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徐无鬼》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牵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良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kai4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谐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国之士矜雅;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乐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囗(“搔”字以“爪”代“虫”音zao3),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

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囗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囗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雍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庄子·徐无鬼》译文及注释

魏文侯早年读圣贤的经典,学仁义的行为,建立魏国,扩张领土,雄霸一时。文侯死后,有子继位,是为武侯。武侯昏庸,日日沉迷饮食男女歌舞狗马,不问政事。隐士徐无鬼看不惯,想给武侯进进忠言,便找商女士开后门。商女士枕头风一吹,武侯便召徐无鬼进宫来。

魏武侯做出关怀寒士的样子,赐徐无鬼座位,安慰说:“先生,你有病啊!隐居出林,是嫌太苦了吧。所以肯来见我?”

徐无鬼说:“你安慰我做什么,我是来安慰你的。照你这样下去,贪欲邪念超前的膨胀,视听享受不停地升级,身心才会病呢。你要寡欲息念,放弃视听享受,感官又会闲出病来。病人安慰我做什么,我是来安慰病人的。”

魏武侯烦躁地不想理睬。

僵持片刻之后,徐无鬼改口说:“我们谈谈相狗吧,好不好。狗相,照我看来,可分三等,填饱肚子便睡,德性类似懒猫,品质低劣,下等狗相。两眼凝视远方,如儿童望太阳,品质合格,中等狗相。神态潇酒,浑忘了自身的存在,品质优良,上等狗相。如果说我相马比相狗更内行,我不否认。马相,照我看来,齿要直,颈要曲,头要方,眼要圆,经得起量具的检验,才够标准马的条件。标准马又不如超级马。超级马哟,不训练,自成材,思念漠北草原,眼含忧郁,若有所失,浑忘了自身的存在。这样的马奔跑起来,超越群马,灰尘远远抛在后面,一转瞬消失在地平线外,让人发呆。”

魏武侯听得来眉开眼笑。

徐无鬼见好就收,告辞出来。

在门外等待的商女士说:“先生,你谈了些什么,逗得我们国王欢笑?我们为了取悦我们国王,横说诗书礼乐,从侧面干预他,顺说军事战略,从正面迎合他,横顺尽力侍候,立大功的不少,可是我们国王咬紧牙关不笑。先生,你谈了些什么,逗得我们国王如此欢笑呀?”

徐无鬼说:“我爽性对他谈狗经马经而已。”

商女士问:“这是真话?”

徐无鬼说:“你没有听别人讲过吗,越国流放犯的笑话?那家伙被押送到深山老林去服刑,途中遇见都城老友,几天前在城里见过面的,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啦,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好像睽隔多年似的。到了服刑的流放地,不过十天半月罢了,偶然遇见在城里见过一面的人,连姓名都叫不出呢,他也高兴地盛情款待。在荒无人烟的流放地住满一年,看见泥塑木雕的人像,他也高兴极啦。离开人愈久,愈想念人,不是吗?一个逃命的人躲藏在墓洞中,墓地莲蒿满径,臭鼬跑来跑去,饿狼守在洞外。这时候他听见脚步声,由远渐近,该怎样的高兴啊!何况脚步声伴着谈笑声,是他弟兄的,是他亲戚的!啊,我们那可怜的国王,很久很久了,他听不见近人情的谈笑声呀!”

隐士徐无鬼第二次求见魏武侯。

魏武侯说:“先生,你去山林隐居,橡子栗子充饥,野葱野韭做菜,丢下我不管,好些年了吧。现在也晓得岁月不饶人,上年纪啦?唔,你是想喝几杯,开开荤,来一点脂肪蛋白质呢?还是想造福于寡人的江山社稷呢?”

徐无鬼说:“本人出身贫贱,从来不敢饮食你的酒肉。我是来安慰你的呢。”

魏武侯说:“什么?我有什么要安慰的?”

