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让王》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囗(左“纟”右“希”)。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囗囗(左“扌”右“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囗(“檀”字去“木”音dan4)父居豳,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囗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囗(上“竹”下“夹”)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囗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囗(左“纟”右“徙”音xi1)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囗(“温”字以“纟”代“氵”音yun4)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囗(左“饣”右“干”音zhan1)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囗(左“扌”右“乞”音xi4)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囗(左“木”右“周”音zhou1)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囗(外“门”内“音”),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庄子·让王》译文及注释

尧爷爷让王位给许由,许由感到太可怕了,携家逃亡。尧又让给子州支父,也是隐士。子州支父说:‘要我当,也当得来。可是我害了忧郁症,正在治病呢,没空治天下。”王位最贵重,如果有害于健康,便一钱不值。至于别的种种身外之物,在隐士眼里,半钱也不值。好国王选那些不弄权不惹事的隐士来接班,奈何隐士多病,这就难啦。

尧爷爷最后让王位给舜,一位贤臣。

舜爷爷到晚年也想起子州支父,要让给他。他还是那句老话:“我害了忧郁症,正在治病呢,没空治天下。”这病可长呢,害了数十年。登上王位坐天下,俗士看来,不花一钱就购进了最贵重的最豪华的一套国具,子子孙孙永远享受,何乐不为。在隐士眼里,健康比王位更贵重,他不交换。隐士有道,不同俗士,以此。

舜爷爷只好让王位给善卷,也是隐士。善卷吃惊,当面叫喊:“我独立在宇宙之中,冬披皮毛,夏穿葛麻,要你王袍做啥!春耕播种,我有机会劳动劳动,哪像你呆坐没用!秋收储粮,我有闲暇营养营养,哪像你昼夜瞎忙!太阳出山我起床,太阳落山我睡觉,地广天高,何处不逍遥!心满意足,哪来你的那些烦恼!进宫去弄权,给天下惹事,对我有啥好!你太不了解我,既可悲,又可笑!”善卷谢绝王位,随即入深山,云深不知处。

舜爷爷又想起一位耕友,家住在历山石户村,世代务农,昔年与舜同耕,互让田边地角,传为美谈。舜派使者去请他来接班。他说:“俺那舜哥背脊都累驼啦,使不完的劲哟!”话中流露出讽刺的意思,指舜用力不用德呢。这位昔年耕友怕舜找上门来,只好搬家。农具他背负,炊具妻头顶,拖儿带女,逃亡海外,永别了石户村。

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周民族的首领,后世尊称太王,又称古公。商朝晚期,太王亶父割据关中平原西陲,率族众住邠城,经营农牧。邠城北邻狄族,常来侵犯。太王亶父献裘皮献丝帛,狄族头人拒收。献狗马,又拒收。献珠玉,仍拒收。原来他们要的是领土啊。太王亶父召族臣宣布说:“狄族的老伯伯,狄族的老大哥,是我们的邻居。打起仗来,杀邻居的儿子,杀邻居的弟弟,我不忍心!在座各位都是我的族臣,侍候我多年了,谢谢你们。从今以后,你们就留在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给周族做臣,给狄族做臣,没有两样,不存在卖族不卖族的问题。土地养活人类,凡是人,都养活,不管哪个民族。这个道理,我懂!为了保住养活人的土地,而去屠杀土地养活的人,我决不干!”

第二天早晨,亶父拄杖离开邠城。族臣族众纷纷追随,马车牛车络绎上路,南去歧山下,开辟根据地,继续经营农牧,后来建立国家。

太王亶父如此尊重生命,难得的好首领!人能尊重生命,富了贵了就不会图享受而戕身害体,贫了贱了也不会贪利益而累死累活。现在那些官做大了的级爬高了的,不但不尊重百姓的生命,也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一见好处便上,哪怕坐牢杀头。假清醒的真昏虫呀!

