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达生》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遗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囗(“逆”字的右上加“口口”音e4)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若履,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柙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囗(“物”字以“豢”代“勿”音huan4)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柙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囗(上“龙”下“虫”音long2)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伏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囗(左“单”右“辰”音zhen3)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庆削木为鐻,日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庄子·达生》译文及注释

你若弄通了生命原理,便不会做那些对生命无益的事情了。你若看透了命运本质,便不会做那些对命运无补的事情了。是的。人要保养身体,就得吃饭穿衣,物质第一。你说得对。我怎敢反对你的唯物论。不过确实有不少人,吃好穿新,物质条件宽裕,仍然保不住身,养不好体。对此,你将作何解释?是的。人要享有生命,就得注重健康,身体第一。你说得对。我怎敢反对你的保健学。不过确实有不少人,身体未垮,命先丢了。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物质既保不了身体,身体也保不了生命。昔年生命来时,我们推都推不开;他年生命去时,我们拉都拉不回。生命来去,由不得我们啊。世人竟然相信,只要努力保养身体,必能长期享受生命,真够可悲的了。保养身体既然不足以享有生命,那些无益无补的事情还值得我们去做吗?明知值不得去做,而又不得不去做,那你只好承认自己是命定要徒劳的了。

你若想跳出命定的徒劳,最好超脱现实。超脱现实,便不会被俗务缠身了。俗务不缠身,心态便正常了,守静了。心态正常,守静,人便与大自然同步共进,距得道不远了。放弃自己的事业,值得吗?忘却自己的生命,值得吗?事业放弃了,身体不劳累,值得。生命忘却了,精神不亏损,值得。身体保全,精神充实,方能做到天人合一,亦即人与大自然的谐和。万物的父母啊,阴阳二气。二气交合,给生命以形体。二气离异,生命结束,形体分解为有机分子,另一生命又将开始。身体不被累坏,精神不受损失,方能与道保持一致。你的身体保养再好,终久难免一死。唯有你的原质,那些有机分子,永不消逝,投入生物大循环,千秋万世。这是你为自然作贡献的一种方式。

先师列御寇先生,亦即列子,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一日,从郑国向西飞到函谷关,拜访关尹。关尹者,函谷关司令也,乃官职,非姓名。这位关尹先生姓名失传,只知道他是老聃的道友,具特异功能。列子想学习水仙之术和火仙之术,特来请教关尹。

列子说:“道德完备,是为至人,潜水水不窒息,入火火不烧身,独立百尺高竿顶,泰然不惊。请问这是什么特异功能?”

关尹说:“谨守纯气罢了。这种功能不涉及修练者才智的高低、技巧的生熟、决心的大小,所以不是学得会的。坐下来吧,我告诉你。都具有自己的面貌、形体、语声、肤色,都同样是人呀,为什么一些人与另一些人差距甚大?都是凡人呀,为什么他是至人?凭什么至?显然还有某种东西,那就是品质,比貌体声色更优先罢了。貌体声色浮在表层,有形。品质沉在内层,无形。不但无形,而且稳定不变。坏品质变不好,好品质变不坏。至人优秀品质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水啦火啦这类外物岂能阻挡他!恪守本份,约束自身,他不淫不滥。皈依大道,消溶小我,他无始无终。委随造化,参与循环,他不离不弃。净化自己天性,培养自己元气,印证自己心得,把这些都输入自己的优秀品质。象他这样的至人,正德完善,无懈可击,灵魂凝聚,无隙可乘,水火这类外物要侵犯他也无从攻入呀。”

关尹又说:“醉鬼乘车,滚落在地,哪怕受了伤,也跌不死的。他的骨架与人相同,而犯险的后果与人相异,就是因为他当时的灵魂正处在凝聚状态。伏在车上他不晓得,滚下车了也不晓得。他心头不存在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不怕摔撞,屏障与外物冲突。醉鬼仅凭酒德完善,也能保住一条命呢,何况至人凭着正德完善,岂有畏犯险之理!他消溶小我在大道里,外物伤害不了他。”

关尹又说:“圣人治国,奉行无为主义,不用计谋,总是顺其自然而治理之,不存心要怎样。侠士被对手用宝剑砍伤,他要报仇,自会去找仇人算帐,不会找仇人的宝剑算帐,因为宝剑是无心的。心胸狭隘的小器鬼被屋上的飘瓦打伤,也不会仇恨那一片瓦,因为瓦也是无心的。如果侠士非把宝剑砸成破铜烂铁不可,如果小器鬼非把瓦片捶成碎渣不可,天下岂不大乱也哉。圣人也是无心的,所以外物不伤害他。圣人在上,普遍推行无为主义,天下就不再有战乱与酷刑了。”