徐无鬼说:“你的身心皆病,需要安慰。”

魏武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徐无鬼说:“大自然以同等待遇生养人类。地位高的莫夸耀身材高,地位矮的莫埋怨身材矮。你做大国之君,竟以全国百姓的受苦换取自身感官的享乐。这是良心所不允许的哟!良心倾向和谐,难容自私。自私是病根,病得你好苦,所以我来安慰你。奇怪的是你怕承认自己有病,为什么?”

魏武侯说:“我早就想找你谈谈啦。我准备以爱民政策体现仁,以裁军措施体现义,行吗?”

徐无鬼说:“不行。爱民的结果是害民。裁军的结果是扩军。从这两方面下手,你不会成功。美善的样板树立起来了,就变成制造丑恶的工具。努力体现仁义,就迹近作伪啦。仁义一旦定型,就能仿造。样板一旦树立起来,就会成为箭靶。国防措施变来变去,就会引起外战。爱民啦裁军啦高调请免了吧。你能做到六不那就好啦。一、不要在城门隙望台下摆兵,作严阵以待状。二、不要在宫中驻扎骑兵,作紧急应变状。三、不要伤天害理的搜刮财富。四、不要使用智巧取胜。五、不要使用策略取胜。六、不要发动战争,征服别国。想想吧,杀别国的军民,占别国的土地,就是为了养我体,娱我心,这样的战争究竟有何益处?到底谁是赢家?如果你非体现仁义不可,那就请你诚心诚意对待自己,有病就医治吧。病治好了,就能顺应大自然的道理,放弃撄动,选择宁静。你这样做,百姓就活得出来了,也不劳你制定什么爱民政策,采取什么裁军措施了。”

蒙昧的至德之世结束,文明的有德之世开始,天下从此扰攘多事。有德之世的头一个帝王便是轩辕氏族的大酋长,民众叫他轩辕黄帝。黄帝修道,听说具茨山有一位至人,姓隗,人称大隗先生,便去寻访,准备拜他为师。

黄帝乘车登程,驷马奔驰。正驾驶方明,坐在左边。副驾驶昌禹,坐在右边。张若与习朋导马,前面探路。昆阎与滑稽跟车,后面保镖。真是威风八面,比大首长出巡壮观多了。沿途百姓瞻仰,官员迎送,自不必说。车到襄城地界,旷野无人,七位圣贤迷路,指南针又坏了,急得没法。

这时候有少年驱赶群马走来,神态潇洒。

黄帝问:“你晓得具茨山的方向吗?”

牧马少年说晓得,用马鞭指指北方。

黄帝问:“你晓得大隗先生的住处吗?”

牧马少年又说晓得。

黄帝惊叹说:“这小子不简单,不但知道仙山在哪里,还知道至人的住处。喂,小子,请谈谈怎样治理天下吧。”

牧马少年说:“治理天下嘛,不过如此这般而已而已,何必多事!拿我来说吧。幼年我是天才,聪明过人,无师自通,昼夜研究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世间一切事物我都精通。结果呢,弄成了近视眼,外加神经衰弱。有老人教导说,小娃儿,别再熬夜研究了,搭乘太阳金马车到襄城郊外去散散心吧。我听老人的话,昼乘车,夜睡觉,不研究,只游玩,果然见效,病快好啦。现在我要到世外去修道养德,路遇诸位圣贤,问我怎样治理天下。治理天下不过如此这般而已,同我治理身体一样。哦,不谈了,我何必多事!”

黄帝说:“好小子,治理天下对你而言确实多事。不过谈谈怎样治理天下,总可以吧?”

