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五代史·列传六》

冯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其先为农为儒,不恆其业。道少纯厚,好学善属文,不耻恶衣食,负米奉亲之外,惟以披诵吟讽为事,虽大雪拥户,凝尘满席,湛如也。天祐中,刘守光署为幽州掾。守光引兵伐中山,访于僚属,道常以利害箴之,守光怒,置于狱中,寻为人所救免。守光败,遁归太原,监军使张承业辟为本院巡官。承业重其文章履行,甚见待遇。时有周元豹者,善人伦鉴,与道不洽,谓承业曰:“冯生无前程,公不可过用。”时河东记室卢质闻之曰:“我曾见杜黄裳司空写真图,道之状貌酷类焉,将来必副大用,元豹之言不足信也。”承业寻荐为霸府从事,俄署太原掌书记,时庄宗并有河北,文翰甚繁,一以委之。庄宗与梁军夹河对垒,一日,郭崇韬以诸校伴食数多,主者不办,请少罢减。庄宗怒曰:“孤为效命者设食都不自由,其河北三镇,令三军别择一人为帅,孤请归太原以避贤路。”遽命道对面草词,将示其众。道执笔久之,庄宗正色促焉,道徐起对曰:“道所掌笔砚,敢不供职。今大王屡集大功,方平南寇,崇韬所谏,未至过当,阻拒之则可,不可以向来之言,喧动群议,敌人若知,谓大王君臣之不和矣。幸熟而思之,则天下幸甚也。”俄而崇韬入谢,因道为之解焉,人始重其胆量。庄宗即位鄴宫,除省郎,充翰林学士,自绿衣赐紫。梁平,迁中书舍人、户部侍郎。丁父忧,持服于景城。《谈苑》:道闻父丧,即徒步见星以行,家人从后持衣囊追及之。

遇岁俭,所得俸余悉赈于乡里,道之所居惟蓬茨而已,凡牧宰馈遗,斗粟匹帛无所受焉。时契丹方盛,素闻道名,欲掠而取之,会边人有备,获免。

明宗入洛,遽谓近臣安重诲曰:“先帝时冯道郎中何在?”重诲曰:“近除翰林学士。”明宗曰:“此人朕素谙委,甚好宰相。”俄拜端明殿学士,端明之号,自道始也。未几,迁中书侍郎、刑部尚书、平章事。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皆与引用;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镇之。有工部侍郎任赞,因班退,与同列戏道于后曰:“若急行,必遗下《兔园策》。”道寻知之,召赞谓曰:“《兔园策》皆名儒所集,道能讽之,中朝士子止看文场秀句,便为举业,皆窃取公聊,何浅狭之甚耶!”赞大愧焉。《欧阳史》云:《兔园策》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北梦琐言》云:《兔园策》乃徐、庾文体,非鄙朴之谈,但家藏一本,人多贱之。《困学纪闻》云:《兔园策府》三十卷,唐蒋王恽令僚佐杜嗣先仿应科目策,自设问对,引经史为训注。恽,太宗子,故用梁王兔园名其书,冯道《兔园策》谓此也。

复有梁朝宰臣李琪,每以文章自擅,曾进《贺平中山王都表》云,“复真定之逆贼”。道让琪曰:“昨来收复定州,非真定也。”琪昧于地理,顿至折角。其后百僚上明宗徽号凡三章,道自为之,其文浑然,非流俗之体,举朝服焉。道尤长于篇咏,秉笔则成,典丽之外,义含古道,必为远近传写,故渐畏其高深,由是班行肃然,无浇漓之态。继改门下侍郎、户部吏部尚书、集贤殿弘文馆大学士,加尚书左仆射,封始平郡公。一日,道因上谒既退,明宗顾谓侍臣曰:“冯道性纯俭,顷在德胜寨居一茅庵,与从人同器食,卧则刍藁一束,其心晏如也。及以父忧退归乡里,自耕樵采,与农夫杂处,略不以素贵介怀,真士大夫也。”天成、长兴中,天下屡稔,朝廷无事。明宗每御延英,留道访以外事,道曰:“陛下以至德承天,天以有年表瑞,更在日慎一日,以答天心。臣每记在先皇霸府日,曾奉使中山,径井陉之险,忧马有蹶失,不敢怠于衔辔;及至平地,则无复持控,果为马所颠仆,几至于损。臣所陈虽小,可以喻大。陛下勿以清晏丰熟,便纵逸乐,兢兢业业,臣之望也。”明宗深然之。他日又问道曰:“天下虽熟,百姓得济否?”道曰:“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此常理也。臣忆得近代有举子聂夷中《伤田家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明宗曰:“此诗甚好。”遂命侍臣录下,每自讽之。道之发言简正,善于裨益,非常人所能及也。时以诸经舛缪,与同列李愚委学官田敏等,取西京郑覃所刊石经,雕为印版,流布天下,后进赖之。明宗崩,唐末帝嗣位,以道为山陵使,礼毕,出镇同州,循故事也。道为政闲澹,狱市无挠。一日,有上介胡饶,本出军吏,性粗犷,因事诟道于牙门,左右数报不应。道曰:“此必醉耳!”因召入,开尊设食,尽夕而起,无挠愠之色。未几,入为司空。

