

一天下午,从沙丘归来,他在申克维格住宅的门前遇到了特斯提格。

“很高兴看到你,梵高,”特斯提格说。“我想我应当过问一下你的进展情况了。”

梵高担心他所熟悉的那种风暴一俟特斯提格上了楼就会再次掀起。为了积蓄力量,他站在街上同他聊了一会儿。特斯提格的态度友好而且愉快,梵高却不寒而栗。

两人进来时,克里斯汀正坐在柳条椅上给婴儿喂奶。海尔曼在炉边玩着。

特斯提格被这一幅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开腔说话,而且说的是英语。

“这个女人和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汀是我的妻子,那孩子是我们俩的。”

“你真和她结婚了?”

“我们还没有举行仪式,如果您指的是这个的话。”

“你怎么能想到与那种女人……和那种孩子……同居呢?”

“男人通常都结婚,是不是?”

“可你没有钱,你是靠你弟弟养活的呀。”

“根本不是这样。提奥付给我薪水,我画的一切都属于他。有钥一日他会把钱赚回来购。”

“你疯了吗?梵高,只有精神不健全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

“人的行为,先生,非常象画画。整个透视关系随着眼睛的位置的变换而变化,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被描绘的对象而是正在看它的人。”

“我要给你父亲写信,梵高。我要写信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如果他们刚收到您寄去的愤慨不已的信就又同时收到我出钱邀请他们来这里做客的信,您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你已经准备写信了吗?”

“这您还用问吗?当然我要写啦!不过应该承认现在不是时候。父亲正要迁往纽南的牧师住宅。我妻子的情况又是这样,任何焦虑和紧张都会要她的命。”

“既然这样,我当然不会再写罗。我的孩子,你这不是自已往绝路上走吗?我只不过是想把你从这条路上拉回来罢了。”

“我不怀疑您的好意,特斯提格先生,所以我才尽量不去计较您的话。

不过这样的谈话使我很不愉快。”

特斯提格走了,脸上带着茫然的表情。外界第一次真正的打击还是由韦森布鲁赫带来的。一天下午他若无其事地信步走进来,想看看梵高是否还活着。

“喂,”他说。“我看你没有那二十五个法郎也活下来了嘛!”

“是的。”

“现在对我当初不娇惯你,还觉得不高兴吗?”

“我就相信那天晚上在毛成家可能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那就是‘见你的鬼去吧!’现在,我再重申一遍。”

“要照这样下去,你就可以戍为第二个韦森布鲁赫啦!你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素质。为什么你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情妇。我从未享受过这种荣誉哩!”

“你怎么折磨我都行,韦森布鲁赫,只是别欺侮她。”

克里斯汀正在摇晃那蒙着绿罩子的摇篮。她知道自己正在遭人奚落,于是神色痛苦地抬头望着梵高。梵高走近母亲和孩子,带着保护者的神情站在她们旁边,韦森布鲁赫瞥了他们三人一眼,又瞅瞅摇篮上方的伦勃朗的画。

“我说,”他喊叫起来,“你们仨就是个绝妙的主题嘛,我愿意把你们画下来。我要把它叫做‘圣家族’!”

梵高怒骂着扑过去,不过韦森布鲁赫已经安全地夺门而逃。梵高只好返回家里。在伦勃朗的画旁的墙上悬着一面镜子,梵高朝上瞟了一眼,瞧见映在镜千里的他们三人,他忽然感到吃惊和颓丧,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用韦森布鲁赫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私生子、一个妓女和一个慈善家。

“他把咱们叫做什么?”克里斯汀问。

“圣家族。”

“那是什么?”

“是一幅画着玛丽亚、那稣和约瑟夫的画。”

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睛,她把头伏在那婴儿的衣服上。梵高挨着摇篮脆下来安慰她。暮色悄悄地图进北窗,房间暗下来,显得分外幽静。梵高再次让自己超脱出来,他看着他们三人,仿佛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这回,他是用自己的心灵来观察这一切的。

“别哭了,梵高,”他说。“别哭了,亲爱的。把头抬起来,擦千你的眼泪,韦森布鲁赫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