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受了痛苦而不抱怨

大约过了一周,他登门拜防了毛威。这一回他的表哥准许他进画室了,不过,却在梵高看到那幅斯赫维宁根的油画之前赶紧用布把画蒙上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仿佛他不知道似的。

“我带了几幅水彩。我想你或许能抽出一点时间看看。”

毛威正在涮一把画笔,举动有点神经质,似乎心事重重。他三天没进卧室睡觉了。在画室的睡椅上断断续续抽空睡的觉并没有消除他的疲劳。

“我可不是老有心情欣赏你的东西,梵高。看在老天爷面上,在我疲劳过度时,你应该等个更适当的时候。”

“哦,对不起,毛威表哥,”梵高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我无意打扰你。也许明天晚上我可以来吧?”

毛威已经把他画板上的布揭开了,梵高的话他连听都没听到。

第二天晚上,梵高进来时发现韦森布鲁赫也在。毛威精疲力尽,精神上几乎濒临歇斯底里的状态。他抓住梵高进来的机会为自己和朋友寻开心。

“韦森布鲁赫,”他喊着,“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开始维妙维肖地模仿起来。他学着梵高的样儿,把脸歪扭着皱起来,弄得满脸是粗重的皱纹,下巴使劲朝前伸着,俨然是梵高的一幅绝妙的漫画像。他走近韦森布鲁赫,眯起眼睛瞅着他说:“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

然后就开始用梵高惯用的粗嗓门,颠三倒四、唾沫飞溅地大讲一通,韦森布鲁赫狂笑不止。

“嘿,太象啦,大象啦!”他喊着,“你在别人眼里就是这幅模样,梵高,你知道自己是一个这么美丽的动物吗?毛威,你再把下巴照这样伸出来,同时搔着胡子。真他妈滑稽。”

梵高不知所措地缩到角落里。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陌生。“如果你们曾在大雨滂沱的夜晚踯躅于伦敦街头,如果你们曾在博里纳日的旷野度过寒冷的夜晚,饥肠辘辘、热病缠身、而且无家可归,你们的脸上也一定会留下丑陋的皱纹,你们的声音也一定会变得这样嘶哑难听!”

不一会儿,韦森布鲁赫便告辞而去。他刚离开这房间,毛威就蹒跚着走到椅子旁坐下来。一时的纵乐使他体力消耗,更加虚弱不堪。梵高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毛威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

“噢,你还在这儿?”他说。

“毛威表哥,”梵高情绪激动他说,他的脸歪扭得和毛威刚刚模仿的一模一样,“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只请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呢?”

毛威疲惫地站起身,把一缕头发朝后理理。

“我不满意你,梵高。你应当自食其力。你不应当用到处行乞的做法给梵高家丢人现眼。”

梵高思索了一下,说:“特斯提格来看你了吗?”

“没有。”

“那么,你是不愿意再教我了吧?”

“不愿了。”

“很好,咱们握握手吧,不要彼此怀恨。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是永远不变的。”

毛威久久不作回答。最后他说,“别往心里去,梵高。我累了,还有病。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你带画来了吗?”

“带来了。不过这似乎不是时候……”

“给我看看。”

他用他那发红的眼睛一边看那些画,一边说:“你的画不对头,完全不对头。奇怪的是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

“你曾经告诉我只要我画就能成为画家。”

“我错把粗野当成了力量。如果你真的想学就必须一切从头开始。那边煤箱旁的角落里有些石膏模型。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去照着它们画。”

梵高茫然地走到那个角落,坐在一只白色石膏脚前。好久好久,他头脑发木,动弹不得。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速写纸,可是一笔也画不出。他转过身,望着站在面架前的毛威。

“你的画进展如何,毛威表哥?”

毛威朝那张窄小的长沙发一躺,马上合起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特斯提格今天说,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幅。”

过了一会儿,梵高大声说:“果然是特斯提格!”