牧马少年摆手,赶马走了。

黄帝大声呼唤,请求赐教。

牧马少年回头说:“治理天下嘛,同牧马相比较,我看不出有啥差别。对马有害的事别做,不就行啦。”说完,一声唿哨,追马去了。

黄帝作揖叩头,口称谢谢仙师。然后吩咐向后转,原路返回。

他是智谋之上,如果局势稳走了,碰不上伤脑筋的危机,内心就不舒畅。

他是雄辩之士,如果是非澄清了,找不到可讨论的话题,内心就不舒畅。

他是苛责之士,如果秩序良好了,查不出该挨骂的事件,内心就不舒畅。

这三种人,因为不能自得其乐,所以终身交给外物拘留,以换取内心的舒畅,太可怜了。终身交给外物拘留的人,三种之外,还有以下十六种。

领导潮流之士,爬上朝廷。

掌握群众之士,混进衙门。

打拳踢腿之士,喜迎挑战。

勇斗敢闯之士,欣逢动乱。

提刀执矛之士,酷爱战争。

清贫憔悴之士,贪求名声。

刑律之士,动辄扩大惩办。

礼教之士,表情恭敬庄严。

仁义之士,到处联络情感。

农夫不耕耘,心头不安宁。

商贩不习卖,心头不痛快。

百姓有家务,起早摸黑勤勤做。

工人有手艺,昂头挺胸长志气。

家底薄,存款少,财迷遇到烦恼。

权力小,势力衰,官迷陷入悲哀。

野心家,夜夜盼,明天发生政变。

以上总共十九种人,伺机遇会,实现自我,所以服膺机会主义,拒绝无为主义。这些人哟,机会来了,得意一时,机会去了,不是东西。他们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事业,沉溺在外物的海洋,死不回头,终身迷误,真可悲啊!

庄子面对梁惠王与宰相惠施,笑骂“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之后,下来又同惠施辩论。惠施坚持一家之言,自称真理化身,说有事实作证。

庄子说:“没有目标,乱放一箭,碰巧射中一物,便自称神箭手,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神箭手了。这样行吗?”

惠施说:“行。”

庄子说:“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你用自己的是非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论,便自称真理化身,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真理化身了。这样行吗?”

惠施说:“行。”

庄子说:“行?问题就来了。儒派,墨派,杨派,公孙龙派,加上你,共五派,都是真理化身,却又互相批判,到底谁是真真理呀?也许都不是,同鲁遽一样?鲁遽讲课,有学生说:‘老师,我得你的道啦,我能冬烧鼎锅夏造冰啦!’鲁遽鄙夷地说:‘冬至阳气生,此时烧鼎锅,阳气找阳气,不足为奇。夏至阴气生,此时造冰,阴气找阴气,也不足为奇。你那一套玩意儿不是我讲的道哟。我的道可神啦,我表演给你们开开眼界吧。’于是搬来两张瑟,都是二十五弦,按照宫商角徵羽这五声音阶定弦。两张瑟对照着调准了,一张留在课堂,一张移到寝室,相距不远。鲁遽拨动宫弦,室内宫弦跟着振动。鲁遽拨动角弦,室内角弦跟着振动。鲁遽宣布说:‘这是刚才那位同学的玩意儿。阳找阳嘛,阴找阴嘛。宫响应宫,角响应角,同样不足为奇。现在再看看我的道。’鲁遽将课堂上的这一张瑟变了调,官商角徵羽五音都不合,但使二十五弦同声。然后任意拨动一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共鸣音,嗡嗡许久。全体学生啧啧称奇,不晓得这玩意儿仍然超不出声学的原理。一弦领头,众弦跟上,频率相同,所以共振,如此而已。你们五派都像鲁遽那样骗人吧?”

惠施说,“他们四派还在找我辩论。辩论嘛,我用逻辑批倒你,你用喉嗓压垮我,就是那么一回事。不过,我迄今看不出自己有哪点错,怎能说我像鲁遽那样呢?”

