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毛威

海牙也许算得上是欧洲最清洁、最文明的城市了,它有着真正的荷兰风格,简单、朴素而又美丽。干净的街道上枝繁叶茂的树木排列成行。房屋都是用整齐讲究的砖砌造的。房子前面有精心修整的小花园,玫瑰花和天竺葵在园中竞相开放。这里看不到贫街陋巷,也没有任何由于疏忽而留下的难看刺目之物,一切都保持了与荷兰人那种经济而有效的禁欲主义观念相称的样子。

许多年以前,海牙选定鹦作为城市的标志。从此,这里的居民人口就迅速增长起来。

直到次日,梵高才去厄伊莱博曼198号毛威家中拜访。毛威的岳母也是卡本特斯家的人,她是安娜·科尼莉亚的姐妹之一。在这样的家族中,亲戚间的联系是很密切的,因而毛威热情地接待了梵高。

毛威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肩膀有些溜但非常宽,胸部十分发达。他的头,象特斯提格和梵高家的大多数人一样,比起他的五官来是他外表上更加引人注目的部分。他的眼睛很亮,略带些感伤的意味。眉心下面没有凹陷,高耸着笔直有力的鼻梁。梭角鲜明而突出的额头,扁乎的耳朵,灰色的胡须遮盖着一张完全是椭圆形的脸。他的头发梳向最右侧,沿着同前额平行的方向有一大缕头发披在头顶上。

毛威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但他从不滥用自己的精力。他在作画时就是疲劳了也继续画,如果这样做还感到疲劳,他索性就再多画些。到那时,他的精神就能恢复过来,并且又可以重新画下去。

“杰特不在家,梵高,”毛威说,“我们去画室好吗?我想咱们到那儿去会觉得更舒服自在。”

“对,走吧!”他急不可待地想去看看画室。

毛威把他领到花园里那间用木板搭的宽敞的画室。画室的门开在靠近住宅的一面,不过门口和住宅之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花园四周围着树篱,这使毛威可以与外界完全隔绝地埋头作画。

梵高一走进画室,迎面就扑来一股混杂着烟草、旧烟斗和汕漆的好闻的气味。画室里面很宽绰,摆着画的画架散立在一方德文特出产的厚厚的地毯上。满墙都挂着习作,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老式桌子,桌前有一小块波斯地毯。北面的墙有一半是窗户。书籍凌乱地放在各处,所有能放东西的平面上都是画家的画具。尽管这间显露出蓬勃生机的画室摆着满满当当的东西,但梵高可以感觉到其中的那种明确的秩序,而这来自毛威的个性,它支配着这个地方。

亲戚间的客套寒暄只占去他们几秒钟的工夫,立刻他们就谈起了那个天底下唯一让他俩感觉兴趣的题目。毛成这些时候一直在竭力避开其他的画家 (虽然他一向主张一个人可以既能作画也能论画,然而他却不能兼而顾之),一个新的设想占据了他的脑海,那是一幅在薄幕中依稀可见的雾景。他简直不是在同梵高讨论这个设想,而是在向他倾吐自己的想法。

毛威夫人回来了,她坚持要留梵高吃晚饭。愉快的晚餐之后,梵高坐在壁炉前同孩子们闲聊。他心中暗自想着,要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小家庭,有一位爱他和信任他的妻子,有绕于膝前用“父亲”这个简单的称呼把他视为至尊的孩子们,那该多好啊。这种幸福的日子是不是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呢?两个男人不一会儿又回到了画室,心满意足地抽着各自的烟斗。梵高拿出他那些临摹品。毛威用行家的敏捷而锐利阶眼光把它们看了一遍。

“画得还不坏,”他说,“作为练习是不错的。可是这些画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我不……。”

“你只是象个小学生似地在模仿,梵高,真正的创造是别人做出来的。”

“我本来以为那些画会把画家对事物的感受传授给我。”

“无稽之谈!如果你想要创造,就到生活中去。不要模仿。你有没有自己画的写生?”