毛威轻轻打起鼾来,并没有听见他的活。

一会儿,痛苦的感觉有点儿麻木了,梵高开始画那只石膏脚。几个钟头过去了,当他表哥醒来时他已经完成了七幅。毛威象一只猫似地跳起来,仿佛并没有睡过觉似地快步走到梵高身边。

“让我看看,”他说。“让我看看。”

他看着这七幅素描,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

他把纸撕碎,掷在地板上。“还是那么粗野生硬!难道你就不能照模型的原样画吗?你就不能明确地画好一道线条吗?你这辈子就不能有一次把一样东西画得与原物完全相同吗?”

“你说的话听起来就象美术学校的老师讲的,毛威表哥。”

“要是你多上点儿学,你现在也许就知道怎么画了。把那只脚重画一遍,看你究竟能否把它画得象一只脚!”

他穿过花园到厨房去吃了点东西,回来后又继续在灯下画他的油画。夜晚的时光渐渐过去了。梵高照着那脚画了一只又一只。他越画越讨厌面前那令人不快的石膏玩意儿。等到朦胧的曙光悄悄爬上北窗之时,他面前已经画了一大沓。他站起身,心中异常烦闷。毛威又来看他的素描,结果又把它们撕成了碎片。

“它们一无可取,”他说,“绝无可取之处。你违反了绘画的一切基本法则。喏,把这只脚带回去吧!你得一遍又一遍地画它,没画好就甭再来!”

“要是我再画,我就不是人!”梵高嚷着。

他把那只脚扔进煤箱摔得粉碎。“别再跟我说什么石膏啦!我受不了!除非没有活人的手脚可画了,我才去画模型哪!”

“如果你是这么看这个问题,那就算了。”毛威冷冷地说。

“毛威表哥,我绝不能忍受冷漠无情的法式约束,不管这法式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我必须按我自己的气质和个性去表现事物。我应当按我所看到的样子而不是你所看到的样子画。”

“我不愿再和你发生任何关系了,”毛威说,那声调就象一个医生在对一具死尸说话似的。

梵高中午醒来时看见克里斯汀带着她的长子海尔曼在画室里。海尔曼是个面色苍白的十岁孩子,有一对青绿色的胆怯的眼睛和一个小小的短下巴。为了让他安静,克里斯汀给了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他没学过读书写字,所以羞涩地走近梵高——对生人他是很有戒心的。梵高教给他怎么握笔并给他画了一头牛。这可把他逗乐了,他的态度很快就变得友好起来。克里斯汀拿出一小块面包和乳酪,三人困在桌前吃起了午餐。

梵高想起凯和美丽可爱的简,他的喉咙象堵上了什么。

“我今天不舒服,所以把海尔曼带来让你画。”

“你怎么了,梵高?”

“不知道。我的肚子绞着疼。”

“和以前怀那几个小孩时的感觉一样吗?”

“我那时也不舒服,可并不象这回,这回更糟糕。”

“你应当让医生看看。”

“让免费病房的医生看一点几用都没有。他只会开点儿药,可药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应当到莱顿的省医院去看。”

“……⋯我想是应当去。”

“只要坐一小段火车就能到那儿了。我明天早上送你去。全荷兰的人都去那个医院看病。”

“听说那个医院很好。”

克里斯汀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梵高就对着那个男孩画素描。晚饭时,他把海尔曼送回了克里斯汀母亲家;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乘上了去莱顿的火车。

“你当然要感觉不舒服罗!”医生在给克里斯汀作了检查,又问了她数不清多少个问题之后说。“这胎儿位置不对。”

“可以治吗,大夫?”梵高问。

“嗯,是的,我们可以手术。”

“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现在还不至于。胎儿完全可以用手米钳扭转过来。但是,这要费点儿钱。倒不是手术费,而是住院费。”他转向克里斯汀,“你有积蓄吗?”

“一个法郎也没有。”

医生几乎是叹着气说:“事情往往都是这样。”

“要用多少钱呢,大夫?”梵高问。

“不会高于五十个法郎的。”

“如果不做手术呢?”

