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梵高知道自已对绘画的爱远远超过了对凯的爱。如果一定要他在两者中间选择一个的话,他是丝毫也不会犹豫的。尽管如此,他的画还是突然间变得乏味起来。他对工作失去了兴趣。他把墙上那些在布拉邦特的写生审视了一番,发现自从他对凯的爱被唤醒后他在绘画上是有进步的。他清楚自己的画上还有些粗糙刺眼之处,但是他认为凯的爱情会使这些地方变得柔和顺眼起来。他的爱情是严肃的,这种热烈的爱是不会因为许多“不,永远办下到,永远办不到”而冷淡下去的;他把她的拒绝看成是一块冰,他要用自己的心去融化它。

妨碍他去作画的只是他心上的一点儿小小的疑问。假如他永远不能使她改变主意呢?凯看来连想一下重获爱情这样一种可能性都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沉陷于过去不能自拔,他要解救她,使她摆脱这种会把她毁掉的精神桎梏。他要用他那只绘画的手牵起她做为妻子的手,共同去为他们每日的面包,为他们的丰福而工作。

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终日给凯写着苦苦哀求的信。几个星期过去后他才得知,这些信她甚至看也没看。他几乎天天都给提奥—他的知己——写信,使自己更坚定地抵制内心的疑惑和父母与斯特里克牧师联合起来对他的围攻。他受着痛苦的折磨,而又无法做到时时把内心的痛苦掩饰起来。他的母亲带着满脸的怜悯对待他,并且用许多宽心的话来安慰他。

“梵高,”她说,“你只是在拿你可怜的脑袋往石头上撞。斯特里克姨夫说过,她是决意不肯的。”

“我才不管他怎么说呢。”

“可那是凯告诉他的,亲爱的。”

“凯说她不爱我了吗?”

“是呀,还说她永远不会改变主意。”

“咱们走着瞧吧!”

“一点希望都没有啦,梵高!斯特里克姨夫说,即使凯爱你,他也不答应这门亲事,除非你每年收入在一千法朗以上。可是你知道,你差得还远哩!”

“好吧,妈妈,懂得爱情才活得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工作;有了工作自然会有饭吃。”

“好极了,我亲爱的,不过凯可是生在富贵人家。她一向足养尊处优惯了的。”

“她的优越生活并没有使她幸福。”

“要是你们两个真有了感情,并且结了婚,这只能带来许多痛苦:贫困、饥饿、受冻、生病。因为你知道,家里是不会给你一个铜板的。”

“这些,我以前都经历过,妈妈,这都吓不倒我。对我们来讲,在一起还是比不在一起好。”

“似是我的孩子,要是凯不爱你呢?”

“只要我到了阿姆斯特丹,我跟您说,我就能把‘办不到’变成‘办得到’。”

他人为他挣不来一个法郎买车标去看望他所爱着的女人真是人生最大的烦恼。自己的无能使他大为恼火。他二十八岁了,十二年来他一直勤恳地工作,除了维持生命的最低需要,他什么都不企求,然而如今他竟连买张到阿姆斯特丹的车票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钱都没有。

他倒想徒步走这一百公里的路程,但又知道等他走到时一定又脏又饿、筋疲力尽。假如走进斯特里克牧师的家,也象走进皮特森牧师家一样,他倒不在乎这所有的一切!早上他刚给提奥发了一封长信,晚上他又坐下来写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提奥:

我急需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费。只要钱够了我就随信寄去几张画,请日后告诉我它们卖不出去的原因和怎样才能使它们有销路。因为我必须挣点钱买火车票,去弄明白那句“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的意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觉得自己身上又开始生出新的旺盛的精力。爱情使他变得不屈不挠。他把心中原来的那一点疑虑也驱散了,而已自以为现在只要能见到凯,帮助她看清他内心实际上是怎样一种人,他就能把“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变成“是的!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他怀着新的热情回到工作上去了,尽管他知道自己这只绘画的手还有些笨拙;他仍然坚信时间会使它改变,正象凯的拒绝也会改变一样。

