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汀

酒店门口挂着一盏油灯,另外还有一盏挂在柜台上。酒店中间处在半明半暗之中。靠墙摆着一些长凳,凳前是色彩斑驳的石面桌子;褪色的墙壁,水泥地面。这是工人们常来的小店,与其说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场所,不如说是寻求慰藉的地方。

梵高坐到一张桌子前面。他疲惫地把身子靠在墙上。当他埋头于工作之中时,当他有钱吃饱肚子和雇模特儿时,他感到日子还不那么难过。然而有谁能带给他真挚的友情,跟他随便谈谈家常呢?毛威是他的老师,特斯提格是个忙碌而有地位的画商,德·鲍克又是个有钱的上流社会人士。一杯酒也许可以帮他度过难捱的时刻。明天他就能投身到工作中去,情况看起来就会好一些。

他慢慢呷着酸葡萄酒。店里没几个人。他对面坐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人。

靠近柜台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对夫妇,那女的穿一身花哨而俗气的衣服。他旁边的一张桌子前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人。他并没有留心看她。

酒店伙计走过时,粗声粗气地问那女人:“还要酒吗?”

“一个子儿也没啦!”她回了一句。

梵高转过身。“陪我喝一杯好吗?”他问。

那女人瞧了他一眼。“那敢情好。”

伙计送来一杯酒,拿了二十个生丁走开。两张桌子讲在一起了。

“多谢啦!”那女人说。

梵高仔细打量着她。她已经不年轻了,也不美丽,有点憔悴,这是一个经历过生活忧患的女人。她的身材细长,但体型很好。他注意到她那拿着酒杯的手,那是一双辛苦操劳的手,并不象凯的那种女性的纤纤素手。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她使他想起夏尔丹和杨·斯丁笔下的一些古怪人物。她生着一个鹰钩鼻,上唇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小胡子。她的眼睛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不过仍然很动人。

“别那么说!”他回答道,“有你作陪,我很高兴。”

“我叫克里斯汀,”她说。“你呢?”

“梵高。”

“你是在海牙工作吗?”

“是的。”

“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是个画家。”

“噢,那也是个苦差事吧,是不是?”

“有时是。”

“我是个洗衣工。在我有劲干活的时候就干这个;不过,也并不是总干。”

“那你还干什么呢?”

“我曾在街头干过很长时间的那个。我要是不想干活了,就回去干原来的行当。”

“做洗衣工很辛苦吗?”

“是啊,他们叫我们干十二个小时的活,付给我们的工钱少得可怜。有时,我洗了一整天衣服后,还得去找个男人为孩子们挣口吃的。”

“你有几个孩子,克里斯汀?”

“五个。现在又怀上了一个。”

“你的丈大死了吧?”

“这些孩子都是我跟素不相识的人生的。”

“这就难办了,是不是?”

她耸耸肩膀。“我的上帝,矿工不能因为可能会送命就拒绝下井吧,他能吗?”

“是的,不能。孩子们的父亲当中还有你认炽的人吗?”

“只认得头一个——一个坏女人的儿子。我甚至从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你现在怀的这个呢?”

“唉,我也说不准。那一阵我对洗衣服腻歪透了,所以拉过许多男人。

不过,没什么关系。”

“还要一杯酒吗?”

“要点儿杜松子酒吧!”她伸手到手提袋里拿出一支劣等黑雪茄的烟蒂,把它点着了。“你看起来也不象有钱的样子,”她说。“你的画卖得出去吗?”

“不,我刚刚开始画。”

“现在刚开始,你可显得太老了。”

“我三十岁。”。

“可你就象四十的人。那你怎么生活呢?”

“我弟弟给我寄点儿钱。”

“嘿!那可比洗衣服强多了!”

“你和谁住在一起呢,克里斯汀?”

“我们全住在我母亲家里。”

“她也知道你上街干那个吗?”

那个女人哈哈大笑,但并非出于欢乐。

“我的上帝!是她让我去的呀!她这一辈子就是干这个的。她就这么着生下了我和我的兄弟。”

“你兄弟是干什么的呢?”

