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庄子·田子方》译文及注释

魏国一位贤士,姓田名方,人称他田子方,亦即田先生方,应召进宫,陪魏文侯谈话。文侯早年建立魏国,修水利,助农耕,搞改革,向外掠夺领土,雄霸一时。现在老了,壮心销磨,有闲找读书人谈谈哲理。田子方谈话时多次提到溪工先生,对他表示赞赏。

文侯说:“那位溪工先生是你的老师吧?”

子方说:“不。他是我的老乡。我赞赏他能说会道,多次言中。”

文侯说:“那你无师自通吗?”

子方说:“有师。”

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呀?”

子方说:“我的老师家住东城墙内,所以复姓东郭,名顺,人称他东郭顺子。”

文侯说:“田先生,你可从未提到过他,赞赏过他。这又是为什么?”

子方说:“他是真人,人貌仙心。他的态度随和,俯顺世俗,却又固守正德。他的目光清澈,看透世俗,却又包容万物。遇见不讲道理的人,他便严肃开导,使他打消邪念。我天天在宫中陪伴你,还有什么资格提到他,赞赏他!”

田子方告辞后,魏文侯心头空虚得发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闷了好久,不想说话。在他旁边立正侍候的内臣们找些话头给他解闷,仍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叫着他们的名字,要他们听清楚,然后长叹一声,说:“愈走愈远了!愈走愈远了!那些道德完美的君子,都抛开我,愈走愈远了!回想我年轻时,读圣贤的经典,学仁义的行为,相信那一套是最高峰了。现在老了,才听说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例如田子方的老师东郭顺子,他们操的是另一套道德,那才真完美。他们是真人。我很失望,精神垮了动不得身,嘴巴锁了说不得话。我读的我学的那一套算什么。泥塑的假人,当不得真!只有一点是真的,当初建立魏国,我给自己戴上枷锁,锁死了,挣不脱,这是真的!”

楚国一位修道养德之士,姓温名雪,有伯爵的身份,人尊称他温伯雪子,亦即温伯爵雪先生,有事北去齐国,路过鲁国,投宿旅馆。馆仆报告,一位鲁国绅士求见。温伯雪子说:“不要放他进来。那些中原儒派绅士,我很了解,他们讲礼谈义头头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隔靴搔痒。出去告诉他,我不愿见客。”

温伯雪子到齐国办完事,归途又投宿鲁国的这家旅馆,那位绅士又来求见。温伯雪子想:“连续求见,显然是安了心要来帮助我。”便吩咐馆仆引客人进来。

温伯雪子到客厅见了客,回住房直叹气。第二天那位绅士又来了。温伯雪子见了客,回住房又叹气,随身仆人问:“伯爷再次见了那位客人,回来总要叹气,到底为啥哟?”

温伯雪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那些中原儒派绅士,讲礼谈义头头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这两天见我的那位就非常讲礼。他在客厅内大走其台步,演戏似的。前行,他绕半个圆周,这是所谓合规。后退,他踏一条直线,这是所谓合矩。发言,曼声柔语,一俯一仰一摇一摆,上身宛转而有韵律,这是所谓如龙。静坐,挺胸收腹,双臂直撑在两膝上,眼睛平视而有威仪,这是所谓如虎。听他谈义,也颇有趣。他批评我时,眼泪汪汪的,一心孝敬,就象他是我的儿。他训导我时,装模作样的,满脸正经,就象他是我的爸。应酬这样的客人,还能不叹气!”

孔子也去见了温伯雪子。两人寒暄完毕,不再说应酬话,更不讨论问题,面面相觑,偶有点头微笑而已。孔子的保镖仲子路大惑不解,从旅馆出来后,说:“我的老师哟,你不是说早就想拜访温伯雪子吗。现在见到了,为啥不跟他讨论讨论呀?”