庄子说:“齐人贪鄙,为节省家用,逐儿子去宋国阉割了为人守门。拾得铜铃,他倒缠了又裹,怕碰坏了。后来想找儿子回来,仅在齐国内张贴寻人启事,少花钱嘛。糊涂虫大概不会绝种吧?楚人强悍,寄居主人家,动辄吼骂守门人,半夜独自坐船渡江,又同船夫打架,不怕落水。勇则勇矣,只怕仇恨难解,船夫不让他活着登岸了。老朋友,小心些!”

庄周寂寞,躲在宋国蒙城的丘陵地区管理国营漆园。做小吏,工资低,不得不设馆授课,补贴家用。他的老家就在蒙城,子女多,负担重。朋友很少,能在一起论论道的几乎没有,这就更寂寞了。

有一天,庄周领着学生为一个穷朋友送葬,路过已故相爷惠施之墓,见墓草凄凉的青青,想起从前他同墓中人的争论,不胜感慨,乃回头向学生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楚国郢都有个泥匠,手艺绝精,长袍大袖给泥墙刷石灰,而袍袖不污渍半点白痕,却又刷得又快又匀。一个徒弟不小心,溅了一滴石灰浆在郢都泥匠的鼻尖上。郢都泥匠不愿意拭擦掉,那样做他认为有损职业荣誉。待鼻尖上的石灰浆干透了,凝成白痕一点,他叫徒弟去请著名木匠大师,单名石,人称匠石。匠石来了,郢都泥匠两手插腰,站了个骑马桩,大声说:“锛掉吧!”匠石右手握着长柄锛子,侧身挥臂,旋转成风,闭紧眼睛,只用灵耳倾听,逐渐逼近郢都泥匠的鼻尖。就那么嚓的一声,肉耳听不见,便锛掉了鼻尖上的白痕,而不伤及鼻尖,郢都泥匠站在那里,脸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后来,宋元君知道了,派人去请匠石,说:“表演给寡人看看吧。”匠石说:“我曾经锛掉过,不错。可惜我的唯一对手,那个郢都泥匠,他去世多年啦!”

庄子讲完这个故事,遥向惠施之墓拱手行礼,说:“先生啊,自从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够资格的对手了。我去找谁争论呀。寂寞啊寂寞!”

齐国相爷管仲,创造霸业有功,齐桓公尊称他仲爸,国务交给他管。管仲病了,齐桓公去慰问,说:“仲爸,你老的病不好说啦。我不能再瞒着你老啦,就直说吧。如果病情继续恶化,我该找谁接你的班,掌管国务?”

管仲说:“你打算交给谁?”

齐桓公说出了鲍叔牙的名字。鲍叔牙与管仲友善多年,情同弟兄。当初齐桓公夺得王位后,任命鲍叔牙做相爷,是鲍叔牙坚辞不干,力荐管仲做相爷的。现在轮到鲍叔牙了,齐桓公想。

管仲说:“不行。鲍叔牙为人廉洁,做清官可以,做宰相不行。能力比他低的,他不放在眼里,谁犯错误,他知道了,终身不忘。他掌管国务,不当和事佬,上不讨好君心,下不迎合民意。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得罪你啦!”

齐桓公说:“那你认为谁合适?”

管仲说:“如果找不到更合适的,隰朋就行。隰朋为人呢,能使上级放心得忘记了他的存在,能使下级向心地团结在他的周围。隰朋态度谦虚,常常检讨自己哪些方面不如轩辕圣人,还主动关怀那些能力比自己低的同僚,能给人以思想教育。那是圣,不说了。能给人以物质好处,这是贤,不妨谈谈吧。有两种贤,一是高高在上的贤,一是低三下四的贤。高高在上的贤,普降甘霖,仍不讨好。低三下四的贤,施点滴恩,获涌泉报。隰朋属于后一种贤。还有呢,处理国事有时候装装聋,处理家事有时候装装瞎,也是他可贵的优点。如果找不到更合适的,隰朋就行。”

吴国国王放船游长江,登猴山。群猴见国王仪仗威严,锣鼓喧天,吓得弃树逃窜,躲入棘丛,不敢露面。独有一猴,藐视君权,不慌不忙,大摇大摆,表演一臂搔痒痒一臂打秋千,技巧精湛。国王拉弓一射,此猴敏捷,一把接住飞箭。国王怒,命令警卫班:“上!全体放箭!”此猴誓死不逃,乱箭射穿,可怜!