关尹最后说:“不要开发社会性的功能,而要开发自然性的功能。人的自然功能发展,福利将会增长。人的社会功能发展,祸害将会滋生。倾心于大自然,但也适当照顾社会。人人都待这种态度,天真就要恢复了,人伪就要消除了。”

孔子应聘,率随员来楚国。时当炎夏,火伞高张,旅途小憩于一片乔木林,蝉声盈耳。孔子坐在林间,看见一位驼背老人走来,一手提竹篮,一手持竹竿,竿头涂着粘胶,正在粘蝉。驼背老人在树下看准了树梢的鸣蝉,举竿粘捕,就象随手拾物那样容易。捕得的蝉都关在竹篮内,明晨用油煎得又香又脆,拌以椒盐,要送到城里去卖的。看得出来他操此业已多年了。

孔子说:“你手艺真巧哟。有道吗?”

老人说:“我有道呢。年年五六月间,蝉季到了,我每天练习竿顶累小球。这类杂技,先生该看过吧。如果这天只累二球仍然不掉,我出门去粘蝉,有失手,不多。如果累了三球不掉,把握就更大了,十蝉九捕。如果累到五球仍然不掉,例如今天,那我保证十蝉十捕,就象随手拾物那样容易。我操作时,站在树下不动,身体好像木桩,举竿伸臂好像老树枯枝。世界虽大,万物虽多,通通与我无缘。人只注意蝉翼,蝉翼便是一切。我在左顾右盼,也不东猜西想,便是江山也换不了我的蝉翼。你说,我能不手到擒来吗!”

驼背老人继续粘蝉去了。孔子回头对随员说:“心思专一出神功。唔,说的是驼背老人吧。”

孔子后来又对颜回谈起老人粘蝉一事。颜回联想起另一旧事。那是几年前了,颜回出差宋国,乘船横渡觞深渊,一个角杯似的深湖。记得那天天气恶劣,刮着大风。颜回见那船夫稳操船舵,不怕风恶浪险,若有神功,便问:“驾船容易学吗?”船夫回答:“容易。游泳高手一学便会。如果特长潜泳,不学也会,哪怕他连船的样子都未见过。”颜回追问:“为什么呢?”船夫笑而不答。

颜回旧事重提,问孔子:“船夫说什么一学便会啦不学也会啦,是真话吗?”

孔子说:“你未免太迟钝,难怪船夫笑你。游泳高手一学便会,那是因为他已经不把水放在心上了。至于潜泳能人,哪怕从未见过船的样子,不学也会,那是因为他不但心上无水,眼前也无水了。百丈深湖在他看来不过是上坡路罢了。船沉到湖底算什么,车退到坡下罢了,毫无危险可言。眼前各式各样的沉啦退啦闹喧天了,他都不当成一回事,有什么可急的!你去看看射靶赌博,就会明白。第一局赢瓦罐,射手不慌不忙,一发便中。第二局赢银扣,射手满脸紧张,连发不中。第三局赢金条,弓弦尚未拉开,射手便昏晕了。同一射手,同一巧技,一旦心有贪爱,便会看重外物,患得患失。人若看重外物,内心就变蠢了。”

周威公是周朝的开国元勋周公的后裔,姓姬名灶,想学养生之术,乃召见田开之,说:“听说有个保健学家姓祝名肾,和你有交情。告诉我,有关养生问题,他讲过些什么。”

田开之说:“开之拜在祝老师门下,打扫庭院罢了,还能听些什么。”

周威公说:“田先生别谦让。我想听听。”

田开之说:“记得祝老师讲过,善于养生的人要像牧童那样,摇鞭督促掉队的羊。”

周威公说:“什么意思?”

田开之说:“为了齐头并进嘛。鲁国有个隐士单豹,家贫,住岸洞,喝生水,还要讲谦让,不去急福利。单豹注重养生,满七十了,不出老相,脸色如婴儿的嫩红。劝他下山居住,生活条件好些,可他不听。一日山沟汲水,被饿虎咬死,吃了。又有一个显士张毅,日子过得满好,整天忙于交际。走在街上,见人必打招呼,热烈拜舞致敬,不管那是达官贵人还是马夫贱奴。劝他不要太累,他说广泛联系群众对养生有好处。一日奔赴宴会九家,还有一家没有走到。内心焦急如焚,血热上冲脑顶,一病呜呼,只活了四十岁。隐士单豹养生,只顾心安,不顾身安,结局是虎咬身。显士张毅养生,只顾身安,不顾心安,结局是热病攻心。这两位失败的养生者都不肯鞭督掉队的羊哟。”

孔子也谈养身之术。他说:“人倒霉,不要再谦让。人走红,不要再曝光。最好不霉不红,扎寨防守正中央,稳稳当当。谁人完全做到了,生命久久长。当今乱世,人人伯出远门。听说某乡强盗劫杀过客,尽管百分之九十的过客平安无事,大家仍怕,父子兄弟互相告诫,总得成群结队提刀执矛才敢路过那里。如此小心预防,何等明智哟。其实最可怕的强盗不在路上,而在男女纵欲的床上,而在饮食不节的桌上。偏偏大家视而不见,见而不防,一代又一代的犯错误哟!”