孔子说:“像他那样修道养德之士,早已超凡入圣。他想要告诉你什么话,完全不需要语言的表述,只用目光触你一下,你便领悟了。所谓目击道存便是如此。”

颜回愁眉苦脸,心头有问题,来请教孔子。他说:“老师,你是我的榜样。你走,我跟着走。你跑,我跟着跑。你骑马,我跟着骑马。你若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我就干瞪眼,跟不上你了。”

孔子问:“回啊,你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你走,我跟着走,意思是你发言,我跟着发言。你跑,我跟着跑,意思是你演说,我跟着演说。你骑马,我跟着骑马,意思是你传道,我跟着传道。你若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我就干瞪眼,跟不上你了,意思是你不必多费唇舌就能受到别人的信任,不必一一亲善就能留下普遍的好感,不必掌握实权就能取得众人的拥戴,而我呢,不晓得该怎样才做得到。就是这个意思罢了。”

孔子不以为然的唔了一声,说:“不弄清楚可不行哟。死亡固然可悲,人还活生生的,壮志早已消沉,心先死了,那才真可悲呢。鼓起勇气,缩短差距,继续追赶,不要停蹄。你抬头看太阳,出东海,入西山,马不停蹄的奔跑哟。世间万物以太阳为榜样,各自奔跑在变化的旅途,何曾停蹄。太阳下直立的人类,目视远方,脚踏大地,有待太阳照亮,方能从事劳作,获得成就。人是有待的,有待太阳出而显现,有待太阳入而隐没。出生不过是特殊的显现,入死不过是特殊的隐没。万物都是有待的,有待出生而显现,有待人死而隐没。拿我自己来说,自从阴阳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以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也就是有待特殊的隐没。在有待的状况,我遵循生物的存活原则,昼夜不停赶路,不晓得终点在何处。我原本是浑然不觉被造成胚胎的,出生后的一切也不是我能预先料到的。走,跑,骑马,快马绝尘,皆是命运安排,我只奉命天天赶路罢了。”

孔子又说:“我们一直并肩赶路,挽臂偕行,如果真的失散,那就太可悲啦。在变化的旅途,你恐怕至今仍滞留在我从前歇过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正如你所说,我曾经受到别人的信任,留下普遍的好感,取得众人的拥戴,象喻的说法是快马加鞭,绝尘而去。回啊,那是从前的事,都匆匆过去了,而你却把历史当作现实,念念不忘,要去那里探索。这好比天晚了,骡马市场散了,马贩子走空了,你却跑去买马。对从前的你,我报以淡忘;对从前的我,你也答以淡忘吧。我们互相淡忘从前,告别历史,应该高兴,何必愁眉苦脸的呀。从前的旧我被你淡忘了,现今的新我仍在你身边,怎么会跟不上呢。让我们以新面目把握现实吧。”

孔子拜访老聃,迫不及待。跨入室内,发现老聃刚洗了头,纷披水湿的长发,站在窗前晾干。瞧那守静的模样,纹丝不动,灵魂脱体远游去了,剩一副躯壳,不像个活人。孔子急忙回避,退到室外等待。直到听见室内有响动了,才走进去。

孔子说:“到底是我眼花了哟?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真是那样的哟?刚才先生肢体僵倔,挺立不动,就象枯树,仿佛已经辞别人世,独自活在另一神秘的境界中。”

老聃说:“我神游了宇宙的原始状态。”

孔子说:“你在说啥呀?”

老聃说:“宇宙的原始状态,用理论不可能阐释明白,用语言不可能叙述清楚。真相既然没法认识透彻,那就尝试为你浮光掠影的谈谈印象吧。浑沌一分为二,上有了天,下有了地。纯阴之气冷飕飕的从地下升起,纯阳之气热烘烘的从天上降落。阴阳二气结合,造成万物。万物演变,显示出秩序性,也就是规律性,似乎有谁幕后导演,但是他从来不登台亮相。此物消亡了,彼物滋生了。此物盛行了,彼物衰微了。此物隐没了,彼物显现了。太阳轨迹悄悄修改了,月亮相貌渐渐变化了。以上种种事件天天发生,似乎有谁暗中效劳,但是他从来不要求记功。一切出生从何处来?从有机分子来。一切入死回何处去?回有机分子去。可知生死循环不已,起点就是终点,所以没有绝对的起点;终点就是起点,所以没有绝对的终点。宇宙除了他,从不亮相的他,从不记功的他,谁有资格作主!他是谁?他是道。”