国王回头盯住伴游的颜不疑,说:“此猴炫耀技巧藐视我,落得个被处决的下场哟。你得引以为戒!唉,在我面前,可别做脸做色拿架子哟!”

颜不疑名义上是国王的朋友,因为他不愿意在吴国做官称臣。国王此次请他伴游,意在找机会教训教训他,打打他的傲气。

颜不疑回家后,拜贤士董梧为师,锄掉傲气,抛开享受,再不以国王的朋友自居了。三年后,群众反映好,像个贤士了,仍不做官。

楚国的子綦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爱思考。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手撑颊,两时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他的学生姓颜名偃,又名子游,这时候来拜望,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说:“老师,你可是当代的杰出人物呀。坐功要求你身姿若枯树,怎么心态也若寒烬了啊?”

子綦说:“想当年我隐居齐国南山,避红尘,蹲岩洞,藏身够秘密了。怎么会走漏消息,给齐国官方打听到了?国王田禾跑来看我,回去张扬,骗得各界派代表进宫再三致贺词,颂他有德。反省起来,必定是我出名在前,才有他的打听在后;必定是我批发趸卖,才有他的转手零售。如果我能不显示自己的存在,他又从何打听到我的为人呢?如果我能不批发趸卖,他又从何转手零售呢?唉,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卖掉自己的人。进一步,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怜悯别人的人。更进一步,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怜悯别人的人。更进一步,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怜悯怜悯别人的人。进步不停,我离红尘愈来愈远啦,愈来愈远啦。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看见我心若寒烬了啊。”

孔子出访楚国,国王敬酒满觞。相爷孙叔敖捧三足酒器给孔子斟满,肃立在旁。家住市南的勇干熊宜僚举杯敬客,洒酒祭神,曼声吟唱:“贵宾效古人,即席发议论。请!”

孔子致答词说:“在下孔丘仰慕古人不议论的议论,所以迄今未尝议论,不过愿意借此机会说两句。熊宜僚,会抛球,八球在空,一球在手,不理睬说客的引诱,拒绝参加械斗,化解两派对立的深仇。孙叔敖,睡大觉,心中无烦恼,羽扇摇摇,做无为而治的宰相,敌国不敢侵扰,锈了英雄豪杰的战刀。我愿有三尺嘴,空发议论?”

他们三人,熊宜僚和孙叔敖可以说是不修道而暗合道,孔子则是不议论而议论了。

天道无私,对待任何人皆是一样的。人的德养归结在道的原理内,便到顶点了。人智有限,智力圈外的事物是不可知的。人的议论停步在智力圈的边缘上,便到顶点了。道对待任何人皆一样,德养却因人而异,因为修道者各有心得不同嘛。智力所不可知的事物,再议论也是枉然,因为发言者自己也不明白嘛。例如儒墨两家那样争鸣,强异德为同德,强不知为可知,那就凶多吉少啦。

海洋不拒收任何东流水,所以大极了。圣人胸怀宇宙,造福人类,而不让百姓知道他是谁。生前不受爵禄,死后何须溢美,事迹随风飘散,放弃历史地位,因为他是大人,没有那些低级趣味。好狗不爱吠,好人不爱吹。吹都不爱,还会受作伟大状吗!故作伟大状,伟大不起来,努力养德,德能养起来吗!天地最大最完备,自然而然形成的,何曾作过努力。大人懂得怎样完备自己,无所努力,无所失,无所弃,不与外物作交易,顺其自然而已。回归自己的天性,谨守不渝。遵循古道的原理,不搞伪饰。从这两方面可见大人的诚实。

南郭子綦结识了著名的相马师九方堙。他姓九方,名堙,给马看相,一眼能看出千里马,也给人看相,预言祸福凶吉,据说很准。子綦请九方堙到家中坐坐,席间叫出八个儿子,站成一排。子綦告诉九方堙说:“给我这一群儿子看看相吧,哪一命好些。”

九方堙指点说:“他是南郭困吧,命好。”

子綦惊喜的问:“怎么个好?”

