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滋长于出乎意料的地方

虽然特斯提格对他失去了信心,毛威也对他逐日冷落,但是克里斯汀代替了他们,把他所渴望的那种纯朴的友情带进了他的生活。她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画室,随身还带来一只针线筐,好让自己的手也象他的手一样有事干。

她的嗓音不大好听,用词也不恰当,不过,她讲话的声音很轻,梵高觉得,在他想要集中注意力时做到不听她说话是不难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而满足地坐在火炉旁边,眼睛凝视窗外,或者给她将要出世的婴儿缝制小衣服。

她是个笨拙的模特儿,接受能力差,不过她很努力。她很快就养成了在回家之前为他做好晚饭的习惯。

“你千万不要为我的晚饭操心,梵高,”他跟她说。

“这有什么,我可以做得比你好。”

“那你当然得和我一起吃罗?”

“好的,有我妈照顾那些孩子。我愿意留在这儿。”

梵高每天付给她一个法郎。他知道这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但是他喜欢她陪伴,想到是自己把她从洗衣桶前解脱出来,这使他感到快乐。有时他下午因事外出,回来就得画她到深夜,于是她便索性不回家了。他喜欢在新煮的咖啡气味中醒来,喜欢看一个态度亲切的女人在炉子周围忙碌。这是他头一回有个家了,他发现有个家是很惬意的。

克里斯汀有时会无缘无故就留下过夜。“我想今晚在这儿睡了,梵高,”

她会说。“行么?”

“当然行啦,梵高。你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你知道我喜欢有你在身边。”

尽管他从不要求她做什么,她却已习惯了为他洗内衣、缝缝补补或上市场买东西。

“你们不懂得照料自己,你们这些男人,”她说。“你身边得有个女人。

我敢断定他们在市场上骗你。”

她决算不上个好管家,在她母亲家里多年形成的懒散习惯把她爱清洁、讲条理的意愿差不多都磨没了,所以她收拾屋子是一阵一阵地突然心血来潮。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为她所喜爱的人管家。她喜欢做这些事,但是要在她想得起来做的时候。梵高看她当真是想干事的,很是喜欢,至于去挑她的眼,那他是想也没想过的。她已不再处于白天黑夜都是极度疲劳的状态,因而她的声音也不再象原来那样粗哑,下流字眼也一个一个在她的语汇中消失了。不过,她一点儿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所以一旦有什么事惹恼了她,她又会暴跳如雷,粗俗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恢复了,而且还会用上梵高从小学生时代起就没听说过的脏字。

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克里斯汀的模样就仿佛是他自己的一幅漫画,所以他在一旁静待着风暴的平息。对他,克里斯汀也报之以同等的宽容。当他的画全画坏了时,或者她把他教的动作忘得一干二净以至摆出完全不合他意的姿势时,他就会大发雷霆,嗓门大得震撼四壁。这种时候她就由他骂个够,不久他也就恢复了平静。幸好,他们倒不同时发怒。

他画她画到对她身体的线条了如指掌时,就决定画一幅道地的习作了。

促使他动笔的是米什菜的一句话:世界上为什么还存在着孤立无援、被人迷弃的女人?他让克里斯汀裸体坐在火炉旁的一小段圆木上。他把那段圆木画成一棵树墩,又装点了一些草木,把场景改变成在室外的样子。接着他便着手画克里斯汀了。画面上,她那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脸埋在瘦得皮包骨的臂弯中;不长的稀疏的头发披在背后;松弛干瘪的乳房下垂到精瘦的腿上;踩在地上的扁乎的双脚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他给这幅画题名为《哀伤》。

这是一幅生命力已被榨干的妇女的生动写照。在画的下面他题上了米什莱的那句话。

这幅习作耗去了他一周的时间,也用完了他的生活费,然而到三月一日还有十天。家中的黑面包只够维持两三天了。他不得不停止画模特儿,尽管这会使他倒退不少。

“梵高,”他说,“恐怕下月一号以前的这段时间我不能再继续雇用你了。”

“怎么啦?”