越国宫廷,为争王位,三世国王一个接一个的被杀。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人称王子搜,怕坐血污的王位,乃秘密逃往南山,躲入采掘丹砂的矿井。越国无主,满朝忧惧,全国惊惶,到处在搜。百姓听说搜王子,于是叫成王子搜,真名反而失传了。不久,查明躲在丹砂矿井,搜查队员轮番喊话,王子不出。武将又去哭唤,文臣又去晓以大义,仍然不出。最后采纳治鼠妙法,燃艾烟熏,才熏出来。众人围上去,拖他登王车。他手拉绥绳登车时,仰天呼喊:“父王啊!父王啊!你在天的英魂不能饶了我吗?”

王子搜并非害怕当国王,怕的是当国王不得好死。为国捐躯,说来好听,可他不干。正因为他尊重生命,越国上下非要他当国王不可。

韩魏两国领土毗邻,划国界有争议,都想多占一点边边角角,互不退让,动辄武装冲突。韩僖王知道自己国力弱,每次冲突总是自己吃亏,为此忧心忡忡,派人去驿馆请贤士子华来商量。

这位贤士姓子名华,尊称子华子,信仰贵生主义,尊重生命。子华子有言:“保全生命为上策。消耗生命是中策。死乃下策。被迫偷生下下策。”子华子进宫来,见韩僖王病恹恹的,晓得他又害了国界症,便说:“假设现在天帝投下金牌一版,牌上镌刻着文字,共三句话:‘左手拾牌右手斩。右手拾牌左手斩。拾牌的人坐天下。此令!’这版金牌正好落在你的面前,你拾不拾,国王?”

韩僖王说:“寡人决不拾哟。”

子华子说:“不拾就好,由此可见,你看重天下,更看重两手。两手比天下更重哟,对吧。两手比天下重,而全身又比两手重,是不是呢。至于小小韩国,比天下轻多了。现在你要争的那点边角领土,又比韩国轻多了。从重到轻排排队吧。全身,两手,天下,韩国,边角领土,有五个量级。你为了最最轻量级的边角领土,弄得病恹恹的,愁瘦了最最重量级的全身,摧残了生命。太值不得啦!”

韩僖王说:“妙!妙!这几天好些人跑来劝说寡人,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妙语呢。”

子华子真懂得价值的轻重啊。

鲁国隐士颜阖,廉洁自守,又有才能,就是不愿富贵。国王听说他有才能,懂得治国之道,想拉他入政界,便派使臣送礼金去,算是先打招呼。使臣在一条破烂小巷内找到颜家院子,入门遇见一个男子,麻布衣裳,正在饲牛,不晓得这就是颜阖。颜阖出牛棚来接待使臣,表情淡漠。

使臣问:“颜阖家住这里吗?”

颜阖答:“住这里。就是我。”

使臣捧上礼金,说是国王的一点小意思。

颜阖拱手不接,说:“同姓同名的多。恐怕发生误会,害得使臣受罚。不如查问清楚再来。”

使臣想想也是,连说抱歉,回宫去了。再三查问,确信无误,踅回颜家院子。可是人不见了。

许多人憎恶富贵,只因为爬不上去。颜阖憎恶富贵,是因为他尊重生命。颜阖是真憎恶。

颜阖懂得治国之道,这是事实。国王想拉他入政界,并非毫无道理。但是,颜阖信仰贵生主义,修贵生主义之道而有得,其精华是用来治自身的。治好自身,还有剩余,兼有兴趣,用去治家治国。其糟粕留给别人拿去治天下吧。这样看来,帝王的功业,对圣人而言,仅属业余爱好,可有可无,绝对的无助于养生保命。当今那些世俗君子,溷迹官场,往往急于进取,不惜轻生玩命,还美其名曰舍己曰捐躯,岂不可悲!圣人做事情,先得弄清楚,付出的是啥,取得的是啥,做得做不得。宝珠打麻雀,为啥招人笑?付出的太重,取得的太轻,价值轻重颠倒了嘛。生命重于宝珠,难道不该尊重?

郑国的列御寇先生,尊称列子,修道养德不做官,所以贫穷,面有饥色,又不申请补助。旁边人看不惯,去给郑相子阳先生提意见说:“列御寇该算是有道的学者吧,托相爷的福荫,留居郑国,穷得那副惨样,莫不是相爷不关怀学者吧?”