九方堙说:“南郭困终身要与国君同食。”

子綦听了寒心,眼泪汪汪的说:“我儿做了啥事情哟,落得这般绝境!”

九方堙说:“能与国君同食的人,父族母族妻族三方面的成员都要沾恩,更不用说父母本人啦。先生听了伤心流泪,这可是抗福的表现呢。儿子前途好了,就怕做父亲的不太妙呢。”

子綦说:“堙老弟哟,命运这东西,你看不透彻。能说困儿前途好吗?酒香冲鼻,肉肥爽口,喝了吃了什么都没有了。酒肉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你是弄不明白的。我家不牧畜,院角跑出一头母羊。我家不网鸟,墙隅跑出一笼鹌鹑。你不觉得太奇怪吗,从哪里跑出来的呀?我家父子九人,不官也不商,悠游大自然,随天娱情,就地吃饭,此外别无所求。俺们一不兴事创业,二不筹谋划策,三不标新立异。俺们把握着大自然的真理而不冒犯别人,一贯曲线处世而不行义。总之,俺们无功于世俗,倒要受世俗的奖赏啦。怪兆头出现了,接着就会发生想不到的怪事,危险呀!我无罪,困儿无罪,如果遭遇不测,那是祸从天上落哟。叫我怎能不伤心流泪哟。”

不久,南郭困奉命出差燕国,半路上被强盗绑架了。这伙强盗兼卖奴隶。见南郭困年轻俊秀,身强力壮,怕他逃亡,所以斩掉一脚,卖到齐国。齐国的渠太公,杀猪匠出身,经营屠宰场,买了南郭困去当杀猪匠,亲手传他刀艺。渠太公喜爱他,叫他三餐饭桌伴食。终身吃肉,自不待言。

箕山下,颖水边,啮缺路遇许由,见他背负行囊,匆匆赶路,便问:“你去哪里?”

许由说:“躲避尧帝。他又要来找我了。”

啮缺同许由一样的是隐士,不愿做官。不过,啮缺认为逃跑不是办法,便问:“为什么躲避?”

许由说:“那个尧爷爷哟,一副勤政爱民的面孔,仁啦义啦,会招天下笑的。仁义治国的模式一旦成功了,流毒后世,人吃人肉,你争我抢,也许会这样吧?老百姓嘛,要他们拥护谁,一点也不困难。给点温情,有奶便是娘。给点好处,有赏便是爹。给点表扬,他们便拼命干。要他们背叛谁,同样不困难。给点苦头吃,便作鸟兽散,不拥护了。温情,好处,表扬,全来自官方的仁义措施。仁义从官方撒下来,除了傻瓜,人人争啦抢啊,那是利益之所在啊。所谓仁义措施,毫无诚实可言,而且被贪获者拿去当作猎具使用。如果仁义出自百姓内心要求,又当别论。怎奈那是尧爷爷的独出心裁,一厢情愿认为仁义措施一定能给天下造福,好比一孔之见,不看错才怪呢。他老人家听说贤士是提倡仁义的,便认为贤士,包括我在内,能振兴社会,造福于天下,而不晓得这帮家伙也能弄垮社会,贻祸于天下啊!这个道理,他老人家不懂,贤士们也不懂,只有跳出他们那个圈子的人,才懂。我何必枉费口舌哟,所以躲避为妙。”