孔子说:“请问修道。”

老聃说:“由修道而得道,那才是美之最,乐之最。精神进入至美至乐之境,便是至人。”

孔子说:“我想了解怎样修道。”

老聃说:“草食动物不怕迁移,只要有一大片草地,哪里都能生存。水生动物不怕迁移,只要有一大片水域,哪里都能生存。这里迁那里,那里移这里,量变而已,很快适应环境。只要享有水草常态,那些动物便不至于喜怒哀乐交战胸间。由此可知,低等动物也是安于常态的啊。天阳地阴,二气造成万物。用齐物的观点看,万物同根,根在阴阳二气。这便是一切生命的共性之所在。修道寻根,认同一切生命,悟到万物不但同根,而且同体,便能看见小我之上有个大我,那是宇宙生命,那是常态。低等动物都能安常,何况人呢。从大我的高度看,我的四肢和胴体,五脏和骨胳,等同尘垢,有也好,无也好,不足轻重,何必萦怀。生死啦始终啦等同昼夜,何必喜怒哀乐交战胸间。至于得失啦祸福啦更不足轻重了,何必喜得哀失,攘祸祈福。那些隶属于我的富贵荣华被我清洗了,好比清洗一身污泥,因为我悟到身体比污泥更有价值。作为个体生命,我的价值表现于宇宙生命之内,所以我敢说,我是宝贵的。所谓至美,亦即美之最,就在这里呀。是的,我的生命会变形,但不会失去。况且千变万化,我的生命也不会有终点,还愁什么。所谓至乐,亦即乐之最,就在这里呀。精神至美至乐之境,其他修道者都有体会的。”

孔子说:“先生品德那样高尚,仍要借用真理来调整自己的思想,不能忘言忘理,直接得道。这样看来,古代人君子如果想得道,都免不了要调整自己的思想了?”

老聃说:“那倒不然。泉水趵跳涌起,不借人工凿引,自然形成,便是一例。至人不同于一般的君子,他不受外物的隔离,所以不需要调整自己的思想,就可以自然的得道了。天高,自然的高,难道需要调整?地厚,自然的厚,难道需要调整?日月光明,自然的光明,难道需要调整?”

孔子告辞出门,对颜回说:“我是一只小飞虫哟,闷在米酒瓮中修道!不是老聃先生揭开瓮盖,我怎晓得瓮外还有高天大地呀!”

庄子旅游鲁国,拜见国王。国王耐心听庄子谈无为,反应冷淡,说:“我国提倡文明,培养大批儒士,讲诗书,习礼义。先生信守无为主义,不合我们国情,所以很少有人讲习。”

庄子说:“鲁国儒士很少。”

国王说:“满城儒服,长袍宽袖,圆帽方靴。你在大街小巷都看见了,还嫌少吗?”

庄子说:“在下庄周也曾听说,儒士打扮很不寻常。天圆,帽子也做成圆筒形,戴在头上表示上知天象。地方,靴子也做成方船形,踏在脚下表示下知地理。儒士性情往往迂缓,所以胸前还得佩戴玉□(“决”字以“王”代“冫”),玉环敲个断缺,表示办事有断决力。不过在下认为,君子信守儒家思想,未必都穿儒服。反过来说,穿了儒服的人,未必都懂儒家思想。陛下认为我说错了,不妨通令全国:凡不信守儒家思想,而敢穿儒服者,处以死刑。”

国王立即通令全国。五天期限满了,全国城乡所有儒士尽换新装,不敢再穿儒服。但有一位成年男士,偏要穿一身崭新的儒服,显然是赶缝的,立正站在王宫外,毫无惧色。满城假儒跑来围观,谁也不认识他。

国王召见这位男士、考问政治,提出一连串的难题。男士的回答都符合儒家思想,头头是道。

庄子说:“鲁国文明,不过一儒。多吗?”