及晋祖入洛,以道为首相。二年,契丹遣使加徽号于晋祖,晋祖亦献徽号于契丹,谓道曰:“此行非卿不可。”道无难色。晋祖又曰:“卿官崇德重,不可深入沙漠。”道曰:“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何有不可!”《谈苑》云:道与诸相归中书,食讫,外堂吏前白道言北使事。吏人色变手战,道取纸一幅,署云:“道去。”即遣写敕进,堂吏泣下。道遣人语妻子,不复归家,即日舍都亭驿,不数日北行。晋祖饯宴,语以家国之故,烦耆德远使,自酌卮酒赐之,泣下。

及行,将达西楼,契丹主欲郊迎,其臣曰:“天子无迎宰相之礼。”因止焉,其名动远俗也如此。《谈苑》云:契丹赐其臣牙笏及腊日赐牛头者为殊礼,道皆得之,作诗以纪曰:“牛头偏得赐,象笏更容持。”契丹主甚喜,遂潜谕留意,道曰:“南朝为子,北朝为父,两朝皆为臣,岂有分别哉!”道在契丹,凡得所赐,悉以市薪炭,征其意,云:“北地苦寒,老年所不堪,当为之备。”若将久留者。契丹感其意,乃遣归,道三上表乞留,固遣乃去,犹更住馆中月余。既行,所至留驻,凡两月方出境,左右语道曰:“当北土得生还,恨无羽翼,公独宿留,何也?”道曰:“纵急还,彼以筋脚马,一夕即追及,亦何可脱,但徐缓即不能测矣。”众乃服。四年二月,始至京师。

及还,朝廷废枢密使,依唐朝故事,并归中书,其院印付道,事无巨细,悉以归之。寻加司徒、兼侍中,进鲁国公。晋祖曾以用兵事问道,道曰:陛下历试诸艰,创成大业,神武睿略,为天下所知,讨伐不庭,须从独断。臣本自书生,为陛下在中书,守历代成规,不敢有一毫之失也。臣在明宗朝,曾以戎事问臣,臣亦以斯言答之。”晋祖颇可其说。道尝上表求退,晋祖不之览,先遣郑王就省,谓曰:“卿来日不出,朕当亲行请卿。”道不得已出焉。当时宠遇,无与为比。

晋少帝即位,加守太尉,进封燕国公。道尝问朝中熟客曰:“道之在政事堂,人有何说?”客曰:“是非相半。”道曰:“凡人同者为是,不同为非,而非道者,十恐有九。昔仲尼圣人也,犹为叔孙武叔所毁,况道之虚薄者乎!”然道之所持,始终不易。后有人间道于少帝曰:“道好平时宰相,无以济其艰难,如禅僧不可呼鹰耳!”由是出道为同州节度使。岁余,移镇南阳,加中书令。契丹入汴,道自襄、邓召入,契丹主从容问曰:“天下百姓,如何可救?”道曰:“此时百姓,佛再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其后衣冠不至伤夷,皆道与赵延寿阴护之所至也。是岁三月,随契丹北行,与晋室公卿俱抵常山。俄而比主卒,永康王代统其众。及北去,留其族嘉里以据常山。时汉军愤激,因共逐出嘉里,寻复其城。道率同列四出按抚,因事从宜,各安其所。人或推其功,道曰:“儒臣何能为,皆诸将之力也。”道以德重,人所取则,乃为众择诸将之勤宿者,以骑校白再荣权为其帅,军民由是帖然,道首有力焉。道在常山,见有中国士女为契丹所俘者,出橐装以赎之,皆寄于高尼精舍,后相次访其家以归之。又,契丹先留道与李崧、和凝及文武官等在常山,是岁闰七月二十九日,契丹有诏追崧,令选朝士十人赴木叶山行事。北帅满达勒召道等至帐所,欲谕之,崧偶先至,知其意,惧形于色。满达勒将以明日与朝士齐遣之,崧乃不俟道,与凝先出,既而相遇于帐门之外,因与分首俱归。俄而李筠等纵火与契丹交斗,鼓槊相及。是日若齐至,与满达勒相见,稍或踌躇,则悉为俘矣。时论者以道布衣有至行,立公朝有重望,其阴报昭感,多此类也。

