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矿工的棚屋

“雅克·维尼是个靠个人奋斗发迹的人。”丹尼斯太太晚饭时在饭桌对面告诉梵高,“不过,他仍然是矿工们的朋友。”

“是不是所有得到提升的人都仍然是工人们的朋友呢?”

“哪里,梵高先生,并不都是这样。他们一旦从小瓦姆村搬到瓦姆,眼光就不同罗。为了金钱他们站到了矿主那边,全忘了他们也曾在并下卖过命。然而雅克为人诚实正直。我们举行罢工的时候,他是唯一可以对矿工施加影响的人。矿工们除了听从他的劝告外,不听任何人的话。可是,真可怜哪,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怎么啦?”梵高问。

“肺病——常见的事情啦!每个下过矿井的人都要得的病。他大概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雅克·维尼来迟了一点儿。他是个矮个子,身躯伛偻,有一双博里纳日人那种眼眶深陷、神色忧郁的眼睛。他的鼻孔、耳朵以及眉梢上的须毛都朝外竖着,头上却光秃秃没有头发。一听说梵高是来改善矿工命运的福音传教士,他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咳,先生,那么多人都曾尝试过帮助我们,然而这里的生活却还是老样子。”

“您认为博里纳日的景况不好吗?”梵高问道。

雅克沉默片刻,然后说:“就我个人来讲,不是。我的母亲教我读了一点书,因此我当上了监工。在通往瓦姆的道路边上,我有一所砖砌的小房子,而且我们家也从不愁吃喝。就我个人而言是没什么可抱怨的……”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断了谈话,梵高觉得他那扁平的胸膛就要胀破了似的。雅克走到前门,朝外面路上吐了几口痰,回到暖和的厨房坐下来,轻轻扯着耳朵里、鼻孔里和眉梢的须毛。

“您看,先生,我当上监工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我的肺那时已经坏了。尽管我这些年过得还算不错。可那些矿工们……”他看了丹尼斯太太一眼,问:“你说呢?我带他下去看看亨利·德克鲁克行吧?”

“怎么不行?让他了解全部实情,对他没有坏处嘛!”

雅克·维尼转身对着梵高,有点儿抱歉似地说:“先生,我毕竟是个监工,而且我还得给‘他们’尽几分忠心。可是亨利.他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

梵高跟着雅克出来,迎着夜间的寒冷来到矿工们住的峡谷,矿工们的小屋都是只有一间房的简陋的木板房。这些小屋初盗时没有任何规则,只是无目的地顺着山坡盖,也没有一定的方位.结果形成了由泥泞的小路组成的一座迷宫,只有熟悉这里的人才能在里面找到路。梵高在雅克后面磕磕绊绊地走着,不时被石块、树桩或垃圾堆绊倒。他们在那条路上大约走到一半时攸到了德克鲁克的棚屋。小屋背后的小窗里透出二一线儿壳。德克鲁克太太听到敲门声,过来打开门。他家的房屋和峡谷中其它工人住的完全一样:泥土地;房顶上生满青苔;为了挡风,木板的缝隙间塞着粗麻布条。他家靠后墙的两个屋角各放一张床,其中一张床上睡着三个孩子。屋里的家具只有一个圆形火炉,一张连着板凳的木桌,一把椅子和一个钉在墙上装锅碗盘碟的箱子。象大多数博日纳日人一样,他家也养了一只山羊和几只兔子,以便偶尔能吃上一点肉。山羊就睡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则在炉子后面安了窝。

德克鲁克太太先把上半截门拉开看看谁来了,然后才请他俩进展。她在结婚前曾与德克鲁克在一个矿层里工作了许多年,同男人一样顺着轨道把装煤的小车排到记帐牌跟前。她的人部分精力都耗尽了 。虽然她的二十六岁生日还没有过,却已经衰弱、憔悴,显老了。

德克鲁克正靠在炉子后面的椅子上,一看到雅克,他连忙跳起来。“嘿!”

他喊道,“好久没到我家来了,你来我们很高兴。我们也欢迎你的朋友。”

德克鲁克夸口说,他是博里纳日唯一叫煤矿杀不死的人。“我将来的结局无非是死,”他常说,“‘他们’杀不死我,我不能让他们杀死我!”

他头顶右侧露出一大块红红的头皮,就象在他浓密的头发中间开了个窗户。这是一个纪念。纪念那天下井时他所乘的罐笼象块投进井里的石头,突然掉到了一百米深处,他的二十九个同伴因此遇难。他走路时有一条腿拖在后头,这条腿曾有四处骨折,全是在他所在坑道的支架坍塌时砸的,当时他被堵在里面五天。他的黑粗布衬衫的右襟由于有三根折断的肋骨支棱着而鼓起来,这是一次瓦斯着火爆炸,把他猛掷在一辆煤车上的结果。这三根凸出来的肋骨从此就没能复原。但是,他是个勇士,是个勇敢好斗的人,什么也打不垮他。由于他一向激烈地带头反对公司,所以总是被分配到最差的矿层,这种旷层挖掘起来非常困难,工作条件也最为艰苦。他受的苦越多,反对“他们”——那些他既不认识也未曾见过,但一直存在着的敌人——就越激烈。

他短短的下巴上的小坑不在正中而是偏在一边,这使那张短小紧凑的脸看起来有些歪斜。

“梵高先生,”他说,“您来这个地方来对了,在博里纳日我们这奴隶都不如,我们是牲口 。早上三点钟我们就从马卡塞下井了,中间吃饭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然后就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地底下又黑又热,先生,我们不得不光着身子干活,空气里又充满煤尘和毒瓦斯,我们郁没法呼吸!人们在矿床上挖煤时连站起身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跪在那里,弯着身子干。我们这里不分男女孩都是从八、九岁就开始开井,不满二十岁就开始发烧,害上了肺病。要是没有死于瓦斯爆炸或罐笼事故(他敲了敲头上那块发红的头皮),我们可以活到四十岁,然后便死于肺结核病!我说得不假吧,维尼?”

他那样激动地用行话讲着,梵高觉得很难跟上他的话。下巴上那个偏到一边的小坑使他的脸显得有些滑槽,尽管实际上他购眼睛里含着怒气。

“确实如此,德克鲁克,”雅克说。

德克鲁克太太已经走到远处屋角床上坐下了,微弱的煤油灯光照着她半个身子。她听着大夫讲话,虽然这些话她听了不下一·千次了。推煤车的那些年月、三个孩子的出世以及庄这间用破麻布条堵着漏缝的小屋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严冬,已经把她的斗志全磨没了。德克鲁克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从雅克那儿走到梵高面前。

“但是我们所得到的报偿是什么呢,先生?一间小棚屋和仅够糊口的一点食物。我们吃的是什么?面包、变味的乳酪和清咖啡。肉嘛,一年兴许能吃上一两次!他们要是把一天五十个生丁的工钱也取消不给的话,我们就得饿死!但那样我们也就没法去给他们挖煤了,这就是他们不能把报酬减得再少的唯一原因。我们这辈子,天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先生。病了就给撵出来,一个子儿也不给;死了就象条狗似的被埋掉,扔下老婆孩子靠街坊邻居接济。从八岁到四十岁,先生,要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熬三十二年哪!然后就躺进路对面那座山上的一个墓穴卫,那样就好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