子阳当即吩咐官员送小米去。小米送到家中,列子接待官员,再三拱手拒绝。官员没法,一袋小米又提回粮车上。申请补助的读书人还有好几家,不愁送不脱。官员驾车走了。

列子掩门入室,继续著书。他的太太扑上来,杏眼圆瞋,捶胸叫骂:“人家都说俺嫁个有道的学者,娘儿母子可享福啦。谁指望俺一家子饿得黄皮寡瘦的哟!上头有大老官给你送口粮来,你倒稳起不要。命贱呀!活该呀!”

列子笑太太见识短,说:“郑相爷还不是听人说我家穷嘛,你当他真了解我吗。旁边人一句话,他就送小米来,何尝调查过呢。说不定以后旁边人又一句话,他就惩办我,同样不调查。所以我说,太太,咱们不能要哟。”

后来,下面造反,杀了郑相子阳。造反派按补助的名册揪相爷的走狗,没有列子。结局是这样,列子想不到,感到后怕呢。

吴国大军攻入楚国,打到郢城,这是国都。楚昭王从郢城撤退,丢了国都,北逃郑国。郢城屠宰场有个宰羊匠,名悦,人呼屠羊悦,碰巧跟随楚昭王逃难,一路顺手牵羊宰了,侍候楚昭王,亦如平日在郢城屠宰场侍候一般顾客那样。屠羊悦有羊宰就快活,没羊宰就不悦。末路宰羊,侍候国王,不觉得亡国有什么痛苦,也不感到从龙有什么荣幸。

后来吴国撤军,楚昭王回楚国,驾返郢城,摆庆功宴,宣布凡是跟着他跑过一趟的皆是功臣,有赏。文武官员从成的都赏了,轮到屠羊悦。众官员鼓掌,感谢他为龙体的营养做出了辉煌的贡献,叫他快出来领赏钱。

屠羊悦出来,对楚昭王说:“大王丢了楚国郢城,我也失了宰羊职业。大王驾返楚国郢城,我也恢复宰羊职业。我的地位和待遇全都恢复了,还领赏钱做啥!”

楚昭王说:“你就勉强收下吧。”

屠羊悦说:“大王丢了郢城,罪不在我,我不敢请求处罚。大王驾返郢城,功不在我,我不敢冒领赏钱。”

楚昭王说:“那就公开表彰吧。”

屠羊悦说:“按楚国的惩奖条例,立大功,受重赏,才够条件公开表彰。论智力我不足以安邦定国,论勇气我不足以杀敌御寇。吴国敌军攻破郢城那天,我吓坏了,溜出北门,根本不是有心追随大王,当然更谈不上爱国主义。大王不顾惩奖条例,现在要公开表彰我,就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哟。”

楚昭王感动了,吩咐站在一旁的大将军子綦,说:“这个屠羊悦,地位那样低,见识这样高,真是难得。不公开表彰也行,给他三公级的名誉和万钟米的年薪吧。按我的意思起草文件,以你的名义传达执行。”

屠羊悦在阶下抗声说:“三公级的地位,我晓得比屠宰场阔多了。万钟米的待遇,我晓得比刀血钱肥多了。不过请慢,我怎能贪求地位和待遇,连累咱们国王蒙上滥赏的恶名呀!在下承担不起,请放我回屠宰场吧。”

就这样,屠羊悦回绝了任何恩赏。

鲁国的隐士原宪,孔子的学生,家贫。孔子劝他做官,他不肯。他家的院墙已倒塌,仅剩土屋一间。上无片瓦,覆盖青草,没钱卖麦秸来盖屋。笆笆门借桑树做门轴,推门叽咕响,屋内隔成二室,夫妻各住一室。北墙嵌破瓮,瓮口做窗口。天气冷了,窗口塞入破袄,挡西北风。就在这间上漏下湿的土屋内,原宪安坐,弹琴唱歌。

鲁国的显士子贡,也是孔子的学生,家富。孔子夸他口才好,会经商。这天他穿紫袄,罩白袍,驾肥马,乘高车,来看望老同学原宪。小巷窄,马车进不去。子贡跳下车,大声喧哗,呼唤原宪。原宪戴起桦皮帽,(革及)起草拖鞋,拄杖出门迎客。

子贡嘻嘻笑,问:“老兄怎么一副病态?”

