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取得进展

上午的邮班给他送来了捉奥的信,信内附有一百法郎。这个月过去了数日之后提奥才把钱寄来。梵高冲出门去,看见附近有个矮小的老妇人正在她门前的花园里挖地,于是就问她是否同意以五十个生丁的报酬来为他做模特儿。这老妇人高兴地答应了。

在画室里,他把这老妇人摆成打盹的样子,让她坐在火炉旁,炉边放着一只小茶壶。他寻找着色调,老妇人的头部光线强烈,显得很有生气,他把水彩画的四分之三涂成带有肥皂质感的绿色。老们人所坐的那个角落,他用的是轻柔而充满感情的笔触。有一段时间他的画生硬于涩,现在变得润泽流畅了。他一笔一笔地用力在纸上画着,颇感得心应手。他感谢克里斯汀给予他的一切。生活中得不到爱情确实给他带来了无尽无休的痛苦,然而却无损于他;而情欲的不足却能使他艺术的泉源枯竭,以至扼杀他的生命。

“情欲的滋润,”他一面流畅自如地画着,一面喃喃自语。“奇怪的是米什莱怎么就从没提到这一点呢。”

有人敲门。梵高把特斯提格先生让进室内。他的条纹裤子仔细熨过,棕色的圆头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他的胡须经过精心修剪,头发整齐地在一边分缝,他的衬领洁白无暇。

看到梵高有了一间象样的画室,而且工作得很努力,特斯提格感到由衷的喜悦。他愿意看到年轻的艺术家们取得成功,这既是他的癣好,也是他的职业。然而他要求这种成功务必要经过系统的,正规的途径来实现。他认为,一个人因袭传统即使未能获得成功,也比打破传统取得成功的人更可取,对他来讲比赛场上的规则远比胜利本身更为重要。特斯提格是个善良而高尚的人,他希望其它人也都象他一样善良、高尚。他不承认随着情况的变化,坏的可以转变成好的,罪恶可以得到拯救。那些把油画卖给古比尔的画家们都明白,他们必须严守这一规则。如果他们冒犯了上流社会的准则,那么即使他们的画或许是杰作,特斯提格也会拒之门外。

“我很高兴正赶上你在工作的时候登门拜访,你很意外吧!我就喜欢这样出其不意地拜访我的艺术家。”

“谢谢您远道来看我,特斯提格先生。”

“哪里话,从你一搬来,我就想来看看你的画室了。”

梵高看了看自己房间里的床、桌子、椅子、炉子和画架。

“这里没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

“不要紧,你努力画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拿出一些比较好的东西来的。

毛威告诉我,你开始画水彩了,这种画很有市场。将来我可以替你出售一些,你弟弟也会这样做的。”

“我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先生。”

“你似乎比我昨天看见你时精神多了。”

“是的,我本来病了,不过,昨天夜里就恢复了。”

他想起那酒,那杜松子酒和克里斯汀。如果特斯提格知道了这一切,会怎么说呢?想到这里,梵高不禁哆嗦了一下。“您行看我的画稿好吗,先生?您的意见对我是很宝贵的。”

“特斯提格站在以带有肥皂质感的绿颜色为底色的那幅系白围裙的老妇人画像面前。他沉默不语,不过这一回不象梵高记忆中在普拉茨那回那么意味深长。他拄着手杖站了一会儿,又把它挎在胳膊上。

“是的,是的,”他说,“你很有进步。我看得出,毛威会把你造就成一个水彩画家的。这得花些功夫,但是你会成功的。必须赶紧,梵高,这样你就可以自己谋生了,对提奥来讲,一个月寄给你一百法郎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啊!这是我在巴黎亲眼见到的。你必须尽快养活自己。现在我应当能很快购买你的一些小件作品了。”

“谢谢,先生,谢谢您的关心。”

“我愿意帮助你取得成功,梵高。那就是说,由古比尔经销你的作品。

等到我开始售出你的作品了,你就可以租一间好一点的画室,置些好衣服,参加一点儿社交活动。如果你想要卖出你的油画,这一套以后是必不可少的。

好啦,我该到毛威那里去了。我要看看他在为沙龙画的那幅关于斯赫维宁根的作品。”

“以后再来呀,先生!”

“当然。过一两个星期再来。好好干吧,让我每次都能看到你的进步。

可别让我白来看你啊!”

他握了手就离开了。梵高重新投入工作。要是他能以卖画谋生,维持住最简朴的生活,那该多么好。除此以外,他别无所求。那样他就可以独立了,再也不会是什么人的负担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那样一来他就不用着慌了,他可以慢慢地、踏踏实实地摸索自己的路,成熟起来,找到他正在寻求的表现方式。

下午的邮班送来了德·鲍克用粉红色信笺写的信。

亲爱的梵高:

明天早上我将带阿茨的模特儿前往你的画室,以便同尽画兴。

德·B阿茨的模特儿确实是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姑娘,她做模特儿要收费一个法郎五十生丁。梵高很高兴,因为他自己是永远不可能雇到她的。小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模特儿为了暖和就在炉边脱衣服。在海牙只有职业模特儿让人画裸体。梵高对此很是恼火,因为他想要画些老年男人和女人的人体,画些有特色的人体。

“我带来了烟草袋,”德·鲍克悦,“还有我的管家准备的简便午餐。

我想这样咱们就不必费事再出去吃了。”

“我来尝尝你的烟草。我的那种早上抽劲儿大了点。”

“我准备好了,”模特儿说。“请你们给我摆个姿势吧!”