社会上常见的三种虫,兹分述之。

第一种,自娱的糊涂虫。那是一些温文尔雅之士,学得一家之言,天空大如井口,自我感觉好极了,便招纳门徒,温文尔雅的卖弄半罐水,也不想听听百家怎样说,反正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货色尽够用了。他们不晓得臭皮囊装的全是空话。那些温文尔雅之上,正是这样。

第二种,自傲的寄生虫。那是一些大摇大摆之士,好比猪虱,爬来爬去,吮吸血液,养肥自身。猪背鬃毛疏落可爱,他们当作宫殿与林园,遨游其间,猪胯曲径通幽,他们散步到蹄。猪奶之间,以及腿脚皱褶之处,温暖舒适,他们安眠。谁也想不到杀猪匠鼓刀,放了猪血,点燃柴草,猛火一燎,他们同猪皮一起烧焦。跟着猪享福,陪着猪殉葬。那些大摇大摆之士,就是这样。

第三种,自苦的可怜虫。那是一些鞠躬尽瘁之士,舜最典型。羊肉不爱蚂蚁,但是蚂蚁爱羊肉。蚂蚁爱羊肉,从四面八方跑来拥护羊肉,那是因为羊肉散发膻臭,勾引蚂蚁。舜这家伙,言行膻臭,所以百姓爱,跑来拥护,他逃也逃不脱,第一次他出逃,百姓千家紧跟,聚集成村。要他当村长。第二次他出逃,百姓万家紧跟,聚集成县,要他当县长。第三次他出逃,百姓十万家紧跟,聚集成都市,要他当市长。成为都市以前,那地方名叫邓家场,很小。尧帝了解到舜很贤,亦即闻到了这家伙膻臭异常,便划出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区,叫舜领导垦荒,说:“望你搞出农田水利。”可怜的舜,投身于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区,自讨苦吃。年纪大了,耳朵聋了,眼睛瞀了,仍然不能退休。那些鞠躬尽瘁之士,皆是这样。

神人厌恶百姓蚁聚,所以隐身在缥缈的仙山。百姓蚁聚,吵得神人不自在。不自在,就有害。所以真人溷迹世间,不对谁特别好,不对谁特别坏,谨守本份,溷养和蔼,决不逆犯外界。

真人,你使蚂蚁嗅觉不灵,侦察失败。

真人,你使羊肉痛改膻臭,免遭虫害。

真人,你使涸鱼归大海,相忘不相爱。

他人眼见的我也见到了,他人耳听的我也听到了,他人心想的我也想到了,这是圣人。圣人未能免俗,还得用眼用耳用心。眼灵耳灵心灵,所以做事公平如牵引直绳,所以方式调整与自然顺应。

古代的真人更要高一层,忘眼忘耳忘心,内视内听内省,怀抱天真,以无为主义处世,不让人伪扰乱天真。

对真人而言,生死无得失之可分。如果活着是得,死了便是失。如果死了是得,活着便是失。得生的人失掉了死,得死的人失掉了生,两人皆是有得有失,何妨一视平等。

对真人而言,事物无贵贱之可分。药用植物价钱贱,能对症的便是君,蒴(上'艹'下'翟')专治跌打损伤,桔梗止咳法痰,芡实健脾涩精,猪苓利尿,轮流为君。贵贱随时变,例子数不清。

吴越两国交兵,越兵大败。越王勾践率残部三千人撤退会稽山上,亡国在即。越国大官虽多,唯有文种一人知道怎样救亡图存。文种远谋深虑,辅助勾践求和,二十二年之后灭了吴国,报仇雪耻。吴国既灭,勾践称霸,越国大官纷纷退休,唯有文种一人不知道怎样全躯保命。文种忠心耿耿,守在朝廷不走,无忧无虑,终于被勾践杀害了。古人有言:“鸱(号鸟,读‘肖’)眼大,能夜视不能昼视。白鹤腿长,能涉水不能浮水。”文种能救越国不能救自己,勾践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禀性如此。要改变鸟和人的禀性,那是痛苦的。