及自常山入觐,汉祖嘉之,拜守太师。《洛阳搢绅旧闻记》:赠大监张公璨,汉祖即位之初为上党戎判。汉祖在北京时,大聚甲兵,禁牛皮不得私贸易及民间盗用之,如有牛死,即时官纳其皮,其有犯者甚众。及即大位,三司举行请禁天下牛皮法,与河东时同,天下苦之。会上党民犯牛皮者二十余人,狱成,罪俱当死。大监时为判官,独执曰:“主上钦明,三司不合如此起请,二十余人死尚间可,使天下犯者皆衔冤而死乎!且主上在河东,大聚甲兵,须藉牛皮,严禁可也,今为天下君,何少牛皮,立法至于此乎!”遂封奏之。时三司使方用事,执政之地,除冯瀛王外皆恶之,曰:“岂有州郡使敢非朝廷诏敕!”力言于汉祖。汉祖亦怒曰:“昭义一判官,是何敢如此!其犯牛皮者,依敕俱死。大监以非毁诏敕,亦死。”敕未下,独瀛王非时请见。汉祖出,瀛王曰:“陛下在河东时,断牛皮可也,今既有天下,牛皮不合禁。陛下赤子枉死之,亦足为陛下惜。昭义判官,以卑位食陛下禄,居陛下官,不惜躯命,敢执而奏之,可赏不可杀。臣当辅弼之任,使此敕枉害天下人性命,臣不能早奏,使陛下正,臣罪当诛。”稽首再拜。又曰:“张璨不合加罪,望加敕赦之。”汉祖久之曰:“已行之矣。”冯瀛王曰:“敕未下。”汉祖遽曰:“与赦之。”冯曰:“勒停可乎?”上曰:“可。”由是改其敕,记其略曰:“三司邦计,国法攸依,张璨体事未明,执理乖当,宜停见职,犯牛皮者贷命放之。”大监听宣敕讫,闻敕云“执理乖当”,尚曰:“中书自不能执理,若一一教外道判官执理,则焉用彼相乎!”

乾祐中,道奉朝请外,平居自适。一日,著《长乐老自叙》云:

余世家宗族,本始平、长乐二郡,历代之名实,具载于国史家牒。余先自燕亡归晋,事庄宗、明宗、闵帝、清泰帝,又事晋高祖皇帝、少帝。契丹据汴京,为北主所制,自镇州与文武臣僚、马步将士归汉朝,事高祖皇帝、今上。顾以久叨禄位,备历艰危,上显祖宗,下光亲戚。亡曾祖讳凑,累赠至太傅,亡曾祖母崔氏,追封梁国太夫人;亡祖讳炯,累赠至太师,亡祖母褚氏,追封吴国太夫人;亡父讳良建,秘书少监致仕,累赠至尚书令,母张氏,追封魏国太夫人。

余阶自将仕郎,转朝议郎、朝散大夫、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职自幽州节度巡官、河东节度巡官、掌书记,再为翰林学士,改授端明殿学士、集贤殿大学士、太微宫使,再为宏文馆大学士,又充诸道盐铁转运使、南郊大礼使、明宗皇帝晋高祖皇帝山陵使,再授定国军节度、同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一为长春宫使,又授武胜军节度、邓随均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官自摄幽府参军、试大理评事、检校尚书祠部郎中兼侍御史、检校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师、兼侍中,又授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正官自行台中书舍人,再为户部侍郎,转兵部侍郎、中书侍郎,再为门下侍郎、刑部吏部尚书、右仆射,三为司空,两在中书,一守本官,又授司徒、兼侍中,赐私门十六戟,又授太尉、兼侍中,又授戎太傅,又授汉太师。爵自开国男至开国公、鲁国公,再封秦国公、梁国公、燕国公、齐国公。食邑自三百户至一万一千户,食实封自一百户至一千八百户。勋自柱国至上柱国。功臣名自经邦致理翊赞功臣至守正崇德保邦致理功臣、安时处顺守义崇静功臣、崇仁保德宁邦翊圣功臣。