“先来站着的吧!我这两天在画的风景上有几个站立的人。”他们画了大约一个半钟头,后来模特儿觉得累了。

“让我们画她坐下来的姿势吧,”梵高说。“那样人体会松弛一些。”

他们一直干到中午。各自在画板前埋头作画,只是偶尔叨咕一句关于光线或烟草的话。后来德·鲍克取出午餐,三人围着炉子吃起来。他们一面大嚼着切得薄薄的面包、冷肉和乳酪,一面研究着他们上午的画稿。

“奇怪,怎么一吃东西就能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作品了呢?”

德·鲍克议论着。

“可以让我看看你画的吗?”

“欢迎!”

德·鲍克把这姑娘的面部画得非常逼真,但她身体的特色在她的画面上却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它充其量不过是一具完美的人体罢了。

“我说,”德·鲍克一看梵高的画稿就喊起来,“你这是在用什么玩意儿充作她的脸啊?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把激情画进作品里去吗?”

“我们不是在画头像,”梵高回答。“我们是在画人体。”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脸不是人体的一部分哩!”

“看看你那肚子,”梵高说。

“怎么啦?”

“里面仿佛装的是热空气!一节肠子我也看不见嘛。”

“你怎么能看见?我可没留心这可怜的姑娘还有肠子挂在外面呢!”

模特儿连笑也不笑地继续吃着。她认为所有的艺术家不管怎么说都有点儿神经不正常。梵高把他的画同德·鲍克的并排放在一起。

“你要是注意一下,”他说,“我画的肚子可是里面有肠子的。只要一眼你就可以看得出多少食物从那曲曲弯弯的肠道中流过。”

“这和绘画有什么关系呢?”德·鲍克询问道。“我们不是研究内脏的专家,是不是?我要让欣赏我的画的人看到的是树林中的薄雾、云彩背后泛着红光的太阳。我并不想让他们去看什么肠子。”

每天,梵高一早就出去找当天要画的模特儿。他找的模特儿晨有一回是个铁匠的儿子;一回是格斯特精神病院的老妪;一回是泥炭市场上的一个男人,还有一回他找了从帕戴姆斯(即犹太区)来的祖母和孙子两人。雇模特儿费去他很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本应留到月底买饭吃的。但是在毛威手下学画的他,如果不拼着最大力气全速前进,留在海牙还有什么意义呢?以后等他打好了基础,再考虑吃饭问题吧。

毛威继续耐心地教他。每天晚上梵高都到厄伊莱博曼的那间繁忙而温暖的画室里作画。有时他变得垂头丧气,因为他画的水彩太厚、不干净而且呆板。毛威只是笑他。

“当然啰,你画的水彩还不行,”他说。“要是你的作品现在就是透明的,那只是暂时的,以后也许颜色还会变得厚重起来。现在你勤勤恳恳地画,即使一时画得厚重,但是以后你的画会迅速进步,从而变得轻快起来。”

“你说得不错,毛威表哥,但是如果一个人必须靠他的画来谋生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呢?”

“相信我,梵高,欲速则不达,你想一蹴而就,这只能毁了你的艺术生命。红极一时的人物往往是昙花一现,谈到艺术,俗语说的好,‘诚实方为上策!’不辞劳苦、认真钻研比那种只图一时哗众取宠的态度要强得多。”

“我要忠实于我自己,毛威表哥,并要用一种粗犷的方式来表现单纯、质朴和真实的东西。但是,考虑到谋生的需要……我画了一些水彩画,我想特斯提格也许……当然,我明白……。”

“让我来看看,”毛威说。

他粗略地把水彩画看了一下,就把它们撕得粉碎。“你要坚持你的本色,梵高,”他说,“不要跟着那些浅薄的人和画商们跑。让那些喜欢你的人自己上门来。到时候你自然会有收获。”

梵高看了一眼地上的纸片。“谢谢你,毛威表哥,”他说。“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击。”

毛威当晚要举行一个小型晚会。许多艺术家闻讯而来,其中有韦森布鲁赫——由于他对别人的作品毫不留情的批评而素有“无情之剑”的称号;布赖特纳,德·鲍克;朱理·巴克哈伊赞以及沃斯的朋友纽赫伊斯。

韦森布鲁赫是个精力异常充沛的小个子。没有什么可以把他征服。凡是他不喜欢的东西——而这几乎无所不包——他便用一顿臭骂予以抹杀。他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并且能让公众喜爱它。特斯提格曾有一次对他的一幅油画的某一点表示不赞同,于是他就再不愿意通过古比尔卖画了。然而他仍能售出他所画的每一件作品,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卖的,也不知道他卖给了谁。他的脸象他那张利嘴一样给人一种尖刻的印象,他的头、鼻子和下巴都是尖尖的,轮廓分明。人人都怕他,同时又都渴望得到他的赞许。他那种对事物不加考虑就立即持鄙视态度的性格使他成了具有民族特性的人物。他把梵高引到墙角火炉旁,在那里,他用手抚弄着一只石膏脚,不时往火里吐口唾沫,好听听那悦耳的“嘶嘶”声。

“听说你是梵高家的一员,”他说。“你的画能画得象你叔叔们卖画那么成功吗?”