“我没饯了。”

“你是说没有付给我的钱了吗?”

“是的。”

“我也找不到别的工作干,不管怎样我还是来吧。”

“可是你要用钱的呀!梵高。”

“我可以弄到钱。”

“如果你天天到这儿来,你就洗不了衣服了。”

“……嗯……别急……我会弄到一些钱的。”

他又让她来了三天,一直到他购面包也吃光了。离一号还有一个星期。

他告诉梵高,他准备到阿姆斯特丹去看望叔叔。又说回来后就去她家看她。

他在画室里临摹了三天画,这三天中他靠水充讥倒不觉得十分痛苦。第三天下午他去德·鲍克家,指望着受到茶点的招待。

“嗨,老伙计,”德·鲍克站在画板前说,“你自己坐下吧!我打算一直画到吃晚饭,桌子那边有杂志,你自己看吧!”

可是没有一句话提到吃茶的问题。

他知道毛威不会见他,去求杰特又不好意思。至于特斯提格,他是宁肯饿死也不愿去求他的,因为特斯提格曾到毛威那里说过他的坏话。梵高不管处于怎样的绝境都从来没有想过去依靠除他本行以外的其它手段赚几个法郎来。他的宿敌——热病又来了。他双膝发软,只得躺到床上。尽管明知不可能,他却仍在执拗地盼望着奇迹出现——提奥的一百法郎能提前几天寄到。其实,提奥的薪金不到一号是拿不到的。

第五天下午,克里斯汀没敲门就进来了。梵高正睡着。她站在他床旁,望着他脸上的皱纹、红胡须复盖下的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觉出他在发烧。克里斯汀在通常存放食物的架子上搜寻了一番,发现里面连一粒黑面包屑或咖啡粒也没有剩下。她出去了。

大约一小时后,梵高开始梦见埃顿母亲的厨房和她常给他做的菜豆。

他醒转过来,看见克里斯汀正在火炉上的锅里搅动着什么。

“梵高,”他叫着。

她走近床边,用凉丝丝的手摸摸他的面颊,烧得很烫。“别再逞强了,”她说,“也别再说瞎话了。要是咱们穷,那并不是咱们的过错。咱们应当互相帮助。在那家小酒店咱们初次相识时你不是也帮助过我吗?”

“梵高,”他说。

“你先躺着。我回家取些土豆和菜豆来。它们全是现成的。”

她在盘子里捣碎土豆,再放上一些菜豆,坐在床边喂他吃。“既然你的钱不够,为什么你还要每天付给我钱呢?把你饿坏了有什么好?”

他本来可以忍饥挨饿坚持到提奥把钱寄来的,哪怕再坚持几个星期也成。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好心却使他难以承受。他决计去见特斯提格。克里斯汀为他洗了衬衫,但没有烙铁来把它熨平。翌晨,她为他准备了一顿简单的早餐——面包和咖啡,他吃完就动身去普拉茨了。他的泥污的皮靴掉了一个后跟;肮脏的裤子打着补丁。提奥的外衣穿在他身上显然是大小了;他的那条旧领带歪到了脖子左边。他头上戴的是他收集来的那些怪里怪气的帽子中的一顶,在收集帽子上他无疑是个天才,谁也弄不清他从哪儿弄来的那些玩意儿。

梵高沿着莱恩铁道,绕过小树林和车站(蒸汽机车就从这里发往斯赫维宁根),朝城里走去。苍白无力的太阳使他敏锐地联想到自己的贫血。在广场那儿,他从一家商店的橱窗上照见了自己。在这种他难得有的头脑清晰的一瞬,他看到了海牙人眼中的自己:一个蓬头垢面、无所归属、投人需要、病弱而粗野、为本阶级所摈弃在外的流浪汉。

普拉茨通向一个开阔的三角地带,连接着城堡的宫廷水池。只有最豪华的商店才有财力在这里开设。梵高害怕进入这神圣的三角。他从未象此刻这样意识到在阶级地位上他已经和普拉茨隔开了那样遥远的距离。