先娶故德州户掾褚讳濆女,早亡,后娶故景州弓高县孙明府讳师礼女,累封蜀国夫人。亡长子平,自秘书郎授右拾遗、工部度支员外郎;次子吉,自秘书省校书郎授膳部金部职方员外郎、屯田郎中;第三亡子可,自秘书省正字授殿中丞、工部户部员外郎;第四子幼亡;第五子义,自秘书郎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充定国军衙内都指挥使,职罢改授朝散大夫、左春坊太子司议郎、太常丞;第六子正,自协律郎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充定国军节度使,职罢改授朝散大夫、太仆丞。长女适故兵部崔侍郎讳衍子太仆少卿名绚,封万年县君;三女子早亡。二孙幼亡。唐长兴二年敕,瀛州景城县庄来苏乡改为元辅乡,朝汉里为孝行里。洛南庄贯河南府洛阳县三州乡灵台里,奉晋天福五年敕,三州乡改为上相乡,灵台里改为中台里,时守司徒、兼侍中;又奉八年敕,上相乡改为太尉乡,中台里改为侍中里,时守太尉、兼侍中。

静思本末,庆及存亡,盖自国恩,尽从家法,承训诲之旨,关教化之源,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为素。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旷蒙天恕,累经难而获多福,曾陷蕃而归中华,非人之谋,是天之祐。六合之内有幸者,百岁之后有归所。无以珠玉含,当以时服敛,以籧篨葬,及择不食之地而葬焉,以不及于古人故。祭以特羊,戒杀生也,当以不害命之物祭。无立神道碑,以三代坟前不获立碑故。无请谥号,以无德故。又念自宾佐至王佐及领籓镇时,或有微益于国之事节,皆形于公籍。所著文章篇咏,因多事散失外,收拾得者,编于家集,其间见其志,知之者,罪之者,未知众寡矣。有庄、有宅、有群书,有三子可以袭其业。于此日五盥,日三省,尚犹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师长、为夫、为父,有子、有犹子、有孙,奉身即有余矣。为时乃不足,不足者何?不能为大君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于历职历官,何以答乾坤之施。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耶!老而自乐,何乐如之!时乾祐三年硃明月长乐老叙云。

及太祖平内难,议立徐州节度使刘赟为汉嗣,遣道与秘书监赵上交、枢密直学士王度等往迎之。道寻与赟自徐赴汴,行至宋州,会澶州军变。枢密使王峻遣郭崇领兵至,屯于衙门外,时道与上交等宿于衙内。是日,赟率左右甲士阖门登楼,诘崇所自,崇言太祖已副推戴。左右知其事变,以为道所卖,皆欲杀道等以自快。赵上交与王度闻之,皆惶怖不知所为,惟道偃仰自适,略无惧色,寻亦获免焉。道微时尝赋诗云:“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至是其言验矣。《青箱杂记》载冯道诗全篇云: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广顺初,复拜太师、中书令,太祖甚重之,每进对不以名呼。及太祖崩,世宗以道为山陵使。会河东刘崇入寇,世宗召大臣议欲亲征,道谏止之,世宗因言:“唐初,天下草寇蜂起,并是太宗亲平之。”道奏曰:“陛下得如太宗否?”世宗怒曰:“冯道何相少也!”乃罢。及世宗亲征,不及扈从,留道奉太祖山陵。时道已抱疾。及山陵礼毕,奉神主归旧宫,未及祔庙,一夕薨于其第,时显德元年四月十七日也,享年七十有三。世宗闻之,辍视朝三日,册赠尚书令,追封瀛王,谥曰文懿。

道历任四朝,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以持重镇俗为己任,未尝以片简扰于诸侯,平生甚廉俭。逮至末年,闺庭之内,稍徇奢靡,其子吉,尤恣狂荡,道不能制,识者以其不终令誉,咸叹惜之。《五代史补》:冯道之镇同州也,有酒务吏乞以家财修夫子庙,道以状付判官参详其事。判官素滑稽,因以一绝书判后云:“荆棘森森绕杏坛,儒官高贵尽偷安,若教酒务修夫子,觉我惭惶也大难。”道览之有愧色,因出俸重创之。冯瀛王道之在中书也,有举子李导投贽所业,冯相见之,戏谓曰:“老夫名道,其来久矣,加以累居相府,秀才不可谓不知,然亦名导,于礼可乎?”李抗声对曰:“相公是无寸底道字,小子有寸底导字,何谓不可也!”公笑曰:“老夫不惟名无寸,诸事亦无寸,吾子可谓知人矣。”了无怒色。冯吉,瀛王道之子,能弹琵琶,以皮为弦,世宗尝令弹于御前,深欣善之,因号其琵琶曰“绕殿雷”也。道以其惰业,每加谴责,而吉攻之愈精,道益怒,凡与客饮,必使庭立而弹之,曲罢或赐以束帛,命背负之,然后致谢。道自以为戒勖极矣,吉未能悛改,既而益自若。道度无可奈何,叹曰:“百工之司艺而身贱,理使然也。此子不过太常少卿耳。”其后果终于此。