年年春分,周朝天子要去宗庙祭祖,仪式可隆重啦。春分前一百日,一位庙祝,也就是宗庙的司仪员,身穿黑色礼服,手捧笏版,代表官方视察猪圈,看那些挑选出来准备催肥作祭品的猪仔是否合格。这是官样文章,必要的走过场。

庙祝走完过场,忽动侧隐之心,觉得这些短命畜牲太可怜了。但他立刻警告自己:“别犯猪道主义错误!”随即克服消极情绪,振奋精神,给猪仔做思想工作,敞开喉咙宣布:“本人!在此!代表当今天子!看望各位!预祝你们,百日之后,光荣牺牲!你们何必,贪生怕死?我要用,精饲料,款待你门,整整,三个月呀!不仅此也,为了配合你们,届时,我将,十天不睡女人!三天不吃肉荤!这样总,对得起,你们啦!还有,请允许我,预先通知各位,一个,特大喜讯!你们光荣之后,肩部,臀部,要分别放入,彩绘的祭器!还要,铺垫白茅!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我想,各位一定,非常满意,是不是呢?好了,谢谢大家!”

庙祝讲演完毕,出于职业习惯,又设想自己如果是猪仔该怎样致答词,想来想去,真是遗憾,答词只有一句:“不如留在猪圈吃糠!”

庙祝徒步回家。街上奔驰轩车,坐的皆是戴官冕的贵人。庙祝看了,很是羡慕。又见一辆彩车,载着一具壮棺,后面跟随送葬队伍,还有仪仗队奏哀乐。庙祝长叹一声,心想:“活着坐轩车,戴官冕,死了睡壮棺,乘彩车,杀头都值得了。”

自己是猪,甘心放弃祭器和白茅,宁肯保命。

自己是人,决心争取轩冕和棺车,宁肯丢命。

在养生观方面,这里存在着两重价值标准。

庙祝也不想想:猪与人比,谁更智慧?

齐国桓公,周朝天子下面的五霸之首,威名远播。人人怕他,鬼不怕他。一日,桓公郊外打猎,管仲为他驾驶猎车。车过丛林,桓公瞥见密林阴暗处有一鬼,急命停车,桓公拍管仲手,问:“二伯伯,你快看,那是啥?”

管仲说:“臣啥也没看见。”

桓公吩咐回城,不再说一句话。回宫后,得了痴呆症,几天不坐朝。宫廷医生有复姓皇子名告敖的诊断说:“老爷自找病害,鬼哪敢害老爷。一般而言,怒气郁结在胸,散发一空,便会感到虚弱无力。如果上冲,沉不住气,便会暴躁。如果下沉,提不起气,便会健忘。怕的是不上不下气攻心,就要害病了。”

桓公不听空话,只问:“有没有鬼?”

医生说:“有。阴沟有鬼,名履。炉灶有鬼,名髻。门背后垃圾堆有鬼,躲藏不出,名雷霆。院墙东北角落有鬼,跳来跳去,名倍阿蛙龙。院墙西北角落有鬼,躲藏不出,名佚阳。水中有鬼,名罔象。丘陵有鬼,名萃。山有鬼,名夔。旷野有鬼,名彷徨。丛林有鬼,名委蛇。

桓公打断医生的话,说:“停停吧。请问委蛇什么形状。”

医生说:“委蛇形状如蟒,粗若轮毂,长若车辕,紫衣红帽。这鬼家伙怕听轰轰隆隆的雷声,或是车声。听见轰轰隆隆隆,便直起身来,双手掩耳。委蛇是隐形的,常人俗眼休想看见。谁若有幸看见委蛇,谁当国际霸王。”

桓公开心畅笑,说:“我看见的就是这个!”于是翻身下床,穿衣戴帽,谦恭下士,赐医生坐下谈。不到天黑,痴呆症状完全消失,五霸之首又神彩奕奕了。

斗鸡教练员纪省子为周宣王培训一只斗鸡。

过了十日,周宣王问:“鸡行了吧?”纪省子答:“不行。雄赳赳气昂昂,到处挑战。”

又过十日,第二次问。答:“不行。虽然不挑战了,但是仍然应战。”

再过十日,第三次问。答:“不行。虽然不应战了,但是眼射凶光,胸怀斗志。”

再再十日,第四次问。答:“差不多了。听到其他鸡叫,不见任何反应。看来好象一只木鸡,正德完善了。站在斗鸡台上,神闲气定。敌鸡不敢上前挑战,都临阵脱逃了。”