次日晚间,他给斯特里克牧师发出一封信,明白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信里的措辞直言不讳,他想到会从他姨夫嘴里脱门而出的咒骂,不禁轻蔑地笑了。他的父亲曾禁止他写这封信,牧师住宅里正酝酿着一场真正的战斗。

提奥多鲁斯的处世哲学是唯命是从与言行不苟;他一点儿不知道人的性格是各种各样的。如果他的儿子不能适应这种模式,那么一定是儿子不对,而不是模式有问题。

“全是你读的那些法文书坏的事,”提奥多鲁斯在晚饭桌对面说,“你要是老和盗贼、杀人犯在一起,怎么能指望你的行为举止象个孝顺儿子和一个有身份的人呢?”

梵高略感吃惊地从他手中米什莱的著作上抬起头来。

“盗贼和杀人犯?难道您把维克多·雨果和米什莱叫做盗贼吗?”

“不,我指的是他们所写的那些人物。他们的书里净写邪恶的事情。”

“胡说,父亲,米什莱的书纯洁得就象圣经一样。”

“我不许你在这里亵读神明,毛孩子!”提奥多鲁斯气急败坏地喊着, “那些书不是正经书,这都是你那些法国人的思想毁了你。”

梵高站起来,绕过桌子把那本《爱情与妇女》放到提奥多鲁斯面前。

“使您相信的唯一办法是请您亲自读上几页。”他说,“您会受感动的。

米什莱一心要帮助我们,解答我们的疑问,使我们从那些微不足道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提奥多鲁斯以一种好人法除邪恶的姿态,把那本《爱情与妇女》推到地板上。

“我用不着读!”他发怒了,“咱们梵高家出了个沾染上法国思想的叔祖,结果成了酒鬼!”

“非常抱歉,米什莱神父,”梵高喃喃地说着,把书捡起来。

“我是否可以问问,为什么你叫他米什莱神父?”提奥多鲁斯冷冷地说, “你想要污辱我吗?”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梵高说,“不过,我必须坦率他说,如果我需要请教谁的话,我宁愿去找米什莱也不来找您。那样或许会更解决问题。”

“哦,梵高,”他的母亲央告着,“为什么你一定要说这些话呢?为什么你非要使得家庭关系破裂不可呢?”

“对,这就是你正在干的事,”提奥多鲁斯高声说,“你在破坏家庭关系,你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你最好还是离开这所房子,到别的地方住。”

梵高上楼回到自己的书房,坐在床边。他懒獭地呆坐着,奇怪自己为什么一受到重大打击,就坐到床上而不坐到椅子上,他环顾着房间四壁上挖地的人、播种的人、工人、女裁缝和女清洁工、伐木工们以及在海克的写生。

是的,他取得了进步。他正向前迈着步子。但是他在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而且毛威在德伦特再过一个月也回不来。他不希望离开埃顿。他在这里生活得很舒适,而住到别处花钱会更多。在永远离开这里之前,他需要时间赶快克服自己在表现手法上的笨拙,捕捉到那种真正的布拉邦特精神。他的父亲已经呵斥他离开这所房子,实际上已是在赶他出门了,不过那都是一时的气话。如果他们真的说“走吧!”而且是有意的……难道他真有那么恶劣以至于要被自己的父亲扫地出门了吗?第二天早上,他一下子就收到了两封信。头一封是斯特里克妆师来的,这是对他那封挂号信的答复。信里还夹了牧师妻子写的一张条子。他们总地认为他的前途没有保障,并告诉他凯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很有钱,还说他们希望他马上停止那种对他们女儿的野蛮袭击。

“世人之中再没有比牧师更虚伪、更狠心和更重名利的了。”梵高自言自语地说,气得把这封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信攥在手里揉成一团,仿佛这封信就是斯特里克牧师本人似的。

第二封信是提奥来的。

“画画得很好,我一定尽最大力量把它们卖出去。

信中附上二十法郎作为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费。祝你幸运,老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