古人还有一说:“风吹黄河,河水总有损耗。日晒黄河,河水总有损耗。”设想大风不止,烈日不落,守着黄河不停的吹啊晒啊,黄河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因为河源自有滔滔不绝,何必忧虑。守着风,守着日,黄河有安全感。同样的,水分守着土壤,影子守着主人,一物守着一物,都有安全感。哦,文种守着勾践,当初不是也有安全感吗。如果水源断了,还会有安全感吗,黄河?

为黄河计,守风守日,堪忧堪虑。所以,瞪大眼睛,力求明察,损耗视力,危险得很。所以,竖起耳朵,力求聪闻,损耗听力,危险得很。所以,挖空心思,力求深识,损耗脑力,危险得很。士人肚内有真才实学,谋臣胸中有百万甲兵,皆是危险事情。危机潜伏,你不觉得。一旦险象环生,你要悔改也来不及。祸不单行,四面八方都出问题,陈年老帐都来清算。你遭惨报,因为功勋卓著。你吞苦果,是你昔年亲手栽的。

明察,聪闻,深识,肚内才学,胸中甲兵,对社会对自己皆是祸根。祸根不锄掉,倒当成宝贝珍藏起来,这还不可悲吗。一代又一代,国亡了,身杀了,后起者仍不肯汲取教训,钻研妙道哟。

双脚覆盖的地面很窄,这有什么不好。全靠跨过许多地面不踩,方能健步长途。一人拥有的知识很少,这有什么不好。全靠抛开许多知识不学,方能潜心妙道。修道者能懂得七大,尽够用了。七大之外,不学也罢。哪七大呢?

第一要懂得大一。大一就是万物的同一。万物品类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这是同一。万物状况参差不一,但都合理合道,这是同一。万物虽然不一,可以一视之嘛。把握大一,思想就贯通了。

第二要懂得大阴。大阴就是身心的静谧。自己身心静谧了,才能使众人静谧。众人静谧了,麻烦就解决了,自己也解脱了。

第三要懂得大目。大目就是全面的观察。一孔之见,一己之见,一物之见,一派之见,都难免观察的片面。想要见到万物各自所见到的,就不要坚持固定的观点。请用万物的复眼看世界吧。

第四要懂得大均。大均就是普遍的公平。自然造化万物,不偏爱谁,不偏憎谁,给同等的待遇。圣人俯顺万物,尊重万物各自的天性,满足万物各自的正德,以维持生态的平衡,其故在此。

第五要懂得大方。大方就是妙道。了悟妙道,用来指导实践。

第六要懂得大信。大信就是真理。找到真理,用来检验学说。

第七要懂得大定。大定就是太平。实现太平,还得维持下去。

说到底,还是自然妙道在起作用。顺其自然,心头便有明澈,万事终归有个解决。暗合万物,置身圆环中央,不去反对任何一方。自从开天辟地,阴阳诞生之际,便有了矛盾的对立。你去参战,大可不必。最好是让矛盾自行解决吧。矛盾的解决,看来好像尚未解决,其实已经解决,那是不解决的解决。道,你懂得,想来好像还不懂得,其实已经懂得,这是不懂得的懂得。只有懂得自己还有不懂得的,你才算真懂得。道,你钻研,既不可以有纲有线,又不可以无际无边,社会乱成一团,乱得有其必然,绝不是乱乱。古今情况不同,哪能混为一谈,照搬老经验。总之不要亏待任何一方,让万物各尽其天性吧,各享其正德吧。这样总结还不够宏扬而概括吗?为什么不肯钻研妙道?到底是什么迷了心窍?有些人的心窍已经迷惑,不找病根,倒摆出一副不迷惑的架势,宣称打掉迷惑,回到了不迷惑。其实他们只是崇尚不迷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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