百里奚是虞国的大夫,国破流落秦国,做了奴隶。秦穆公吩咐他去养牛,他便一心养牛。别的奴隶梦想升官发财,百里奚不,所以他养的牛条条肥壮。秦穆公知道他品德高尚,从牛棚把他提拔到朝廷当了相爷,忘记了他曾经是奴隶,身份仅值五张羊皮。这是春秋时代的故事了。

更早些呢,尧帝时代,天下太平。历山有个农夫,名舜,隶属有虞氏族。舜的父母暴虐,弟弟恶劣,串起来陷害他,多次差点把他害死。可他仍然孝顺父母,爱护弟弟,委屈求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尧帝知道他品德高尚,深受感动,提拔他做接班人,就是后来的舜帝。

宋元君招募画师,准备绘制宋国地图。报名那天,各地画师纷纷赶来。宋元君到现场亲自接见,拱手作揖,一一问好,表示谦恭下士。其实这是当面考察,等于面试。明天还要笔试,择优录取,正式聘用。

宋元君行礼时,众画师受宠若惊,慌慌张张的俯身答礼,然后端正肃立。有不少画师技痒了,舔笔调墨,可笑的迫不及待。宋元君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至少一半是画匠,不够格,要刮掉!

这时候有一位迟到的画师,满脸傲慢相,大摇大摆走来,懒得俯身答礼,也不端正肃立,最使人吃惊的是,他竟敢提前退场,回招待所去了。

宋元君示意背后的小臣,叫去调查调查。

小臣去,回来禀报:“那家伙回房间,脱成了半裸体,斜坐炕上,两腿张成八字,真是一副傲慢相。”

宋元君说:“录取吧,这是真画师!”

周文王去郊游,来到渭河边的臧村,偶遇一位老人钓鱼。看了好久,竟无所钓。文王发现,钓线未系钓钩,难怪一无所钓。别人持竿都是有所钓而钓的,老人却是无所钓而钓的,还天天持钓竿。

文王派员暗访,知道老人是有德的隐士,而且治国有术,人才难得。本想请他出来执掌行政,又怕大臣不高兴,长辈不放心。如果作罢论呢,又不忍看见百姓头上没有保护伞。文王为此想了一夜,早晨坐朝,告诉大夫级以上的官员们:“昨夜寡人梦见一位郎官,油黑脸,络腮胡,骑花马,马蹄朱红色,跑来向我传达命令:把你的行政工作委派给臧村老人,百姓便有救啦!那位郎官没有说明是谁人的命令。”

官员们惊惧说:“是你先君的命令哟!”

文王说:“那就卜一卦吧。”

官员们表态说:“你先君的命令,你照办,没问题,何必卜卦。”

周文王就这样迎接臧村老人入宫,请他执掌行政。此后,好政策贯彻到底,坏政策通通作废,政局一新。过了三年,文王下去视察工作,发现形势大变,一是各地政界拉帮结派的,现在树倒猢狲散了。二是各级首长突出自己的,现在能归功于僚属了。三是不合标准的量器和衡器不敢入境扰乱贸易秩序了。文王认为,帮派瓦解了,官员就能同心同德了;长官谦抑了,僚属就肯勤劳办事了;不合标准的量器和衡器不敢入境,说明境外清候心向周朝政府了,文王非常满意。

文王准备造反,推翻商朝,所以进一步的谦恭下士,拜臧村老人为太师爷。拜师仪式隆重,臧村老人坐北朝南,文王坐南朝北,君臣位置互换了。拜毕,文王问:“政治制度可以普及天下吗?”

臧村老人装聋,不答可否,同时淡淡的提出辞职。当天晚上,新拜的太师爷便逃跑了,终身不再露面。六百年后,孔子谈到臧村老人的故事。学生颜回提问:“文王为啥做假梦呀?他也不怎样吧?”