原宪顶撞说:“在下听说,无财产谓之贫,学道理不实践谓之病态。现今我这样子,是贫,不是病态哟。”

子贡收敛盛气,面有愧色,不知说什么好。

原宪笑笑说:“做表现为了迎合潮流,交朋友为了发展党羽,求学识为了侍候别人,办教育为了养肥自己,谈仁义为了掩盖罪恶,炫车马为了矜夸得意,这一套我也会的,良心不允许罢了。”

鲁国的寒士曾参,也是孔子的学生,家贫。在鲁国当过官,后来卫国修道养德,重温早年的艰苦生活。冬天他穿麻絮长袄,没有一件像样的罩袍。没有罩袍,等于退出绅士阶级。脸部冷起冻疮,瘃肿泛红。自己去打柴挑水,手脚磨起趼皮。春荒断粮,三天不生火。囊空无钱,十年不添衣。帽子戴歪了,扳正吧,系绳却扯断了。衣领敞开了,拉拢吧,腕肘却露出了。麻鞋缩水了,硬提吧,后跟却挣裂了。就这样(革及)着鞋踏拍子,高歌《商颂》,声满天地,如撞铜钟,如敲石磐,宏亮而清脆,听了惊心动魄。那凛凛的正气啊,天子不敢命令他跪下来,国王不敢聘任他当顾问。

原宪和曾参的故事告诉我们,养志自尊的人忘却健身,洁身自爱的人忘却营利,修道养德的人忘却用智。

孔子对学生颜回说:“颜回啦!家贫地位低,为啥不当官?”

颜回回答说:“不愿意当官。城外有农田五十亩,天天吃午饭,够了。城内有桑麻园十亩,年年穿丝麻,够了。家中有琴一张,弦歌自娱,够了。心头有老师传授的道理,优游自乐,够了。啥都够了,不愿意当官了。”

孔子冷静下来,反省自己,感慨说:“你的想法真好,真好!我相信,知足的人不悬念于利禄,自得的人不恐慌于失败,养德的人不惭愧于低位。这三句格言我背得烂熟,就是做不到。看见你做到了,我深受教益呢。”

颜回短命,至命不悔。

魏国的公子牟,有领地在河北中山国,人称中山公子牟。身为贵族,欣赏庄子为人,公子牟抛弃荣华富贵,漂泊江湖。为时既久,难堪寂寞,乃去请教魏国的詹先生,一位贵生主义的学者。

公子牟说:“身漂泊在江湖之上,心徘徊在宫阙之下,我该怎么办啊?”

詹先生说:“请尊重生命吧。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有这个前提,回头看名利,轻若微尘。”

公子牟说:“道理我也晓得,可就是把握不住自己呀。”

詹先生说:“把握不住,必然放纵,胡思乱想跑野马,岂不徒劳精神,伤害你自己?把握不住,已经一度受伤,又强迫自己不要放纵,那就是二度受伤了。二度受伤,反复折腾自己,生命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长寿显然不可能了。”

公子牟这样的大国王孙,抛弃了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跑去隐居,浪迹江湖,栖身窑洞,比起那些布衣草鞋穿惯了的寒士,当然困难得多。大道遥迢,对他说来,路还远呢。不过我们也得承认,他确有清高的意向,这也算是难能可贵的吧。

孔子应聘去楚国从政,带一班随员学生离开鲁国,向西南旅行,晓行夜宿八九天,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民兵误认为强盗团伙,困在荒村,陷入绝境,断炊七昼夜,快饿死了。第八日晨,被准许生火,熬一锅野菜汤,不见一颗米,大家分着喝。孔子脸色疲惫,还在屋内弹琴唱歌。颜回蹲在门外拣择野菜,低头不语。子路和子贡在那里闲聊。子路说:“这些年跟老师保镖,可倒霉啦。在咱们鲁国,受国王冷遇,他不得不辞职,一走了之。到宋国去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树下演。古礼一演完,官方叫人把树砍了。又到卫国演说,被官方驱逐出境。停过车的地方都被铲了地皮,说那上面有老师的脚印,所谓劣迹。后来又去殷墟,去周都,求职不得,讨乞回家。现今又被围困在陈蔡两国的交界地,喝野菜汤。这些年来,杀老师未遂的刺客,被我擒拿,押送官府,无罪释放,好几起了。还有更气人的,什么混帐东西都有权来抓人,敢把老师捆起!”子贡说:“听,还在弹唱。所谓君子,脸皮就该这样厚吗!颜回老兄,你也太君子啦!”颜回赌气不理睬,到屋内去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叹息说:“这两个小人哟!叫他们来,听我训话。”

子路和子贡进屋来。

子路说:“这还不算山穷水尽了吗,老师?”

