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有的城市永远不走运

梵高走出中央火车站时,夜幕已开始降临。他快步走上通往东市大广场的达姆大路,经过王宫和邮局直奔海泽运河。在送个时辰,所有商店和办公室的职员和商人都走光了。

他过了辛格运河,在哈雷格运河桥上逗留了片刻,观看一只运花的驳船,船上的人在露夭的桌子上吃着面包就青鱼的晚餐。他向左拐到海泽运河畔,从一长排狭窄的佛兰芒式房屋前走过,发觉自己已站到了斯特里克牧师家矮矮的石头台阶和黑色围栏前面。他想起了在他的阿姆斯特丹的奇遇开始时,他第一次站在这儿的情景,他发现,人在有些城市永远不走运。

虽然他这一路匆匆忙忙,以最快的速度走过达姆大路,横穿市中心,可是真的到了,他却害怕起来,迟疑着不敢进去。他朝上望望,看到顶楼窗上那触目的铁钩子,不禁想到:这儿倒是个上吊的好地方。

他横穿过铺着红砖的宽马路,站在路边,看着下面的运河。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决定一生的生活形式的时刻。只要能见到凯,能跟她谈谈,使她明白过来,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但是大门的钥匙掌握在这位年轻姑娘的父亲手中,倘若斯特里克牧师不准他进门呢?一只运沙的驳船缓慢地逆流而上,驶向它夜里停治的地点,黑色的船舷上还粘着船上装载的黄沙铲空后留下的潮湿的沙痕,梵高注意到,从船头到船尾没有拴绳子晾衣服,不由懒洋洋地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把胸的一侧靠在船篙上,吃力地顶着,在狭窄的过道上朝前推着走,那只笨重简陋的船便在他脚下向上游滑去。一个系着肮脏围裙的女人坐在船尾,象一块水冲成形的石头,一只手在背后操纵着做工很粗的舵柄。船舱顶上站着一个小男孩、一个女孩和一条满身脏污的小白狗,他们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海泽运河沿岸的房屋。

梵高登上五级石阶,拉响了门铃。一会儿,女仆来开门了,她把站在阴影里的梵高仔细打量了一眼,认出来是梵高,便把她十分肥胖的身子缩进门内。

“斯特里克牧师在家吗?”梵高问。

“没有,他出门了,”她事先已接到了命令。

梵高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他粗暴地推开那女仆。

“别挡着我!”他说。

女仆跟上去,想把他拦住。

“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她抗议着,“您不能进去。”

梵高穿过长长的门厅闯进饭厅。就在进门的刹那间,他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件黑裙的一角消失在另外一个门里。斯特里克牧师、威廉明娜姨妈和两个小点儿的孩子正在桌前吃饭。那里摆着五个人的位子。有一把空着的椅子,由于是在匆忙间推进去的,因而歪斜着,在那个位置上摆着一盘烤小牛肉、几个完整的土豆和豆角。

“我挡不住他,老爷,”女仆说,“他是自己闯进来的。”

桌上摆着两盏银制烛台,长长的白色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墙上的卡尔文肖像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怪异。餐具柜上的银制餐具在黑暗中闪着光,梵高看见那个小小的天窗,在那窗子下面他第一次和凯交谈。

“呃,梵高,”他的姨夫说。“你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

“我要和凯谈谈。”

“她不在,她去看朋友了。”

“我拉铃时她还在这里坐着呢!她刚开始吃饭。”

斯特里克转向他的妻子。“把孩子们带出去。”

“咳,梵高,”他说,“你正在挑起许多麻烦。不仅我,全家人部忍无可忍了。你不单是个浪荡、懒散、粗野的人,而且依我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居然爱上了我的女儿,你好大的胆子!这简直就是对我的污辱。”

“让我见见凯,斯特里克姨夫。我要跟她说话。”

“她不愿意跟你说话,她再也不想见你了。”

“这是凯说的吗?”

“对。”

“我不信。”

斯特里克吓了一跳。这是他担任神职以来,头一道被人指责说谎。

“你怎么敢说我讲的不是真话!”

