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以它自己的形象创造爱

“我去给你拿来那幅画,乌苏拉小姐。”梵高晚餐后,一面把椅子推回原处,一面说。

乌苏拉穿一件时髦的绣花连衣裙。“那位艺术家为我写了什么有趣的题词了吗?”

“写啦!如果你把灯拿来,我就去给你把它挂到幼儿园里。”

她拿眼瞟着他,把嘴挺好看地噘起来,说:“可我还得先帮妈妈干活哪!咱俩过半个小时再去挂画好吗?”

梵高两肘支在自己房里的梳妆台上,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以往很少关心自己的外貌,这在荷兰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脸和头与英国人相比,显得过于笨重了。他的眼睛就象深陷在石板缝里一样;鼻梁高高隆起,又宽又直,好象把小腿骨错长到了脸上;圆而凸起的额头很高,和他浓重的眉毛与敏感的嘴巴之间的距离相等;宽而结实的大腮帮;有点短粗的脖颈;还有一个带有荷兰人特征的坚定有力的大下巴。

他从镜子前走开,无所事事地坐到床沿上。自幼生长在一个纯朴的家庭环境中的他,在这之前还从未爱上过哪个姑娘,就连正眼瞅她们一眼也没有过,更不用说参与两性间逢场作戏那样的事了。在他对鸟苏拉的爱情中没有掺杂丝毫情欲的成分。他年轻,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是他的初恋。

他瞧一眼手表,刚过去五分钟!啊,剩下的二十五分钟仿佛永无穷尽似的。他从母亲的信中抽出弟弟提奥写的信读起来。提奥比他小四岁,现在顶替了梵高原来在海牙占比尔分公司的位置。提奥和梵高就象他们的父亲提奥多鲁斯和梵高叔叔一样,从小就是亲密的手足兄弟。

梵高拿起一本书,在上面铺上几张纸给提奥写起信来。他从梳妆台上面的一只抽屉里,抽出几张粗拙的素描习作装入给提奥的信封中,这都是他在泰晤士河堤岸画的。在信封里,他还放进去一帧雅葛所作《佩剑少女》的照片。

“哎呀!”他不禁喊出声来,“我把乌苏拉的事全忘啦!”看看表,已经超过了一刻钟,他抓起梳子,竭力想把纷乱、弯曲的红发梳顺,然后匆匆拿起桌上的凯撒·德·考克的画,冲出门外。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哪!”他来到客厅时,乌苏拉对他说。她在给她的娃娃们粘贴一些纸制玩具。“你把我的画带来!”吧?能看看吗?”

“我想挂起来后再请你看。你拿来灯了吗?”

“妈妈那里有。”

他从厨房取来灯,她递给他一条绘有蓝色海景图案的披中,他为她裹住肩膀。一触及她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他就心慌意乱,浑身发起抖来。花园中洋溢着苹果花的芬芳。路很黑,乌苏拉轻轻地把指尖搁在他那粗糙的黑色外衣的袖子上。她脚下绊了一下,连忙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因为自己的笨拙而放声大笑着。梵高虽然不懂她为什么觉得绊一下就那么好笑,但他爱看她那载着笑声的身影沿着黑夜笼罩下的小路走。他为她打开幼儿园的门。她进门时,那张柔软、娇嫩的脸几乎碰到了他的脸。她看了他一眼,是那样深沉的一瞥,好象回答了他尚未提出的问题。

他把灯放在桌上。“你愿意让我把它挂在哪里呢?”他问道。

“挂在我书桌上方吧。你看呢?”

这间房子原本是度夏用的,现在里面放了大约十五套小桌椅。房间一头有个小小的讲台,上面放着乌苏拉的书桌。他和乌苏拉并肩站着,寻找着挂画的最佳位置。梵高很紧张,他刚要往墙上钉钉子,钉子就掉了。她用一种温和、亲昵的声调嘲笑着他。

“喂,笨家伙!让我来吧!”