史臣曰: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礼。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所以饰终之典,不得谥为文贞、文忠者,盖谓此也。

《旧五代史·列传六》译文及注释

冯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他的祖先或种田或读书,没有固定的职业。冯道小时善良淳厚,爱学习会写文章,不厌恶粗衣薄食,除备办饭食奉养双亲外,就只以读书为乐事,虽在大雪拥门的寒天,尘垢满席的陋室,也快乐自如。天..年间,刘守光任他做幽州掾吏。刘守光领兵讨伐中山国,问计于下属,冯道总是对他晓以利害,刘守光大怒,把冯道关进牢中,不久被人营救出来。刘守光战败逃回太原,监军使张承业任冯道为本院巡官。张承业看重冯道的文章作为,很是礼待他。当时有一个叫周玄豹的人,善于给人看相,跟冯道不合,就对张承业说“:冯生没有前途,明公不要过于信任使用他。”这时河东记室卢质听说后就说“:我曾经见过杜黄裳司空的画像,冯道的形状面貌非常像他,将来必能充当大任,周玄豹的话不值得相信。”张承业旋即推举冯道担任霸府从事,接着又授他太原书记官,当时庄宗兼并黄河以北,往来文书非常多,全都交给冯道。

庄宗与后梁军队隔着黄河对阵,一天,郭崇韬因众将校中吃闲饭的人太多,主次不辨,请求罢免减少。庄宗大怒说:“我为出力效命的将校设置饭食,竟不能自由,那黄河以北三镇,让三军另选一人统率,我就回太原为贤者让路。”立即命令冯道当面起草文告,将要向大家宣读。冯道拿起笔很久,庄宗板着脸孔催促他,冯道慢慢站起回答说“:冯道既然掌管文笔,哪里敢不听命履行职责。现在大王屡建大功,正平定南方贼寇,郭崇韬所进谏的,不很妥当,不听从就行了,而不能因为刚才他的话,就让大家议论纷纷,敌人如果知道了,认为大王君臣不和了。请仔细地考虑,就是天下的大幸呀。”不久郭崇韬进来道歉,靠冯道解了围,别人从此敬重冯道的胆量。庄宗在邺宫即帝位,冯道任省郎,兼任翰林学士,从穿绿衣赐穿紫衣。后梁灭亡后,迁升为中书舍人、户部侍郎。父亲去世,在景城服丧。遇上年成不好,就将自己得到的俸禄的剩余,全都施给乡民救荒,冯道居住的地方,只是茅草棚而已,凡是官吏们送给他财物,一斗粟一匹布,都不接受。这时契丹势力正盛,一向闻知冯道的名声,想把他抢夺过来,恰逢边防军人有准备,冯道才得以避免。

明宗进入洛阳后,马上对身边臣子安重诲说“:先帝时的冯道郎中在哪里?”安重诲说:“最近授予翰林学士。”明宗说“:这人我很早就熟知了解他,是一位好的宰相材料。”不久任为端明殿学士,端明这一殿名,是从冯道开始的。不久,迁任中书侍郎、刑部尚书平章事。凡是贫寒无助的读书人,怀抱才识而未被知遇的,都引荐任用,后唐末年的文人士大夫,行为浮躁的,必定压着不用。有叫任赞的工部侍郎,因一同退朝,跟同伴们在后面戏弄冯道说:“想快点走,一定得留下小孩读的《兔园册》。”冯道知道这,就叫来任赞对他说“:《兔园册》都是有名的文人撰集的,我冯道能背得出来。现在朝中的文士只看重文场中的华词丽藻,便被录取做官,都是偷来的公卿官位,是多么无知浅薄呀!”任赞大为羞愧。又有梁朝宰臣李琪,常以精于文辞章句自傲,曾经进上《贺平中山王都表》,说“收复了叛逆的城池真定”。冯道责备他说:“不久前收复的是定州,不是真定。”李琪不明地理,顿时被挫折了傲气。后来百官为明宗上功德名号共奏三章,都是冯道一手写成,文章浑然一体,不是一般流俗的风格,举朝臣僚都佩服。冯道特别擅长韵文歌赋,提笔就成,典雅清丽之外,内含古时德义道理,必被远近的人所传诵,所以同僚逐渐敬畏他的高深,因而同行时恭敬严肃,没有轻薄的样子。接着改任门下侍郎、户部吏部尚书、集贤殿弘文馆大学士,加授尚书左仆射,封始平郡公。一天,冯道朝拜后已退下,明宗回头对侍臣说:“冯道本性纯朴节俭,不久前在德胜寨住一座茅棚,与仆人同在一起吃饭,就睡在一捆茅草上,内心快乐自如。到因父亲去世到乡下守丧,自己耕种砍柴采摘,与农夫住在一起,全不因自己一向高贵而有其他想法,是真正的士大夫啊。”