“我绝不信,除非听见她亲口说出来。甚至那时我也不相信。”

“一想起当初你到阿姆斯特丹这儿来时花在你身上的那些时间和金钱,我就觉得后悔。”

梵高疲乏地在凯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

“姨夫,稍微听我说几句,发发慈悲吧,哪怕用三重盔甲武装起来的牧师也有一颗人心呀!我爱你的女儿。我非常、非常地爱她!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渴望见到她。您是侍奉上帝的,那么请看在上帝的面上对我发点儿善心吧!别对我这样残忍。我知道我还没有什么成就,但是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会有成就的。给我一个向她表白爱情的机会吧!让我使她明白,为什么她应当爱我。您一定也曾恋爱过的,姨夫,您知道一个男人忍受痛苦能达到什么限度。我已经受够了折磨,这次就让我得到一点儿幸福吧!只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赢得她的爱吧,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啊,这种孤独、这种痛苦,我一天都忍受不下去了。”斯特里克牧帅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你难道是那种连一丁点儿痛苦都忍受不了的懦夫和胆小鬼吗?想必你得为这个哭哭啼啼永远没完没了啦?”

梵高猛地站起来。一切温情的东西顿时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是因为他们分别站在桌子的两边,中间隔着那两支插在银烛台上的长长的蜡烛,这年轻人才没有去打那牧师。房间处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瞪着对方眼睛里闪动着的光点。

梵高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抬起手放到蜡烛旁。

“什么时候让我跟她说话,”他说,“我才把手从火上拿开。”

他把手翻过来,把手背烤在烛火上。室内的光线暗下来。蜡烛上的烟立刻把他的肉熏成了黑色。几秒钟过去后,手背皮色变了,变成了红色。梵高毫不畏缩,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的姨夫。五秒钟过去了。十秒。手背上的皮开始起泡。斯特里克牧师恐怖地瞪大眼睛,他似乎动弹不得了。几次他想说,想动,都没有成功。他已被梵高那直刺进他内心深处的冷酷无情的目光所慑服。十五秒过去了。冒烟的皮肤爆裂开来,但那只手臂却连抖都没抖一下。斯特里克牧师抽搐了一下,终于清醒过来。

“你这个疯子!”他扯着嗓子尖叫着。“你这个呆傻的家伙!”

他扑向桌子对面,夺过梵高手底下的蜡烛,用手把火扑灭,然后又弯腰凑近自己这边的蜡烛,憋足劲“噗”地吹了一下,把它吹灭了。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这两个人用手撑着身子站在桌子两边,盯着眼前的黑暗,尽管谁也看不见谁,却都完全想象得出对方的模样。

“你疯了!”牧师吼着,“凯从心底就看不上你!滚出这所房子,永远别想再来!”

梵高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慢慢摸索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郊外。他站在那儿,茫然凝视着下面一条已废弃不用的微微散发着咸水味的旧运河,停滞不动的水中发出的那股亲切、熟悉的腥味直钻进他的鼻孔。街角的煤气灯投下的光照在他的左手上,他这才看见那只手的皮肤上有一个焦黑的口子— —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他保留了自己那只拿画笔的右手。他走过了互相连通的许多小水渠,水中散发着淡淡的、久已被他忘怀了的海水气味。最后他发现自己走到了曼德斯·德科斯塔家附近。他在运河岸边蹲下来,往那仿佛厚厚的绿地毯似的浮萍上投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沉下去的样子就象下面没有水似的。

凯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这是发自她灵魂深处的喊声,而直到现在他才算真正相信了。这喊声在他脑海中不断敲打。反复轰鸣:“不,你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你永远不会再听到她那轻快而有节奏的哼唱。享受她那深邃的蓝色眸子中的微笑,以及她那温暖的肌肤贴近你的面颊时的感觉了。你将永远不知道爱情的滋味,因为爱情压根儿不存在,是的,爱情的生命非常、非常短促,甚至还不如你的皮肉在火烧的痛苦中经受考验的时间长!”

巨大的、无言的悲哀涌上心头。他抬起左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似乎这样一来,阿姆斯特丹以至整个世界就永远不知道他曾被断定是个不配人爱的劣种了。他用嘴唇品尝到了那不能如愿以偿的心愿被烧成灰烬后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