古比尔的店员们正在清扫灰尘。他们怀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盯着他。这个人的家族掌管着欧洲的艺术界,为什么他穷困潦倒至如此地步呢?特斯提格在楼上办公室的桌前坐着,手里拿着一把玉柄裁纸刀在开启邮件。他看到梵高那低于眉毛线的又小又圆的耳朵、那在颌骨处变尖而在方方的下巴处又展平的椭圆形的脸、那左鬓角头发已快脱光的头、那探究地盯着自己但并无品评之意的蓝绿色的眼睛和那在周围胡须的衬托下显得更红的丰满的嘴唇。他从来都拿不准梵高的脸和头究竟是丑还是美。

“你是今晨光临敝店的第一名顾客,梵高,”他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梵高说明了自己的困境。

“你拿你的生活费都做什么了?”

“花掉了。”

“你这样不注意节省,别指望我会帮你的忙。每个月都有三十天,你每天花的钱不应当超过每天应花的数额。”

“我没有浪费。我的大部分钱都用在雇模特儿上了。”

“那你就不该雇他们。你可以不雇模特儿自己画。”

“作画不用模特儿,那会把一个人物画家毁掉的。”

“别画人物,去画牛和羊嘛!它们又不用你付钱。”

“要是我对牛羊没有什么感触,先生,我就不能画它们。”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不应当画人物,因为你画的那些东西部卖不出去。

你应当画水彩而不是别的什么。”

“水彩不是我的表现手段。”

“我认为你购画是你用来迴避由于画不好水彩而感到的痛苦的一种麻醉剂。”

一片沉默。梵高想不出怎样回答他的话。

“德·鲍克就不用模特儿,虽然他是有钱的。而且,我想你也同意他的油画非常出色,所以它们的价钱在稳步上升。我一向期待你能使你的作品带上几分他的魅力。可不知怎么,总也盼不来。我真失望,梵高,你作品上的那种粗野生硬依然如故。有一点我敢断言:你压根儿不是做艺术家的材料。”

梵高五天来饱尝的饥饿之苦有如利刃般突然切断了他膝部的肌腱,使他衰弱无力地坐在了一把雕花的意大利椅子上。他的声音也不知掉到他那空荡荡的身体内的什么地方去了,他找不到它。

“为什么您要对我说这种话,先生?”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

特斯提格掏出一条极干净的手绢擦他的鼻子、嘴角和下巴上的胡子。“因为我应当对你和你的家庭负责。你应当明白这一事实:如果你当机立断,温森特,你还是来得及拯救你自己的。你天生不是做艺术家的,你应当去寻找一个适合于你的工作。我从未看错过一个画家。”

“我明白,”梵高说。

“我认为最主要的问题是你开始得大晚了。假如你自幼就开始画,如今你的作品也许会形成某些特色了。可你已经三十岁了,梵高,你应该获得成功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已经取得了成就。要是你压根儿就没有才能,何以谈得上成功呢?而尤为糟糕的是你怎能心安理得地依赖提奥的施舍过日子呢?”

“毛威曾对我说:‘梵高,只要你画,你就一定可以成为画家。’”

“毛威是你的表哥,他对你是仁慈的。我是你的朋友,相信我,我的仁慈比他那种更好。放弃绘画吧,别等你发现自己的一生已经在眼皮底下悄悄溜掉了再追悔莫及。总有一天,当你找到了适合于你的职业,取得了成就时,你会来感谢我的。”

“特斯提格先生,我已经五天没有一个生丁可买一片面包了。即使如此,如果只是为我自己,我也绝不会来向您借钱的。我有个模特儿,是个女人,她现在贫病交加。我请求您借给我十个荷兰盾,一俟提奥的钱寄到,我就会还给您。”