天成、长兴年中,天下连年丰收,朝廷平安无事。明宗每次到延英殿,都留下冯道以咨询其他事情,冯道说:“陛下以至高的道德承受天命,上天降以丰年表现祥瑞,更应该一天比一天小心谨慎,以回报上天的好心。臣经常记得在先皇霸府时,曾经奉命到中山去,经过井陉天险时,担心马匹有闪失,不敢放松马嚼子和缰绳。等到达平地后,就不再小心抓牢控制,终于被马颠下来摔倒在地,几乎受了损伤。臣所说的这件事情虽然小,但可用来说明大的道理。陛下不要因为清平安闲丰收熟稔,就放纵享乐。兢兢业业,是臣所希望的啊。”明宗深以为然。另一天又问冯道说:“天下既然丰收,百姓能获得好处吗?”冯道说:“谷贵饿农,谷贱伤农,这是一贯的道理。臣记得近代有一个叫聂夷中的举人有《伤田家诗》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明宗说:“这首诗很好。”立即命令侍臣录下来,经常自己诵读它。冯道说话简明有理,善于补益人君,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当时因各种经书差乱错误,冯道与同僚李愚派学官田敏等人,取来洛阳郑覃刊刻的石经,雕刻同印板,流布天下,后人有赖于它。明宗驾崩,唐末帝即位,任冯道为营造陵墓的山陵使,葬事结束后,出任同州节度使,这是遵照以前惯例。冯道治理政事雅静淡泊,没有讼诉的惊扰。一天,有一位叫胡饶的,是军吏出身,性情粗犷,因事到衙门辱骂冯道,冯道身边的人多次解释而不理会。冯道说“:这一定得让他喝醉!”于是叫他进来,摆上酒杯安置食物,陪饮一晚上,一点也不生气。不久,入朝任司空。

当晋高祖进入洛阳称帝后,以冯道担任首相。第二年,契丹人派使者给晋高祖加称颂功德的徽号,晋高祖也给契丹国主献上徽号,对冯道说:“此行非您去不可。”冯道脸无难色。晋高祖又说:“您官高德重,不宜深入沙漠充当一个普通的使者。”冯道说:“陛下受北朝的恩惠,臣又受陛下的恩惠,有什么不可!”上路后,将到达西楼,契丹国主想到郊外迎接,他的臣下说:“天子没有迎接宰相的礼节。”因而才作罢,他的名声震动远方异族竟能这样。到回来时,朝廷废除枢密使,依唐朝旧例,全归到中书,将院印交给冯道,事无巨细,全委托冯道办理。不久加封司徒,兼侍中,进封为鲁国公。晋高祖曾询问冯道用兵打仗的事,冯道说“:陛下历尽各种艰险,开创立国大业,武略谋划,天下人都知道,讨伐不臣服的人,只须自己独自决定。臣本是读书人出身,为陛下在中书任职,恪守历代的成规,不敢有丝毫的过失。臣在后唐明宗朝时,明宗也曾以战事问臣,臣也用这话回答。”晋高祖很欣赏他的说法。冯道曾经上表请求退隐,晋高祖不看表,先派郑王去看望冯道,对他说:“您来日不出来任职,朕就亲自来请您。”冯道不得已仍来任职。当时对冯道的恩宠厚遇,没有人能与他相比。

晋少帝即位,加封守太尉,进封为燕国公。冯道曾问朝中熟知的客人说“:我在政事堂,别人有什么议论?”客人说:“毁誉参半。”冯道说:“凡与人相合的别人就称誉,与人不合的别人就诋毁,而诋毁我的人,十个中恐怕就有九个。古者仲尼是圣人,仍被叔孙武叔诋毁,何况我这样空虚浅薄的人呢!”然而冯道所坚持的,始终不改变。后来有人对少帝离间冯道说:“冯道只能做和平时期的宰相,不能靠他度过艰难时期,就像参禅的僧人用不上鹰犬一样!”因此派冯道出朝任同州节度使。一年多,调任南阳,加封中书令。