孔子远游晋国,观看壶口瀑布。黄河北来,仿佛从天而降,二百尺的飞挂水,四十里的雪浪花,何等壮观。落差这样大的激流,鳄类鳖类鱼类都不敢来游啊。孔子发现有一男子正在波上挣扎,还以为是处境艰难投河自尽的呢,吩咐随员沿河追赶,设法拯救。随员追赶了数百步,见那男子不慌不忙游到浅滩,安然出水,披一头长发,在堤下缓步唱歌,潇洒之至。

孔子好奇,去访问那男子。

孔子说:“我道是见鬼啦,哈哈,待我仔细瞧瞧你。不错,不错,是人,活生生的人哟!这么看来,你刚才并非在挣扎,而是在踩假水。请问,踩假水有什么诀窍吗?”

男子说:“不。我没有诀窍,守常出生,随性长大,顺命成人,这便是我。我在水中,同漩水一起沉下去,同涌水一起浮上来,遵从流水规律,决不自作主张。我就是这样踩假水的哟。”

孔子说:“你所说的守常出生,随性长大,顺命成人,是什么意思?”

男子说:“生在山区我爱山,守常嘛。长在水涯我爱水,随性嘛。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就变成这样了,顺命嘛。”

鲁国有名的细木工匠,名庆,为宫廷乐团做了一具悬架,悬挂乐钟用的。样式新奇,雕刻精美,见者赞不绝口,说是鬼斧神工。国王鉴赏之后,问庆:“做得这样好,有什么技术秘密吧?”

庆答:“臣是手艺人,哪谈得上什么技术秘密啊。老爷要说有,也有一点点。俺做悬架以前,不敢和老婆同床,怕损耗精气,硬是斋戒了,把心静下来,斋戒三天,不再想讨赏啦。五天,不再担忧手艺瘟了挨骂,不再盼望手艺巧了有脸。七天,俺只有魂还在,手脚身子都忘得一干二净啦。这时候哟,老爷可别责怪,就连朝廷也不放在心头,俺一心扑在构思上,不受任何打扰。到这一步,俺才提斧进山,一棵一棵的观察紫檀树的天性,找出那些尺码和木质最合理想的。树材选定了,心头有一具完工的悬架,闭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才动手做。这中间若是遇到了麻烦,我就决不动手做了。我这人哪,有自己的天性。紫檀树呢,也有自己的天性。选材便是两个天性互相投合嘛。这具悬架受到称赞,说有神工似的,原因就在这里吗。”

鲁国有名的马车夫,复姓东野,名稷,为国王表演驾驶。第一个节目是跑直线。在跑道上,东野稷驾马车跑向终点,轨迹成两条平行的直线。又从终点倒车退回起点,进退轨迹叠合,丝丝入扣。第二个节目是跑圆圈。东野稷驾马车跑圆圈,顺时针右旋,逆时针左旋,轨迹皆成正圆,可以牵绳画圆检验。

国王看了鼓掌,称赞东野稷是当今造父。造父是周穆王的马车夫,曾驾八骏马载穆王西游,日行千里。东野稷听表扬,满面红光,叩头道谢。

国王说:“第三个节目由我点。我要你驾马车跑一百圈,轨迹完全叠合。”

东野稷驾马车跑起来。

众官鼓掌喊加油,还有啦啦队。

鲁国贤士颜阖,是孔子的学生,进宫有事,恰好遇见这场表演。颜阖凑上前去告诉国王:“这样跑,马会垮!”

国王沉默不语。

不久,轰隆一声,马蹶车翻,东野稷跌倒了。全场大哗,距一百圈尚远,未免扫兴。

国王问:“你怎么早知道的?”

颜阖说:“第二个节目表演完,马的力气就用尽了。你还点第三个节目,所以会垮。”

古时尧帝在位,有个工匠名垂,人称工垂,身怀绝技。工垂随手画正圆画直线,试用圆规直尺一一检验,完合符合,丝丝入扣。他做工时,手指与加工的对象融洽无间,不必费心劳神似的,轻松愉快极了。所以他的灵魂凝聚,无隙可乘,不受外物镣铐,绝对自由自在。马车夫东野稷也有绝技,但他与马之间还存在着差距,所以人马双方皆困。国王的表扬,众官的鼓掌,又镣铐着他的灵魂,终于使他失败。

忘掉脚吧,

什么样的鞋子都合脚了。

忘掉腰吧,什么样的带子都合腰了。

忘掉是非得失,

什么样的环境都合意了。

内心守静,

外事绝缘,

什么样的遭遇都合理了。

如果你已经适合了一切,

再也不觉得什么不适合,

根本忘掉了适合不适合,

那就最适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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