“那她根本就熬不过去这一关了。”

梵高思忖了一会儿。为科尔叔叔画的那十二幅水彩画已、近完成,而这可以赚到三十个法郎。其它二十法郎他可以从提奥四月份寄来的生活费中匀出来。

“我将负担这笔费用,大夫,”他说。

“好。星期六一早带她来,我将亲自为她做手术。好啦,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二位是什么关系,你们不告诉我也没什么,这并不属于医生的职责范围。不过,我认为应当告诉你,如果这位可爱的太太再到街头去,她会在半年之内死掉的。”

“她再也不会重新去过那种生活了,大夫,我向您担保。”

“好极了。那么星期六早上见吧!”

过了几天,特斯提格来了,“我看你还在干呀!”他说。

“是的,我是在工作。”

“我收到了你寄还的十个法郎。你至少应当自己来一趟,表示一下对借款的谢意呀!”

“路太远了,先生,而且天气也不好。”

“你需要钱时路就不远了吗?嗯?”

梵高没有回答。

“正是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梵高,使我变得反对你了。这正是我不信任你和不能购买你的作品的原因。”

梵高坐到桌子边上,准备再较量一番。“我觉得您的收购似乎不应与个人之间的争论及分歧混为一谈,”他说。“我认为这似乎不应由我个人的情况而应由我的作品的情况来定。让个人的意气影响到您的判断,这大概算不上真正光明正大吧!”

“那当然是不对头的。只要你能画出销路好而又有些吸引力的作品来,本人是极乐于在普拉茨出售的。”

“特斯提格先生,那种经过一个人辛勤劳动、渗透着某种个性和感情的作品既不会没有吸引力,也不会卖不出去。我想,也许我的作品首先还是不要竭力取悦于所有人才好。”

特斯提格坐下来,双手扶着手杖的圆形把手,既没有解开轻便大衣的扣子也没有摘手套。

“你知道,梵高,有时候我怀疑你是存心不想卖画,而且你就宁可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了。”

“哪怕能卖出一幅画我都会非常高兴的。不过,要是有一位象韦森布鲁赫那样真正的艺术家,对于一件被你们斥之为没有销路的作品说出‘那才是对自然的忠实写照,我自己都可以照着那幅画去作画’那样的话时,我会更加高兴。尽管金钱对我,特别是现在,是那么重要。但我首先要做的还是创作出一些严肃认真的东西。”

“这样的原则也许适用于象德·鲍克那样的富翁,但对你,无疑是不适用的。”

“我亲爱的先生,绘画的原则与一个人的收入多少是毫不相干的呀。”

特斯提格把手杖横放在膝上,仰身靠在椅背上。“你的父母给我来信求我尽力帮助你,梵高。那好,如果我做不到一定买你的画,我至少可以给你进一点儿有益的忠告。你穿着那些破得无法形容的衣服到处跑是在败坏你自己,你应当给自己买些新衣服装装门面。你忘了你是梵高家的一员了。再者,你也该设法结交些海牙的上流人士,不要总是在那些工人和下层人中间混。你对那些你在极成问题的场所和极成问题的伙伴中间见到的污秽且陋的东西,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好。你的行为既然如此不检点,还有什么希望获得成功呢?”

梵高从桌子的一角跳过来,站到特斯提格身旁。如果还有可能赢回这个人的友情的话,此时此地正是机会。他绞尽脑汁想用一种充满同情的温和态度讲话。

“先生,您想要帮助我的用意是好的,而我也是竭尽忠诚地愿意顺应您的要求去做。然而处在这种境地,既没有一个法郎可以用来买衣服,又没有办法去挣得这个法郎,我怎能做到穿戴得好一些呢? “象这样在码头、小巷和集市,在候车室以至酒吧间四处奔波,除了艺术家,谁也不会把它当作是什么愉快的消遣啊!艺术家是宁可到那些有东西可画的最肮脏的地方去,也不愿去出席茶会陪伴可爱的太太小姐的。寻觅绘画对象,在劳动人民中间生活,到现场去写生,那时常是辛苦的、甚至是肮脏的工作。商人的举止穿戴对于我这样的人,或是任何一个无需同高贵的太太、富裕的绅士交谈以便向他们兜售昂贵物品赚钱谋利的人来讲都是不合适的。