契丹人攻陷汴州,冯道经襄州、邓州应召而来,契丹国主从容问冯道说:“天下百姓,怎样才能得救?”冯道说:“这时的百性,就是佛祖再世也救不得,只有皇帝您救得。”以后中原百姓不被伤害夷灭,都是冯道和赵延寿暗中庇护的结果。这年三月,跟随契丹人到北方去,与晋朝皇室公卿一起抵达常山。不久契丹国主去世,永康王兀欲代替统领契丹军队。当再向北去时,留下他的族人解里据守常山。当时常山的汉族军队出于激愤,一起赶走解里,收复了常山城。冯道率领同僚,四出安抚,采取适宜措施处理各类事务,使人各安其所。有人推举冯道的功劳,冯道说:“文臣有什么作为,都是各位武将的力量。”冯道因为德高望重,是别人效仿的榜样,于是为众人从各将领中择取资历老而有功的人,以骑校白再荣临时充当他们的统帅,军民因而服帖,冯道出力最大。契丹人先前留下冯道与李崧、和凝及文武官员在常山,这年闰七月二十九日,契丹有伪诏给李崧,让他挑选朝中文士十人到木叶山做事。契丹王麻答准备将冯道等人叫到帐下,想说服他们,李崧偶然先到,知道麻答的用心,害怕得变了脸色。麻答准备在第二天与朝士们一起去木叶山,李崧却不等冯道到,与和凝先溜出来,不久在帐门外与冯道相遇,因而分头而回。旋即李筠等人放火与契丹人交战,长槊相接。这天若是一齐到帐下,与麻答相见,稍有犹豫,就全被俘往北方了。

到从常山回来入京师朝见,汉高祖嘉奖他,授与太师职。汉隐帝乾佑年间,著《长乐老自叙》说:

“我世家宗族,本在始平、长乐两郡,历代名声实迹,全记载在国史家谱中。我先从燕地逃回太原,服事唐庄宗、明宗、闵帝、清泰帝,又服事晋高祖皇帝、少帝。契丹占据汴京,被戎族之王所挟制,从镇州与文武同僚、马军步军将士回归汉朝,服事汉高祖皇帝和当今皇上。回想长期以来忝居官位,备历艰难险阻,上显耀了祖宗,下光大了亲戚。已故曾祖讳名凑,追赠为太傅,已故曾祖母崔氏,追封为梁国太夫人;已故祖父讳名鮍,追赠为太师,故祖母褚氏,追封为吴国太夫人;亡父讳名良建,以秘书少监辞官退隐,追赠为尚书令,母亲张氏,追封为魏国太夫人。

“我的品级从将仕郎做起,转任朝议郎、朝散大夫、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职位从幽州节度巡官、河东节度巡官、掌书记,再为翰林学士,改任端明殿学士、集贤殿大学士、太微宫使,再为弘文馆大学士,又充诸道盐铁转运使、南郊大礼使、唐明宗皇帝和晋高祖皇帝山陵使,再授以定国军节度、同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一为长春宫使,又授武胜军节度,邓、随、均、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官位从掌领幽州参军、试大理评事、检校太师、兼侍中,又授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正官从行台中书舍人,再任户部侍郎,转任兵部侍郎、中书侍郎,再为门下侍郎、刑部吏部尚书、右仆射,三任司空,两任中书,一守本官,又授司徒,兼侍中,赐给私门十六戟,又授太尉、兼侍中,又授契丹太傅,又授汉代太师。爵位从开国男爵到开国公、鲁国公,再封为秦国公、梁国公、燕国公、齐国公。食邑从三百户增至一万一千户,食实封自一百户增至一千八百户。勋位从柱国升到上柱国。功名从经邦致理翊赞功臣到守正崇德保邦致理功臣、安时处顺守义崇静功臣、崇仁保德宁邦翊圣功臣。

“我先娶已故德州户椽姓褚讳名氵贲的女儿为妻,早亡;后娶已故景州弓高县孙明府讳名师礼的女儿,后封为蜀国夫人。已亡大儿名平,从秘书郎升任右拾遗、工部度支员外郎;二儿名吉,从秘书省校书郎升任膳部金部职方员外郎、屯田郎中;已亡三儿名可,从秘书省正字升任殿中丞、工部户部员外郎;四儿小时就去世;五儿名义,从秘书郎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兼任定国军衙内都指挥使,后罢职改任朝散大夫、左春坊太子司议郎,授予太常丞;六儿名正,从协律郎改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兼任定国军节度使,后罢职改任朝散大夫、太仆丞。大女儿嫁给已故兵部崔侍郎讳名衍的儿子太仆少卿名绚,封为万年县君;三女儿早亡,两孙儿幼亡。