孔子说:“你这叫什么话!君子有道,坚定地走下去,便是通,便是达。动摇了,不走了,才算穷,才算尽。孔丘我,你们的老师,生逢乱世,抱负仁义理想,横遭迫害,仍不动摇,能说我已山穷水尽了吗!所以,考虑今后该怎样走下去,绝不意味着道路已穷尽。危险逼到面前来,也不要丢脸丧德。严寒来了,打霜下雪万木凋了,我们才发现松柏的健茂。陈蔡绝境,在我看来,算有幸吧。”

训话完毕,孔子继续弹琴唱歌,神态潇洒。子路振奋,操起矛杆子,来一段武舞,杀声震耳。子贡拍额头,连声说:“天啊天,原谅我不知道你的高吧。地啊地,原谅我不知道你的厚吧。”

道家先辈人士,与孔子相比较,有些不同。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山穷水尽也好,四通八达也好,同样快乐。他们快乐,与穷通没关系,既非乐于穷,亦非乐于通,他们修道养德,抱负道德理想,视穷通为人生道路上的寒暑雨晴,很正常的循环现象,不放在心上。这就是为什么不愿意即王位的许由,遁迹箕山,洗耳颍河,自得其乐。这就是为什么代理过周天子的共伯,被废黜后,隐居共山,处之泰然。

舜爷爷到晚年让王位给子州支父,给善卷,给石户村一位农夫,三让让不脱手,急得团团转。于是有第四让,让给一位邶国友人,名叫无择。无择感到意外,心想:“怪哉!这位大老官,出身泥脚杆,不安心做庄稼,跑去投靠尧帝,讨好卖乖。讨了卖了,意犹未足,还想把他受过的污辱转嫁给我受!在他眼里,我也是个讨好卖乖的人。天啊,羞死我啦!羞死我啦!”蒙面大哭,没脸见人。跑出门去,河边找到一处清花亮色的深潭,一头栽下去,自沉而死。

夏朝未年,暴君桀王统治黄河下游,国势危,天下乱。商民族领袖成汤趁机会扩张领土,割据黄河中游,秣马砺兵,准备推翻桀王。臣弑君,下犯上,还须社会贤达支持,才好名正言顺。所以成汤扯旗造反以前,恭请著名隐士卞随先生前来商量军政大计。

卞随说:“造反我外行。不要找我吧。”

成汤问:“谁内行?”

卞随说:“不了解。”

成汤又请务光先生,也是著名隐士,前来商量军政大计。

务光说:“不要找我吧。造反我外行。”

成汤问:“谁内行?”

务光说:“不了解。”

成汤说:“有个小臣,姓伊,现任尹官,跑腿的,从前是有莘氏族的家奴,擅长烹调,你也认识。这个伊尹,你觉得怎样?”

务光说:“能力强,脸皮厚,所谓任劳任怨。其他方面我不了解。”

成汤礼送这两位社会贤达回山去,然后提拔久经考验的伊尹任军师,同他商量讨伐桀王,夺取天下。天下转手,赶跑桀王,建立商朝。这就是儒家赞美的成汤革命。成汤知道百姓不会驯服,提出让王位给卞随,利用他来收买民心,演傀儡戏。

卞随拒绝,说:“大老官你讨伐桀王,找我商量,显然认为我也是贼。打垮桀王,你又要让王位给我,显然认为我也贪赃。生逢乱世,我已不幸,而你,一个不道德的贼人,还要把受够了的污辱转嫁给我受!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跑到稠河,投水自沉而死。

成汤又提出让王位给务光,说:“智士筹谋,武士执行,仁士掌权,这样才合乎自古以来的道德传统呀。难道不该你即位吗,可敬的先生?”