梵高想起特斯提格对他自己画的那些习作所说的话。他盘算着是否把它们拿给毛威看。他来海牙是要请毛威作他购老师。而假若他所能拿给他看的全是拙劣的作品……。

“是的,”他回答,“我一直在画人物习作。”

“好啊!”

“我画了一些博里纳日的矿工和布拉邦特的农民。画得不太好,不过……。”

“那没什么关系。”毛威说,“让我看看。你在那儿应当能捕捉到一些真正的东西的。”

梵高把画稿展开,他的心却狂跳不止,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毛威坐下来,用左手理着那一大缕披散着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把头上这缕头发的波纹理顺。隐隐的笑意从他黑白混杂的灰胡须后面消失了。他用手猛击头顶,任头发乱蓬蓬的也不管,又不满地匆匆瞥了梵高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劳动者形象的习作,站起身把它与自己新近在画的油画上的一个人物的草图并排放在一起。

“现在我可知道我错在哪里啦!”他嚷着。

他拾起一支画笔,调整了一下光线,眼睛瞄着梵高的画,很快地画了几笔。

“这就好些了,”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这下子那穷人看起来就和这块土地相称了。”

他走到梵高身边,把手放在他表弟的肩上。

“没问题,”他说,“你的路子走对了。你那些素描还不成熟,不过是真实的。它们具有某种我很少见到的生命力和节奏感。梵高,把你那些临摹用的书本丢开,去给自己买一只画箱吧!赶紧开始用颜色作画,越早越好,现在你的画还不太好,不过在前进过程中还可以不断地改进。”

梵高觉得,他此刻真是吉星高照了。

“我准备迁居到海牙来继续画画,毛威表哥,”他说,“请你在有空的时候帮帮我的忙好吗?我需要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来帮助我。我并不要你费多少事,就象今天下午这样给我看看你的习作就行。每个年轻的艺术家都需要一位老师,毛威表哥,如果你允许我在你手下工作,我会非常感激的。”

毛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画室里所有那些未完成的油画。无论从工作中抽出多么少的一点时间,他也只愿意同家人一起度过、那种把梵高淹没的一片热烈赞扬所造成的气氛消失了。毛威开始退缩,对别人态度的变化一向十分敏感的梵高,马上就意识到了。

“我太忙了,梵高,”毛威说,“我没有时间帮助别人。艺术家只能是自私的,他不得不保护自己每一秒钟的工作时间。我怀疑我是否能给你很多指教。”

“我并不要求很多。”梵高说,“只要有的时候能让我到这儿来和你一起作画,看看你是怎样画成一幅油画的。你就象今天下午这样同我谈谈你的工作,这样我将会知道应该怎样把一个完整的设想付诸实现。要是碰巧赶上你休息,你也可以看看我的画,指出我的错误。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一切。”

“你以为你的要求只是一点点。但是相信我,收徒弟可是件严肃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我可以保证做到这一点。”

毛威考虑了很长时间。他从未想过要收个徒弟,因为他作画时不喜欢有人在他左右。他并不经常有那种想要谈论自己创作的愿望,而对初学者提意见除了惹人骂外,他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别的什么。但是,梵高是他的表弟,他的油画又是由温森特·梵高叔叔和古比尔公司收购的,而且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朴实而强烈的激情中——在那些画上他也感到了同样的朴实而强烈的激情——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好吧,梵高,”他说,“咱们先试试看吧!”

“啊。毛威表哥!”

“你记着,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你。结果也许很糟糕。不过要是你到海牙定居了,你就到这间画室来,那时再看看咱们是否能互相帮帮忙。我准备秋天去德伦特,你就存入冬的对候来吧!”

“那正好是我想来的时候。我还需要在布拉邦特再画上几个月。”

“那就这么定了吧!”

在回家的火车上,梵高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轻唱若:“我找到老师啦,我找到老师啦,几个月之后我就要跟一位大画家一起研习,然后我也将学会作画。我要画,啊,这几个月我一定要好好画!到那时他就会知道我有了多么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家里,看见凯·沃斯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