“静思家世渊源,福禄施于存者亡者,大都出自国家恩惠,全都秉守家法,接受训导的旨意,遵循教化的传统,对家里孝顺,对国家忠诚,口不说不道德的言语,家没有不仁义的财货。所希望的是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作为一贯的准则。贫贱是这样,富贵也是这样;年壮是这样,年老也是这样。服事双亲、服事君主、服事长辈、统治人民的道理方式,是要广泛地取得上天的帮助原谅,我家曾陷于蕃地而得以回归中原,不是人的智谋,而是上天的保佑。我是普天之下有幸的人,百年之后有个好的归宿,不用口含珠玉,应当穿平常的衣服入殓,用竹席子裹葬,并选一个不长粮食的地方埋在那里,因为我赶不上古代贤人。不要以公牛祭祀,禁戒杀生,当不残害生命以祭祀。不要立神道碑,因为夏商周三代坟前都不立碑。不要有谥号,因为没有德业。又自念从诸侯之佐到升为君王之相以及掌领藩镇时,对于国家有某些微小的贡献,都记载在国家的文籍中。所写的文章诗赋,因忙于国事而散失的以外,尚能收集到的,编成一本私家集子,从中可见我的志趣,理解我的人,怪罪我的人,不知各有多少。有田庄、有住宅、有许多书籍,有两个儿子可以继承家业。如此每天五次洁手,三次反省,才能每天知道自己的过失,每月不忘自己应该去做的事。作为儿子、弟弟、人臣、师长、丈夫、父亲,有儿子、侄子、孙子供养自己就足足有余了。对于时势却有所不足,不足在什么地方呢?不能为英明的君王达到一统天下,安定八方,确实有愧于所担任过的官职,没有什么以报答天地君王的恩惠。有时读一卷书,有时饮一杯酒,吃美味,辨佳音,享美色到老安乐于当世吧!年老而能自感快乐,还有什么快乐比得上!时乾佑三年(950)夏月长乐老自序。”

到周太祖平定汉代朝廷内乱,商议拥立徐州节度使刘斌贝为汉代即位皇帝,派冯道和秘书监赵上交、枢密直学士王度等人去徐州迎接。冯道立即与刘斌贝从徐州赶赴汴京,走到宋州,遇上澶州兵变。枢密使王峻派郭崇领兵到宋州,驻扎在衙门外面,这时冯道与赵上交等人住在衙门里。这天,刘斌贝带领身边甲士关上门登上楼,责问郭崇来干什么,郭崇说太祖已被推戴为皇帝。身边甲士知道事情有变,以为是被冯道出卖了,都要杀冯道来解气,赵上交与王度听到后,都害怕得没有了主意。只有冯道坐卧如常,全无怯色,旋即也免于灾祸。冯道卑微时曾写诗说:“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到此他的话应验了。广顺初年(951),又任命为太师、中书令,太祖很敬重他,每次冯道进见时太祖不直呼他的名字。到太祖驾崩,周世宗以冯道担任山陵使。遇上河东刘崇进犯,世宗召集大臣商量想亲自征讨,冯道劝谏他,世宗便说“:唐朝初年,天下草寇蜂起,都是太宗皇帝亲自平定他们。”冯道回对说:“陛下比得上唐太宗吗?”世宗发怒说:“冯道多轻视我呀!”冯道才作罢。到世宗亲往征伐,不叫冯道随从,留下他营造太祖陵墓。这时冯道已有病在身。到山陵完工典礼后,奉太祖神主回旧时宫殿,还未送进祖庙祭祀,冯道就在一天晚上在他的家里去世,这是显德元年(954)四月十七日,享年七十三岁。世宗听到消息,停止上朝三天,册赠为尚书令,追封为瀛王,谥号叫文懿。

冯道历任唐、晋、汉、周四朝,三次进中书省,居相位二十几年,以持重镇俗作为己任,不曾以片言只语惊扰诸侯。一生非常清廉节俭,直到晚年,家里才稍为豪华一点。他的儿子冯吉,特别恣意狂荡,冯道管不住他,有识之人以他不能保住冯道的名声,都感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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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五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