孔子感到紧张,深怕在天之灵听见似的,板起脸说:“住嘴!别拿出去讲!文王尽善尽美哟,轮得到你来说风凉话吗!他那样做,便宜行事,一时的嘛。”

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不但修得风仙之术,还射得一手好箭。一日旅行山间,路遇隐士伯昏瞀人。二人寒暄,又论了一会道,然后列御寇为伯昏瞀人表演连珠箭。他从腰间箭壶抽一枝箭,搭上弦,拉满弓,请伯昏瞀人在他左臂上放置一杯水,向远处一棵树射去。第一枝箭尚未抵靶,第二枝箭已经射出。第二枝箭尚未抵靶,第三枝箭已经射出。一箭尾随一箭,连珠似的飞向树身,目不暇给。放箭抽箭,动作连续。前箭刚刚离弦,后箭已经上弦。他屹立不动,仿佛石雕像。一壶箭很快射完,箭箭中靶,而左臂上的一杯水不溅一滴。

伯昏瞀人说:“这是有弓有箭有心射,不是无弓无箭无心射。试试吧,我陪你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涧的边边上,玩玩无弓无箭无心射,你能做到吗?”

于是伯昏瞀人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涧的边边上,回转身来,碎步退移,两腿分开,脚踵移到了边边外,站成骑马姿势,向列御寇打拱,表示请,请,请。

列御寇不敢上,低头跪下。额头到脚踵,周身吓出汗,急说罢,罢,罢。

伯昏瞀人说:“至人有充实的内涵,上可以飞青天而鸟瞰,下可以入黄泉而鱼潜,到哪里都自由自在,临危险而神色不变。请你玩玩无弓无箭无心射,你就吓花了眼。中靶吗?差得远!”

楚国的隐士肩吾先生结识了被迫下野的著名政治家孙叔敖先生。肩吾说:“先生,你的经历太戏剧性啦,三次出任楚国令尹,执掌行政,又三次被迫下野,形同庶民。在任时,你的作风朴素,从不炫耀。下野了。你的内涵充实,面无忧色。最初我怀疑你,现在看见你气色真不错,反映出心情的舒畅。你对自己的三起三落是怎样看的?”

孙叔敖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照我看呢,富贵要来,推也推不掉的;富贵要去,拉也拉不住的。如果说,富贵来了是得,富贵去了是失,那么我认为,得来失去与我无关。既然与我无关,得来不喜,失去不忧,便是很自然的了。如此而已,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我也弄不明白,当初富贵是冲着令尹这个官职而来的呢,还是冲着我这个人而来的呢。如果冲着令尹这个官职而来,那么富贵本来就与我无缘嘛。如果冲着我这个人而来,那么当了令尹也值不得炫耀。自下野以迄今,鄙人忙于四方走走,到处看看,顾不上想那些与我无关的琐碎事。三起人捧,三落人笑,我才不在乎呢。”

多年以后,孔子听人谈起孙叔敖的故事,评论说:“古有真人,智士说不服他,美女迷不住他,强盗斗不过他,就算三皇五帝还在位,都没法高攀他做朋友。死生问题够大了吧,仍然触动不了他的内心,影响不了他的行为,何况富贵贫贱小问题!那样的真人啊,他的灵魂自由漂泊,飞越高山而不碰撞,潜入深水而不沉溺,处在卑贱而不疲惫,扩散天地之间,既帮助了他人,又充实了自己。”

春秋时代有个凡国,很小。凡国国君应邀访问楚国。楚王接见凡君,设宴招待。席间,楚国外交大臣纵谈国际形势,对凡国的安全深表关切,一而再的使用亡国一词,暗示凡君及早投入楚王怀抱。凡君看透了楚王的野心,不敢抗议。楚国是周天子下面的南方霸主,惹不起的。

楚国外交大臣第三次使用亡国一词时,凡君插话说:“凡国将来的灭亡,无法剥夺我国现今的存在。请允许我复述一遍:凡国将来的灭亡,无法剥夺我国现今的存在。照此逆推,楚国现今的存在,无法保证贵国将来的存在。这样看来,凡国现今仍未灭亡,楚国将来已不存在。”

灵感家首页经典诗文作品赏析

《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