“他在家里养了个女人。他给她拉皮条。”

“这对你的五个小孩可没什么好影响。”

“没事儿,他们有一天也得干这一行。”

“难办得很,是不是,克里斯汀?”

“就是哭也不顶用啊!再喝一杯杜松子酒行吗,你的手怎么弄的?落下那么一大块黑疤。”

“烧的。”

“啊,一定伤得很厉害吧?”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拿起来,生怕碰痛了他。

“不,克里斯汀,没什么,是我故意弄伤的。”

她放下他的手。“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呢?你没有朋友吗?”

“是啊,没有。我弟弟虽然是我的朋友,可他在巴黎呢!”

“挺孤单的,是不是?”

“是呀,克里斯汀”,孤单极了。”

“我也是这样。孩子们都在家,还有我的母亲和兄弟,以及我偶然结识的那些男人。但是不管怎么着你是一个人生活,是不是?这倒不在人多人少,而要看看有没有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吗,克里斯汀?”

“就是那头一个家伙呗。我当时才十六岁。他是个有钱人。他不能娶我是因为门第关系。但是他给婴儿抚养费。后来他死了,没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你多大了?”

“三十二岁。唉,对生孩子来讲是太老喽。免费病房的医生说我会因为这个把命送掉的。”

“如果医疗保健得当,你是不会死的。”

“我哪儿能得到这样的医疗保健呢?一点储蓄都没有。免费病房的医生才不在乎我的死活呢,他们接待的女病人太多啦。”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弄点钱来吗?”

“可不,要是我整夜在街上拉客拉上三两个月那倒能凑够钱了。可这样我会死得更快。”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离开这里以后打算去哪儿,克里斯汀?”

“我在洗衣桶前站了一整天了。我来这儿喝一杯,因为我累得要死。他们应该付给我一个半法郎,可又拖延到星期六才肯发给。所以我需要搞两个法郎买食物。我本想歇一歇就去拉客的。”

“你愿意让我跟你去吗,克里斯汀?我非常寂寞,我愿意去。”

“那敢情好,还省了我的事哩。再说,你又挺招人喜欢。”

“我也喜欢你,克里斯汀。你把我烧伤的手拿起来那会儿……我记不得有多久了,这还是女人头一次给我一句好话。”

“这可真奇怪。你看起来也不坏嘛!说话待人都挺好。”

“我就是在爱情上不走运。”

“嗅,原来如此,是吗?我能再喝一杯社松子酒吗?”

“听着,我们不必把自己灌醉了来求得彼此间的同情。把我给你的钱装进口袋里吧,很抱歉,就是数目太少了。”

“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这点儿钱。不管怎么样你都可以来。等你走了,我会再找个别的家伙挣这两个法郎。”

“不,把钱收下吧。我拿得出这点钱,因为有个朋友借给我二十五法郎。”

“那好,咱们出去吧!”

他们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家,一边象老朋友似地随便聊天。她向他讲述自己的身世,既不怜悯自己也不怨天尤人。

“你当过模特儿吗?”梵高问她。

“年轻时当过。”

“那么为什么不来给我当呢?我无力付给你很多钱,一天连一个法郎也到不了。不过,等我的画能卖出去了,我就可以付给你两个法郎。这要比洗衣服强一些。”

“嘿,我愿意干。我可以带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白画他。要是画我画腻了,你还可以画我的母亲。她在干打杂女工,有时赚点外快,她可是乐意的。”

他们终于到了她家。这是座十分简陋的一层的石头房子,还有个院子。

“你什么人都不会碰上,”克空斯汀说。“我的房间在前面。”

她住的是一间很简朴的小房间,无花纹的素色壁纸使房间的色调显得单调而阴郁。象夏尔丹的画似的,梵高想。木板地上有一方席垫和一块深红色的旧地毯。一个墙角放着一只普通的烧饭炉,另一个墙角是一个衣柜,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大床。劳动妇女的家里往往就是这样布置的。

早上,梵高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不是只身一人,朦胧的晨曦中有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在身旁,这使世界显得亲切得多了。痛苦和孤独离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