务光拒绝,说:“造反废掉国王,不义!打仗屠杀人民,不仁!士兵冒险牺牲,长官坐享富贵,不廉!我记得格言说过,不干净的俸钱领不得,不道德的国土住不得。何况是王位,那还坐得吗!这样活下去,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跑到卢沟,背负大石,涉水自沉而死。

商朝未年,暴君纣王统治黄河流域,国势危,天下乱。周民族领袖武王趁机会扩张领土,割据关西平原,秣马砺兵,准备推翻纣王。臣弑君,下犯上,还须社会贤达支持,才好名正言顺。所以武王扯旗造反以前,散布信息,招纳各路头面人物,壮大声势。信息传到辽西的孤竹国,添醋加油,非常动听。孤竹国有隐士兄弟二人,伯夷和叔齐,听了睡不着。伯夷说:“那信息也许是真的吧。关西民风淳朴,很可能出圣人。”叔齐说:“西方既然有王道乐土了,咱们去投靠吧。是真是假,总得亲自看看才好评判。”

伯夷叔齐兄弟备足一个月的炒米,向西旅行,渡卢沟,再向南,涉漳河,到首都朝歌城。入城目睹了病态的繁荣。那么多官马商车,酒馆妓寮,歌台舞榭,流氓窃贼,令隐士恶心,令寒士哭泣。溯黄河而西行,混入逃荒的饥民群,直抵函关。翻山渡涧,绕过边境检查站,进入平原。所谓王道乐土,同样路有饿浮,而且村村都在点兵,像要公开造反,令人失望。两千里的跋涉结束于周民族的政治中心,歧山南麓的歧阳镇。来都来了,回不去了,且往难民收容所报到吧。

住在收容所,伯夷叔齐泄漏了自己的身份。武王听所长报告说是孤竹国的王子,便派叔叔姬旦,就是周公,前去接见。周公要他俩代表孤竹国,而不是以隐士的身份,赞助讨伐纣王。周公宣布双方盟约。有优待他俩的条款,文曰:“年俸提两级。官阶授一品。”盟约文本当场洒浸牛血,埋在盟台底下,以示郑重。

仪式结束,伯夷叔齐瞠目对视,觉得太滑稽,忍不住笑了。伯夷说:“嘿,这就怪啦!这不是咱们心目中的圣道吗!从前炎帝,那个神农氏族老酋长,治理天下,冬至祭天,夏至祭地,春分祭日,秋分祭月,重视态度虔诚,从不求神赐福,更不会求神保佑造反成功。炎帝待人,强调老实服管,此外一无所求,更不会村村点兵扰百姓了。现存体制出了问题,他乐意加以修正,而不是彻底推翻。现存秩序出了问题,他乐意加以整顿,而不是坚决砸烂。他不希望别人垮台,自己好夺权。他不希望别人低劣,自己显能干。他不希望时来运转,自己飞上天。现今周家看见商朝国势危了天下乱了,就赶快建设自己的体制,就加紧巩固自己的秩序,想造反,坐江山。他们崇尚阴谋,贿赂商朝的官员。他们凭藉刀枪,保住自己的威严。他们招纳各路头面人物,宰牛结盟,表示说话算数。他们大做其高姿态,取悦群众。他们大打其讨伐战,捞获利益。这是用叛乱取代暴虐哟!”叔齐说:“哥哥,咱们不是听老师讲过吗,从前的读书人,世道好了勇于服务,世道坏了耻于苟安。现今天下黑暗,哪有王道乐土让咱们去服务哟!周家既然道德衰败,投靠他们,玷污自己,倒不如逃走,保自身清白。”于是兄弟二人晚上逃出了歧阳镇,穿过关西平原,混出函关,偷渡黄河,到风陵渡,北去首阳山,饿死在山上。

伯夷叔齐这一类人,就算富贵送上门来,也不会伸手去拿的。品德高尚,行为古怪,不在乎别人怎样说,只爱惜自己的选择,终身不做乱世帮凶,两位隐士的大节,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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