“我只适合于在格斯特画那些在阴暗的矿坑中从事开采的挖掘工,就象我一直整天在做的那样。在那里,我丑陋的脸、褴褛的衣衫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和谐,而我自己也感到无拘无束,工作得很愉快,要是我穿上华美的外衣,就会使那些我要画的工人对我持一种畏惧、不信任的态度。我作画的目的是要让人们看到那些值得一看但并非人人都懂的东西。如果有时为了完成我的作品而不得不舍弃上流社会的繁文缛节,这难道就算做得不对吗?同我所回的人在一起生活,难道就降低了我自己的品格了吗?如果我到劳动者和穷人家里去拜访或在自己的画室接待了他们,难道就是有失身份了吗?我认为这是我的职业的需要。那是否就是您所说的败坏我自己的名声呢?”

“你太固执了,梵高,你不愿意听从可以给你帮助的长者的劝告。你以前失败过,今后还将再失败,而且将永远失败下去。”

“我有一双绘画的手,特斯提格先生,不管您怎么劝,我是不能不画的!请问,自从我开始绘画以来,我何曾有过犹豫、彷徨和动摇呢?我想您知道得相当清楚,我在奋力前进,在奋斗中我已逐渐变得坚强起来了。”

“也许是。然而你所为之奋斗的却是一种必将失败的事业。”

他站起身,扣上他手套腕部的扣子,把高高的缎子帽戴到头上。“毛威和我将设法阻止提奥再寄钱给你。这是唯一能使你清醒过来的办法。”

梵高的心猛地一沉。如果他们从提奥方面发难,那可就没有希望了。

“天哪!”他喊着,“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几时得罪了你们,以至于你们非要把我毁掉呢?难道把一个只是在见解上与您不同的人置于死地的做法能算是正当的吗?您就不能容我走自己的路吗?我保证不再去打扰您了。我弟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亲人了。你们怎么可以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呢?”

“这是为了你好,梵高,”特斯提格说完就出去了。

梵高抓起钱夹一路小跑到城里买了一只石膏脚。在厄伊莱博曼,应声出来开门的是杰特。梵高的到来使她感到惊讶。

“安东不在家,”她说。“他非常生你的气。他说他再也不要见你了。

唉,梵高,出了这样的事可真叫我难过!”

梵高把那只石膏脚放到她手里。“请交给安东,”他说,“告诉他我深感歉意。”

他转过身刚要下台阶,杰特把一只表示同情的手搭在他肩上。

“斯赫维宁根的油画已经完成了。你想看看吗?”

他默默无言地站在毛威的画前,这是一幅巨型油画,画面描绘的是马在海边拉渔船的景象。他明白自己眼前的这幅画肯定是一幅杰作。面面上的马都是些老马,是些受虐待的、可怜的老马。这些马的皮毛有黑的、白的和褐色的。它们温顺驯服地站在那里,一副心甘情愿听任摆布的神气。那只沉甸甸的船还需要再拉上最后一点儿路它们的活儿就快干完了。这些马喘息着,浑身汗水淋漓,却并无怨色。它们在很久以前、多少年前就已经习惯了这些。

虽然按理说它们还能活得久些,还能多干些日子的活儿,但是如果明天让它们上屠宰场,那好,它们随时准备欣然前往。

从这幅画里,梵高体会到一条深刻而实用的哲理。它向他表明:“学会受了痛苦而不抱怨,这是唯一实际的事情,是一门大学问,是需要学到手的一门课程,是解决生活中一切问题的办法”他走出了这幢房子,精神焕然一新,使他感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给予他极其沉重打击的人竟又教给了他如何忍受这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