她双臂高举,熟练灵巧地干着,全身肌肉随着一起颤动。她动作敏捷,姿态优美。梵高真想把她揽到怀里,就在这昏暗的灯光下用毫不犹豫的拥抱彻底解决这件使他备受折磨的事情。尽管乌苏拉在黑暗中不时碰到他的身子,但似乎从不给他这样做的机会。他把灯举高,好让她看清那位艺术家的题词。她快活极了,拍着手,朝后仰起身子。她总在不停地动,他怎么也抓不住她。

“这么说,他也就是我的朋友罗,是吗?”她问道。“我总是盼着结识一位艺术家。”

梵高准备说几句温存的、可以作为他那篇“宣言”的引子的话。乌苏拉朝他转过头来,脸儿一半被阴影遮着。微弱的灯光映在她的眸子中,闪烁着小小的亮点。黑暗中浮现出她那张鹅蛋形的面庞,看到她那在光滑、沽白的皮肤衬托下引人注目的湿润的红唇,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他心中骚动起来。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他觉得她在向他靠近过来,象是在等待他说出已不必要的爱情的表白。他舔了几次嘴唇。乌苏拉转过头,从微微耸起的一只肩膀上与他相对而视,然后跑出门去了。

担心错过机会的恐惧袭来,他追了出去。她在苹果树下停住脚。

“乌苏拉,请等一会儿。”

她回过头瞧他一眼,打了个冷噤。寒星点点,夜色漆黑。灯留在幼儿园,他忘了带出来。唯一的一线光亮来自厨房窗子透出的微光。乌苏拉头发上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她裹紧披巾,双臂抱在胸前。

“你冷了吗?”他问。

“是呀,咱们还是进屋好。”

“噢,不,就在这儿好,我……”他挡住她的去路。

她低下头,把下巴颏儿藏进温暖的披巾里,抬起那双大眼睛,诧异地注视着他。“怎么啦?梵高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想和你谈谈,你知道……我……就是说……”

“对不起,这会儿可不行,我冷得直发抖哩!”

“我想,你应当知道,我今天提升了……我就要调到版画室了……这将是我一年中的第二次晋级……。”

乌苏拉朝后退了退,松开披巾。夜色中,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寒冷。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梵高先生?”

他觉察出她语调中的冷淡,暗暗责骂自己愚蠢。内心沸腾的激情突然平静下来。他定定神,拿几种声音在心里做着比较,终于选择了一种他自己最喜欢的。“我是要告诉你一件其实你早就知道的事情,乌苏拉。我真诚地爱着你,只有你做了我的妻子我才能幸福。”

他看到她由于自己的突然恢复镇定而感到大为惊愕的模样,拿不准是否应当去拥抱她。

“你的妻子?!”她调门高起来,“哎唷,梵高先生,这可不能!”

他从突兀如山崖的额下望着她。黑暗之中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

“那么,看来是我没……”

“真是怪事!你竟不知道我订婚已经一年了。”

他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或感觉到什么。

“那个人是谁?”他痴痴地问。

“咳,你难道从没有见过我的未婚夫?你来我家之前,就是他住在你现在的房间里呀,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

她踮起脚尖,朝厨房那边张望。“唉,我……我……以为会有人告诉你的。”

“在你知道我爱上你的情况下,你为什么居然整整一年都不告诉我?”

此刻,他的声音中已没有犹豫和慌乱了。

“你爱上我难道是我的过失?我无非是想与你做个朋友。”

“我住到你家以来,他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在威尔士。他就要来和我一起度暑假了。”

“你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吗?那么,你肯定把他忘了。我才是你现在所爱的人。”

理智和谨慎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袍住她,在她那抗拒的唇上粗鲁地吻着,尽情品昧着那湿润的唇上的温馨和那柔软的发丝上的芬芳,潜伏在他心中的强烈的爱彻底醒来了。

“乌苏拉,你并不爱他呀,我也不能让你去爱他,你将成为我的妻子,没有你,我受不了。我不会罢休的,除非你把他忘掉并且和我结婚!” “和你结婚?”她叫起来,“难道谁爱上我,我就得和谁结婚吗?放我走!你听见没有?不然我喊救命啦!”

她挣脱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沿着那条黑魆魆的小路跑掉了。她跑上合阶,转身低声骂道:“红头发的傻瓜!”

那一声低语竟象一声呼喊传进他的耳膜,震撼着他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