“不,我做什么事都不成功。”

“那可糟透了。艺术家都应当挨饿到六十岁。那时他大概才可以画出几幅好画来。”

“胡说!你还没过四十岁,可已经画出好的作品啦!”

韦森布鲁赫爱听这个“胡说!”,多少年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于对他用这种字眼。他故意对梵高反唇相讥以表示对他的赏识。

“如果你真认为我的画有什么好的地方,那你最好还是改行去当看门人吧!你想,我为什么要把它卖给那些愚蠢的公众呢?因为那是骗人的玩意儿!它要是有一点儿好,我就会自己保存起来。不,我的小伙子,我现在只不过是在练习罢了。等我到了六十岁,我就要真正开始画了。自那以后的每一件作品,我都要保留在自己身边,等到我死时,就让人把它们扣我葬在一起。

没有一个艺术家会舍得把他自认为好的作品出手的,梵高。他只把他的下脚料卖给公众。”

德·鲍克从房间另一边给梵高丢了个眼色,于是梵高说:“你选错职业啦,韦森布鲁赫。你应当去当个艺术评论家。”

韦森布鲁赫大笑着叫起来:“你这个表弟可比他表面上看起来强多了,毛威!他的嘴真够厉害的。”他转身对梵高刻薄他说:“你穿着这身破烂的肮脏衣服到处招摇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不买件体面的衣服穿?”

梵高穿的是翻改过的提奥的旧衣服,衣服改得不合适,加之他每天画水彩时也都穿着它。

“你那些叔叔的钱多得可以供得起荷兰所有人穿衣服。难道他们就什么都不给你吗?”

“他们干吗要给?他们和你一样,认为艺术家应当挨饿。”

“要是他们信不过你,那肯定是他们对,梵高家的人应该隔着一百公里就能闻出画家的气味的。你大概是气味不对头吧!”

“见你的鬼去吧!”

梵高愤然离去,但是韦森布鲁赫抓住他的胳膊,放声大笑起来。

“这才叫有胆量!”他大声说,“我就是要看看你能忍耐到什么程度。

保持你的勇气吧,小伙子,你的素质很好。”

毛威正高兴地在客人面前以仿效别人的样子取乐。他是个牧师的儿子,但在生活中他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绘画。当杰特把茶、小甜饼和干酪团递给大家时,他便抓住“彼得的小渔船”这个题目讲起道来。这只小船是彼得领来的呢?还是继承下来的呢?或是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来的呢?或者— —哦!可怕的念头——是他偷来的!?他的演讲引起哄堂大笑。画家们吞云吐雾,以惊人的速度把一只只于酪团和一杯杯茶水送进肚里。

“毛威变了,”梵高暗暗地想。

他不知道毛威正在经历着艺术家在创作期间的变态。在画一幅油画之初毛威是冷淡的,工作时几乎毫无兴趣。从一个想法在他心中萌生进而变得清晰明确,他的精神也随之慢慢地振奋起来。他越来越勤奋,画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当画布上清楚地呈现出他所画的物像时,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更加明确了。他会把他的家庭、他的朋友和他的其它兴趣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他会茶饭不思、彻夜不眠地思考自己应做的事情。他的体力衰减了,但情绪反而越来越高昂。不久他就只能靠一种精神的力量维持生命了。他身体瘦得只剩下一副宽大的骨架,那双多愁善感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越疲劳他越拼命干,他心中充沛的激情也愈加高涨,他自知离最终的完成尚须多少时间,于是就控制自己的热情,使之坚持到底。他就象一个着了魔的人,尽管满可以用儿年时间画完这幅画,但是却象有什么东西在赶着他,扰得他昼夜二十四小时片刻不宁。到末了,他竟处于如此狂热的状态。如果什么人妨碍了他,他就会大发雷霆 。他竭尽全力地画,无论需要多长时间完成,他总有足够的热情画完最后一笔,什么都不能使他在完成之前停下来。

一旦油画交出去,他就垮下来了。他病倒在床上,虚弱不堪,神志昏迷。

杰特要服侍他许多日子才能使他的身心恢复健康。他的气力消耗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只要看见画或闻到画的气味他就感到恶心。他的体力恢复得非常、作常慢。而随着体力的恢复,他的兴趣又来了。他开始到画室去随便打扫打扫卫生。他漫步野外,起初足视而不见,但后来某处的风景住引住他的视线。

于是,新的周期就又开始了。

梵高第一次到海牙时,毛威刚外始画这幅关于斯赫维宁根的油画。如今他的兴奋情绪;日益高涨,很快,艺术创作过程中的那种狂热、异科、日常并且最为伤神的梢神兴奋症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