特斯提格站起身,凝视着窗外池潭上的天鹅。这个池潭是过去宫廷留下来的供水设施。他纳闷梵高为什么偏偏在海牙安身,他的叔叔们在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布鲁塞尔和巴黎都开有画店…… “你以为我要借给你十个荷兰盾就是帮助你?”他把手十指交叉背在他那阿尔勒伯特王子式外衣的后面,头也不回地说。“可我认为拒绝借钱给你倒也许是对你的更大帮助。”

梵高知道梵高买上豆和菜豆的钱是怎么挣来的,他不能让她来接济自己。

“特斯提格先生,您无疑是正确的。我天生就当不了艺术家,我缺乏才能。您来资助我当然是很不明钾的。我应当马上开始自谋生计,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适当位置。不过,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求您借给我十个荷兰盾吧!”

特斯提格从他那件阿尔勒伯特王子式的外衣里掏出了钱夹,找出十个盾的纸币,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梵高。

“谢谢您,”梵高说。“您很慷慨。”

他沿着养护得很好的街道回家,街道两旁整齐小巧的砖房给他一种安全、舒适和宁静的深刻印象,他喃喃自语:“人们不能永远是朋友,有时他们难免要争吵。不过,那我也要六个月不去看特斯提格,不限他说话,不给他看我的作品。”

他顺路拐进德·鲍克家,想看自己所缺乏而德·鲍克却具备的那种畅销的东西,那种魅力究竟是什么。德·鲍克正坐在那里把脚搁在一把椅子上读着一本英文小说。

“喂,”他说,“我正闷得慌呢!一笔也画不出来了。拉把椅子过来,给我解解闷儿吧!上午吸雪茄是否为时过早?最近听到什么有趣的传闻没有?”

“让我再看几幅你的油画好不好,德·鲍克?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的作品卖得出去而我的却不能。”

“天才,老伙计,天才,”德·鲍克一面懒洋洋地站起来一面说。“这是天赋。你要么具备,要么不具备。我自己也没法说清这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画了这些蹩脚的东西。”

他拿来半打还嵌在画框中的油画,当他轻描淡写地谈论着这些画时,温森特坐在那儿,用火辣辣的目光穿过那空泛的描绘和浅薄的情趣认真研究着。

“我的更好些,”他暗自思忖。“我的更真实、更深刻。我用一支木工的铅笔所表达的东西比他用整整一个画箱所表达的还要丰富。他表现的都是些肤浅、表面的东西。他的作品虽然完成了,但却没有说出什么东西来。为什么他们都吹捧他,给他金钱,而对我的作品却连勉强够买黑面包和咖啡的价钱都拒绝给呢?”

从那儿脱身出来,梵高低声自语:“这所房子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德·鲍克的无聊乏味和虚伪叫我感到压抑。还是米勒说得对,‘如果言之无物,倒不如索性不说。’”

“让德.鲍克留着他的魅力和金钱吧!我愿选择真实和艰难,走这样的道路人是不会腐朽的。”

他看见克里斯汀正在用湿抹布擦面室的地板。她的头发用一方黑色头帕包着,脸上的麻坑蒙着一层细小的汗珠,闪着亮光。

“借到钱了吗?”她从地板上抬起头问。

“借到了。喏,十个法郎。”

“有几个阔朋友挺不错的吧?!”

“是的。这是我欠你的六个法郎。”

梵高站起来,用黑围裙擦着脸。

“你这会儿什么都不用给我,”她说。“直到你弟弟寄款来之前都不要给我。四个法郎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过得下去,梵高。你需要这些钱的。”

“你也需要。告诉你咱们怎么办吧!我要留下来直到你弟弟来信。咱们用这十个法郎吃饭,就象这笔钱是咱俩共同所有的。我经管这几个法郎比你能维持的日子久些。”“摆姿势怎么办呢?我没有什么可以付给你的啊!”

“你管我饭,借我床,这还不够吗?能呆在这个温暖的地方,不必去千自己腻味的工作,我就很知足啦!”

梵高把她搂到怀里,将她额前稀疏而粗糙的头发拢到脑后。

“梵高,有时,你简直创造了奇迹。你简直使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